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
对于兴凯湖,我心里总觉得亲亲的,是一种时刻勾连着的一份质朴的情感。这是一个孩子对于她的故乡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喟叹。
这感觉是安静的、寂寞的,也是明亮的。在心的最深处,像碧波无澜的海上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遍洒着温柔的光。而这光,四周无涯,静静地从蓝的天上投到海的蓝里。于是,海的心上有了天的眼泪。于是,天和海有了缠绵的心事。这心事儿,随着风儿从浪羽上划过,染着黄昏刚刚离去的色彩,还有从陆地上捎来的花草的香味儿,一路行去,与海水的咸湿纠缠在一起,融成和谐的曼妙。
这曼妙的美好的感觉是她赐给我的,美丽的兴凯湖的此刻是属于我的,而这灵魂的归属是那样地让人心动,它在我的心里愈加丰盈而甜美起来,进而开始波涛汹涌。
我深深地爱着它,从我十七岁那年站在它面前以一个少女的目光开始阅读它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与它骨肉相合魂牵梦萦了。
它黝黑、结实、荒凉、萧疏,甚或寂寞。那寂寞是北大荒曾经原始的深沉和厚重,却也如此地暗合着我的薄凉凛冽与孤傲。
它就那样默默地鼓胀着,一声不响。可是,湖水浩荡,波涛有声。那波澜壮阔的恢弘气势,那波推浪卷朗朗的筋骨,都浸在北大荒人的骨子里。他们把那藏了千年的积蓄都憋在了心里,然后从心底开出欣欣向荣的花来,一片一片繁茂着,从北大荒辽阔的原野上开向了周边的世界。
我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它,依稀光影里似乎看到了我儿时的那个小村子。到今天,它依然让我心心念念。这是一个心结,一种情愫。它让那些个午夜更阑的梦里沾满了惆怅的气息。只是,从十七岁那年踏上兴凯湖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之于乡情的这种情感便开始在心里升腾、膨胀,愈来愈大,并且由淡淡的烟一样的朦胧变得清晰起来。它有如黄昏夕阳里散发出的光,橘黄色,带着温暖,将我的故乡紧紧地笼合在一起,重叠在我的心上,竟是不分伯仲没有轩辕地合而为一了。
好多年来,兴凯湖的春天总定格成我当初一落步看她第一眼时的模样:苍凉的有灰色云层的天,泛着一派萧杀的寡清。几十幢白瓦红墙的房子,一条东西方向的煤渣土路。路两旁挂着寒意的树下满是随风摇荡的芦苇,苇花在飘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化成了那苇花,孤独寂寞地飘着,了无泊身之处。
那一刻,我心中有浓重的乡愁翻江倒海而来。站在我将要落地生根的地方,竟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彼时,我十七岁,一个人迎着凛冽的寒风站在旷远幽长的天地之间,站在离乡千里之外的陌生街头。“花白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就在那一刻,我把心里荒凉寂寞的颜色涂在了兴凯湖早春三月上。
这是一种心绪的涂抹,并非兴凯湖春天的本色。
记忆里兴凯湖的春天一直是姗姗来迟的,它被冰封在三千尺深的湖水里,酝酿着水和天的颜色,专候着北归的大雁衔着去年的旧哨来唤醒它。
这春天的迟归,勾起了我对洛阳牡丹的记忆。牡丹之所以能被冠以花中之王的美称,自有它的道理。她不卑躬屈膝,不娇柔献媚,单是这样一种高贵的品质就已是王者风范了。
兴凯湖的春天总是迟来自然也有它自己的气节,这气节涵在她的子民的骨子里。
它总是等待着雁儿成群结队地千呼万唤才慢慢露出头来。它矜持、含蓄、内敛,只等着莺儿带来南方的骄阳,就这么轻轻一撒,冰雪开始融化,草儿露出了鲜嫩的毛尖儿,树儿开始泛青,花儿也开始打苞,朴质的农民开始了新一年的耕作。
兴凯湖的春天来得迟些,但她充满生机的活力却是最美丽的,哪里有我初见她时的那种灰暗和晦涩呢?
