□石志藏
骨哨响处
□石志藏
有这么一张航拍图,拍摄对象是浙江东部余姚姚江流域中段,即河姆渡遗址所在区域。时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也就是河姆渡遗址发掘初期。当时,姚江岸边大片的农田正处秋收时节,成熟待收的金灿灿稻子铺满了姚江平原,呈现出一派丰收景象。姚江平原上湛蓝的姚江东流入海,有内河航运船冒着烟雾“突突”驶过,当地人所称的前头山旁边的河姆渡古渡口清晰可辨,渡口两侧自然村落依水而居,整个场景十分祥和。从图上可以看出,河姆渡遗址正好位于姚江中段的“S”形位置,下端则有一段略呈弧曲的江道,岸边相通着几条河流,极像河姆渡遗址上出土的骨哨形状,江道像骨体,河口则像哨孔。
2012年的中秋,我来到了古渡口,等渡船准备去对岸的河姆渡遗址。
就在我一脚跨上渡船,船桨划破姚江水面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悠扬的哨音,似近似远,天籁一般,我循声四处张望,声音仿佛是渡口边那个被小山环抱的村岙传来的,村岙里还有炊烟袅袅升起。
船渐渐离岸,而哨声不绝……
我问艄公,艄公带着浓重的姚腔说,这是河姆渡骨哨吹奏的音乐。
艄公的话令我记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文化系统工作时,曾在浙江宁波的一个剧院观摩全市文艺汇演,聆听并欣赏过余姚代表团根据出土骨哨仿制的管乐,创作并编排荣奖一等奖的《河姆渡骨哨》节目。后来,听说节目不仅登上了首都舞台获得全国音乐大奖,而且还在上海世博会上表演,深受中外嘉宾喜欢。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又在河姆渡遗址边的古村落,听到这一古乐的声音,不禁感叹不已。
那天,姚江两岸很宁静,所以骨哨传来的乐声显得很悠扬,很耐人寻味。
“骨哨响处”的河姆渡遗址的发现,被列为20世纪我国十大重要考古发现之一。与诸多千古之谜被瞬间解开和其他重大发现一样,河姆渡遗址这一惊世的现身,显得实在是十分的偶然。
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河姆渡行政区域隶属于浙江省余姚县罗江公社,因河姆渡一带的姚江平原是历史上海濡之地,故地势低洼,浙东每年又有绵长的梅雨季节,还有沿海台风的侵袭,这梅雨下来又会连着台风,所以成为一年中降水最多的时段,低地常受水淹之苦。因此,罗江公社决定在紧靠姚江的小河边扩建排涝泵站,以提高泄洪排涝能力。排涝泵站工程施工时,由于经常碰到异形的动物长长的角、石头、瓦爿,还有瓮罐等等,村民埋怨泥土难挖,工程进展缓慢。
这件对工程施工说起来虽是“坏事”的事,即将变成当地史无前例的“好事”。而这件重大事件的即将发生,历史老人又注定要将此重任降任于几个人,这几人必定要在河姆渡遗址这一重大发现上建奇功,立头功。
他们分别是土生土长的余姚人徐金甫、罗春华、许金耀。
当时,徐金甫是排涝站负责人,罗春华是罗江公社的一位负责农业的副主任,许金耀则是县文保干部。徐金甫发现并报告给罗春华,罗春华又报告给县文化局,关系链也很简单。
罗春华做为一位负责农业的副主任,其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农业副乡镇长,农田水利建设理所当然是他的职责范围。扩建排涝站过程中,徐金甫将工程缓慢的情况,向罗春华报告,为了促工程进度,罗春华来到现场督工,工程进展缓慢,他以为遇到了什么难题。在现场,罗春华只见排涝泵站基础两侧和坑底裸露出好几层的破罐、碎盘,靠铁铲等工具确实难挖,他蹲下来细看,发现动物长长的角(后来证明是鹿角),还有光滑的石块、动物的骨之类,其中还有一支骨质的又类似于江南人平常吹奏的短笛一样的东西。直觉告诉罗春华这些应该都是文物呀,在一个小小的基础下,一下子挖出这么多件东西,罗春华也感觉到不可思议。“可能挖到‘宝贝’了。”他想。于是,富有文物保护意识的他一边叫人收集已挖出的“宝贝”,一边叫人保护现场,一边赶紧联系县文化局。县文化局领导听说有很多文物出土,派出文保干部许金耀赶到现场,初步考察后当即认定这是一处含量非常丰富、年代十分久远的古文化遗存,但这个遗存的发掘认定需要更高级别,更加专业的上级文物考古机构来实施,小小的县文保部门已无能为力了。
