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亚
听说我去看海,你半开玩笑说,你这辈子,不知道海是啥模样,让我回来时,务必带一些海里的好东西拿回来看看。
带些什么送给没有见过海的你呢?
海边的天格外的蓝,格外的亮,我却不能裁一块拿回去。我怕和我衣兜里不多的钞票放在一起,那蓝天会因钙化一层厚厚的铜臭,失去原有的本色。
海边的云格外的白,格外的轻,我也不能捧一团带回来。我的双手,已被浮躁的世俗熏黑,要多少吨灵魂洗涤剂的漂洗,才能和纯洁的云儿匹配啊!
海水呢,清澈湛蓝,我更不能鞠一捧给你。你知道,每一滴水,都曾参与过大海浊浪排空的鏖战,放在瓶子里享受风平浪静的生活,对海水来说,绝对不合适。
至于那些海生海长的海参、鱿鱼之类,对长久生活在内地的人,你不一定嗅得惯那种特殊的味道。
那么,捡些贝壳带回来吧,就送你一枚小贝壳,好吗?
别轻看了这小小的贝壳,它可是海的缩影,是海的见证。它坚硬的骨骼是海的性格,它的腥涩是海不尽的苦难。贝壳比我们见的世面可大多了。它聆听过沧海拍天的大音,收藏过海上所有的故事,包括海难、海盗、海战、海啸。它可以告诉你海里鲜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我们也生活在海里,生活在茫茫人海里,我们也经历过人生的潮涨潮落。但人世的潮汐,过于卑微,也过于琐碎,它不能令你激情万丈,却常常叫你惊心动魄。
于是,在海滩,我按自己的标准,精心遴选小小的贝壳:成熟的,铅华洗尽的,历经风浪的……
我相信,我所挑选的贝壳,都是海的儿子,也都有海的精神。
朋友,在我送给你贝壳的同时,有一小小的建议:
不要把这贝壳放在客厅里供客人观赏,也不要放在鱼缸里做鱼儿的睡床。最好放在你的床头。夜深人静时,星星在天上闪烁,黑夜笼罩着一切,这时,就在这时,你将贝壳紧贴耳边,静静地谛听,你能够听到海的波涛;透过黑暗细看,你可以看见水在汹涌。
你可以去想象,这小小的贝壳里,曾经活着一个生灵。它渺小如豆,但和大海里的巨鲸曾一同生长,一样快乐过。
你无法断定它生活在哪个世纪,来自哪片海域。但它现在来到你的身边,和你朝夕相处。
它曾在又深又咸的风浪里呼吸和行走,后来,它是寿终正寝,还是被什么生物吞噬?反正现在,它只留下了自己的空壳,依靠自己的贝壳,传递着海的信息。
挨着贝壳睡去,会做关于海的梦吧?果然,你梦见自己来到了大海,变成了海贝,幸福地游走在海水里。你不再是世间的一个人,人的视野太狭窄了,终生都走不出自我的樊篱。
你身不由己地随着巨浪掀上空中,又落下海底。你有些恐惧,你一生从未经历这样的狂飙巨澜。但又有些兴奋不已,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你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想想这辈子,一直在平淡无奇中过日子,在追名逐利中费心思,多没味。
你看见江河湖泊,卷裹着污泥浊水,卷裹着工业废水,卷裹着现代社会难闻的臭气,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向大海涌来。你看见海默默地一并接纳了它们。你心里一颤,又是一颤。你想到你所在的单位,虽只有三个人,却有两个不安定分子,总是在下面嘀嘀咕咕,眼里游移着闪烁不定的光。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肯定与自己有关。你骂他们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总想逮机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面对大海,你似乎心有所思。
在大海深处,你看见了海的谷峰,看见了不计其数的海洋生物。你看见了宋朝或明代沉落在海底的巨轮。船舱里,几十具人的骨骸,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如盛宴后的残骨余渣。那些没有灵肉的躯壳,叫人恐惧。你从无数的金银财宝中穿过,在珍稀的瓷器中游走。你在一件钧瓷面前停了下来。好美啊,美得无与伦比。有了它,这辈子就有花不完的钱了。你想伸手去拿,陡然想起自己是一只贝壳,哪里有手?钱在人的手里奉若神明,可对一只简单的贝壳,又有何用?钱!钱!就是这万恶的钱,使自己变了,变得不像个人了。你为自己的贪婪脸红了,还好,幸亏是在海底,幸亏人类没有生活在这里,这些珍宝才没有被掠夺和贩卖,也没有染上市侩的气息。
你叹了一口气:曾经沧海,你才知道自己的肤浅和无知。你原来以为海无非就是水,水多了就叫着海。你不知道海的博大,海的丰富,海的宽容,海的深邃。
梦醒了。你看见那只贝壳,仍静静地躺在你的床头。
醒了的你,不再是一只海贝,又回归了自己,可你觉得又不是原来的自己。
你把这个梦说给我听,你说感谢我给了你一枚小贝壳。小小的贝壳,在大海里见识过多么大的世面啊!你虽没有到过海,却认识了海,并深深地爱上了海。
你说,经历了这场梦,你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一只海贝思想深刻,更别说大海了。
你说,一枚小小的贝壳,常常把你生命深处的海水捞起。
你说,后来,你天天在心灵深处积蓄着关于自己的海。希望有一天,能感受到自己心海的惊涛骇浪、海纳百川和海上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