兴凯湖是个极具灵性的地方。她懂得,即使是春,若都赶在一处也就不足称奇了。所以,她要来得迟些,花儿开得晚些。
当湖外面早已过了小试春衣乍暖还寒时,一片片暑气开始升腾,到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深绿,到处都是夏天空气里凝滞的粘稠,兴凯湖的春天却刚刚好。
不要刻意去寻她,只需站在湖畔,站在细软的黄沙上极目远眺,看连日接天的一片春水苍茫,你会感觉有细细的风拂过发梢眼角,忽又钻进还是长袖的罩衣,这是春天才会有的风的薄寒,有些微的冷凉,却是爽心爽肺的清冽和舒服。仿佛人被那风轻轻一拂,身子一下子便轻松了起来,对着这浩瀚的长天春水,尽享日子里那份安静、恬淡,偷得这一刻安然。
因为是在早春,湖畔上的游人尚少,这里倒是自由的空旷。若是夏日,游人如织,车水马龙,那场面白是另一番繁华的热闹了。
而我本人,是极喜欢静的。一个人站在新建的二闸回廊里看远处的山光水色。
四周安静而寂廖,便是阳光也躲在路两面与上空接连起来的树荫后面,只漏下一点星星般的光线投在地上,细细碎碎地晾着慵懒。
会有偶来的车辆掀起地上的灰尘,然后又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去了,只留下一个寂寞的春日的午后给我。
站在长长的回廊里,远处是蒙了一层湿气的小湖。小湖上有一片片岛子状的沼泽湿地,还有浓密的芦苇。飘摇的苇荡里有渔民们拦下的密密实实的网,一层又一层,真道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呢!
回廊的棚顶是琉璃瓦,四面有红色的脚柱。而临湖的廊栏更是别致,水泥砌成,底部镂空,外面贴砖,灰色,有暗花的纹理,并且每隔均等的距离在栏上都会看到一首诗,皆是古时著名的诗人所作。不难看出这设计人员的独具匠心,而这周边的建筑也是巧夺天工,妙不可言。
我是尤其喜欢这里的景致的,婉约到细致。若是赶上个淫雨霏霏的傍晚,湖上笼烟,草里昏鸦,再有风起浪涌的涛声,怕真的有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惆怅,而心上也是不论魏晋,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湖堤上的各种树木参差着吐着新绿,那绿是嫩色的,一层一层地附在堤上,错落着却浓淡相宜。远观,如一条层峦叠嶂的绿龙卧在湖坝上。如是临了傍晚,夕阳落下,那一片暗下来的轮廓镶着晚霞的金边,倒似是浮在了天上的真龙一样,甚为壮观。
路两旁是随风摇曳的柳树,刚刚抽齐了叶子,娉娉婷婷地立着。真真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她们在石阶上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伸向水里,很有一点顾影自照的沾沾自喜。但那摇摆的风姿也真是有着销魂的一种韵味,把兴凯湖的整个春天都要吸去了一般。
池里的荷花还是青荷,便是晚春了也依然不是荷花盛开的时候。它只是个含羞的小姑娘,躲在水里偷偷地笑呢!若是赶到夏天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这里偏就不一样了,可是热闹得很。不但有“白莲相倚浑如醉”,更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那上面彩蝶翩翩,悠忽落在这朵花上,转瞬又躲在了那片叶子里。看,还有几只飞上飞下的蜻蜓,蜜蜂也嗡嗡着一路唱着歌来采花蜜。真是一番喧闹的繁忙!
转回头,透过缠枝绕锦的树木,一眼就可以看见小镇上林林总总高矮不一的楼房。每次,我都是在一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它,且每一次看了它,都不忍移开我的目光。
那是兴凯湖半个多世纪一步步走来的艰辛苦旅的硕果。我不曾走过那心酸,可是我在尝着这前辈们辛苦血汗浇灌出来的果实。
那一簇簇的钢筋铁骨多像北大荒的先人们那压不垮的脊梁折不弯的腰杆。远远望去,它们在阳光下面竟是如此崭新鲜艳的透亮,确是透亮,那透亮好似一缕春风带着香气一下子就吹到了人的心里。
记得刚刚来时,小镇里只有孤零零的几幢楼房,且那楼房都有了风雨沧桑的味道。而今,只是那么弹指一挥,每一栋楼都有了去向,每一户居民都有了楼。
能不感慨良多吗?
兴凯湖的春天真的是来了,空气里到处都是淡淡的花草的香气。这个时候,湖外的春花早已开到荼蘼,盛艳到平常。太旺盛的东西反失了灵气,美则美矣,已经没有了春天的灵秀。可是,兴凯湖的花才刚刚好。草坪上绿茵如洗,中间有白色的单层花瓣的小花,那样蓬勃向上地在风里摆着。那些盆栽与花圃,则处处姹紫嫣红了,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片赏心悦目花的海洋,但那也只是单层花瓣儿的反衬和底色了。
野外,广袤的田里是一大片一大片刚刚插好的水稻秧苗,绿绿的身子随着风儿轻轻摇动,很婀娜。细听,细细地听,似乎都听得见她们生长的声音和悄悄细语。
站在那里,颇是心旷神怡的辽阔。
我就想,那长风浩荡的辽阔,或许只有北大荒这样的土地才会有吧?此时,我才感觉到这种豁然开朗的心境,这感觉也只有北大荒这块土地可以无私地给予我,它是那样地贴近我的心肺,给我温暖。
哦,兴凯湖,有我前世今生的气息在里面。就像那海和天的纠缠,就像那海和天的心事。在一轮圆圆的月亮下,我只想把自己融在她的怀里。而它,其实是我心里的一轮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