“余姚发现新文物”的消息迅速传到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省博物馆。省博物馆专家克服当时交通十分不便的困难,从省城几经周折来到河姆渡施工现场。专家在现场考察试挖论证的基础上,建议并要求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省博物馆立即发掘,主管单位采纳了专家的意见。于是,浙江全省历史上文物科学发掘规模空前的工程,分别于1973年和1977年分两期在姚江畔铺开。
河姆渡遗址总面积约四万平方米。两次发掘是对分布有四个依次叠压土质、土色分明的文化层的发掘,面积达2630平方米,共出土文物六千三百多件。遗址中的干栏式建筑、稻作农业、动植物和史前艺术品等,堪称我国新石器时代最全面的遗存。
在河姆渡遗址考古出土文物中,骨器不仅数量大,而且种类多。骨耜、骨镰、骨鹤嘴锄、骨箭头、骨针、骨匕、骨梭、骨笄、牙饰、角饰、骨凿、角锥等涉及古河姆渡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骨器中光骨箭头和骨耜出土的数量就达2000件,真是一个“骨器的世界”,有些考古专家因此发表了河姆渡遗址属于“骨器时代”的观点。这其中,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种叫做骨哨的文物,其发掘出来的数量多达160个,说明当时使用骨哨已相当普遍。上文说到的建排涝站时挖出的“短笛一样的东西”,就是骨哨遗存。
关于“骨哨”,百度上说它“是有据可查的最古老的乐器,新石器时代的骨哨,其年代的上限为距今7000年左右,发现于中国浙江河姆渡遗址中”。
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的文物陈列室,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骨哨。同时看到的,还有与骨哨一起出土的木筒和埙。在现代人看来,河姆渡骨哨制作简单,无非是在动物的空心骨上挖几个洞而已。但这对远古时的河姆渡人来说,已经是一件有相当科技含量的劳动工具了。骨哨首先是工具,然后才是管乐。生物学家达尔文认为,史前动物常常是以鸣叫声来追求异性的,它们的声音越优美则越能吸引异性,于是动物们纷纷竞相发出婉约优美的声音来得到对方的青睐。《尚书》上曰:“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河姆渡人因生存需要就是用骨哨这种“拟声工具”,在森林中,在田野里,模拟动物的“最优美的语言”,以引诱禽兽并捕获之。
人类的劳动创造了音乐。我在文物陈列室,还看到了一种先进的骨哨,它是在普通骨哨基础上的改良型,叫拉杆骨哨。拉杆骨哨,就是在空心骨中,插入一骨棒,吹奏时牵动骨棒,声音就会变得柔和优美,若用手指在小孔上一按一放,又可以吹出不同的声响。因此,除了声音优美外,它还可以模拟更多动物的“语言”。
于是,我的脑海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远古的河姆渡人白天用骨哨吹奏各种声音引诱禽兽,到了晚上,他们在四周的空地上点起篝火,自己则聚集在干栏式建筑的阳台前,用这些骨哨、埙、木筒,甚至击打竹木,进行自娱自乐的活动,此时,变换声音的骨哨便成为主旋律。夜间活动的兽们或许也被吸引,它们瞪着蓝莹莹的眼睛,远远而又好奇地注视着这群同样被称为“动物”们奇特的篝火晚会。
在博物馆,我了解到出土的部分骨哨,至今仍可吹奏简单的音调。河姆渡出土的木筒,经中国艺术院测试和仿制,已经奠定了五声(宫、商、角、徵、羽)音阶的基础,成为东方远古原始编筒音乐的鼻祖。河姆渡的古埙,从吹孔、无音孔、有音孔、增加音孔,又到不规则的圆形、管形、鱼形、平底卵形状等,逐渐成为可以吹奏曲调旋律的一种乐器了。这种乐器,直到我国商代晚期基本定型为平底卵型,成为历代宫廷雅乐的器乐。
徜徉在河流环绕,沼、池嵌镶其间的河姆渡人干栏式建筑遗址复原的古村落,我仿佛又回到了7000年前的那个原始部族。在那里,先民们或在山野逐鹿,或在河边撩菱,或在田野收谷,或用石斧建屋,或用干苇编席……
古村落里,还有一处是模拟先民们吹哨诱捕的场景,我为此驻足良久,闭目沉思。冥冥然中,简练悠扬的骨哨仿佛又从历史深处徐徐传来,骨哨响处的河姆渡,这方远古的江南乡村似乎就在我的眼前重现……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