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野
一
潇然来到清城的时候,正值七月。七月是这座江南小镇最美丽的时刻。云儿悠悠在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清清的湖面闪着粼粼的波光,风儿拂过,莲儿万头攒头,莲花那微微的清香便袅袅地升起。
潇然刚刚支起画板,就听到一阵美妙的声音飘来。
“吹啊,风儿轻吹
飘呀,小船轻飘
摇啊,莲儿轻摇
采莲哟,采莲
姑娘家的心哟,
如莲花一样,娇娆,娇娆……”
被这首美丽婉约的民谣深深吸引,被这婉约动人的歌喉所打动。他不由自主停住了飞舞的画笔,循声望去,纷飞的思绪便随风向那亭亭的莲花丛飘去。
哦,看见了,看见了!那千丛万丛的荷群深处,有支长长的篙在舞动。慢慢地,在荷群稀疏处,露出了小船弯弯的一角,一位身材纤细的姑娘头戴笠帽,舞动长篙,亭亭玉立于船头。
啊,姑娘取下笠帽,长辫一甩,篙用力一点,纤细的身影随歌声又没入了莲群深处。
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呀,触动了潇然的灵感,他立刻舞动起了画笔……
斜阳西下,潇然才发觉天色已晚。于是,他匆匆收拾好画具,急冲冲赶回镇上,寻找旅舍。
赶到小镇,已暮色沉沉了。潇然找了半天,也没有瞧见旅舍的影子。他急了,直怪自己大意,沉醉于湖光山色,而忘了住宿的大事。寻到小镇渔港处,潇然正好瞧见一位背着鱼篓、头顶笠帽的姑娘上石梯,他急忙一挥手:“姑娘!”
姑娘闻声一回头,露出了一张俊俏的脸。潇然“咦”一声,满脸惊喜,嘴唇嚅动几下:“你是,你是……”
姑娘望着潇然发窘的模样,觉得挺好玩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下,潇然羞得满脸通红了,他连忙给自己打圆场:“对,我们好像见过。”
姑娘莞尔一笑,奇怪地问:“见过,哪儿见过?”。
潇然打开画夹,取出那幅写生画,挺自信地一指:“在画上见过。”
姑娘一瞧:哟,多美的一幅画呀,蓝蓝的天,清清的水,一叶小舟在一望无际的莲荷丛中穿行。对呀,那舟上撑篙的姑娘不是自己么?自己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到画上去了呢!
“画得真好!”姑娘不由得红了脸,用小手捂着嘴唇,害羞地笑了。
“那就送给你了!”潇然挺大方。
多么清纯的姑娘啊,像一朵淡雅的莲花,富有灵气,只有在这清新纯朴的乡土之地才能见到。
“对了,你叫我有什么事呢?”姑娘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问。
潇然笑了一下:“哎,对不起,我想问一下,镇上有旅舍吗?”
姑娘妩媚一笑:“有,清城客栈,就在我家隔壁,跟我走吧。”
于是,潇然便随着姑娘前行。不一会儿,姑娘停住了脚步,指着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物:“这就是清城客栈,我家就在右边那排房子里。”说完,甩了甩长辫,娴娜的身姿一闪,便隐在夜色中了。
“哎,姑娘,还没请问芳名呢!”潇然急忙喊道。
“我叫金秀秀——”夜色氤氲中,传出姑娘缥缈动人的嗓音……
潇然住进了清城客栈。入夜,潇然躺在床上,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桨声与渔歌互答声,原来是辛劳的渔民在夜捕。
潇然起身拉开窗帘向外看去。只见子夜时分,浩瀚的夜空下,薄雾轻轻地飘动着,慢慢弥漫开来,继而笼罩了半个湖面。这时,有几盏灯火在水天相交处升起,似飞舞的萤火虫一下子划破夜幕似的,给沉沉黑夜带来了几许生机。
潇然静静地欣赏,默默地陶醉。清城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小镇内青砖碧瓦,河渠纵横,桥与桥相连。潇然一到清城,便许久徘徊在小镇的青石板路,沉迷于小桥流水人家,陶醉于小镇古朴的民风。
潇然生长在大都市。白读大学以来,他就想有一天走出都市的钢筋丛林。都市的喧嚣,特别是都市人的虚伪,使他感到压抑窒息。他感觉现代都市,聚集芸芸众生,物欲横流,竞争太激烈,缺乏一种自然的灵气。山村虽然秀美,但空旷、寂静,缺乏生机。如果都市能与山村调和一下,让都市的勃勃生机与大自然的恬淡悠闲成为和谐的整体,让人们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也与清风为伍、与山泉为伴、与小鸟为友,那该多好啊!
人类繁衍生息几千年,造就了现代文明,也破坏了地球自身生存的环境。如果人们迷途知返,再营造出片片生机盎然的绿色世界的话,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了。唯有美术,才能在饱含创作冲动的激情问,一挥而就,在画面上,把人类与自然融为一体……
潇然在美院是专攻水粉画的。同时,他又接受了中国的水墨山水画,他临摹过张大干、黄宾虹等大师的山水画,深深被其磅礴的气势所震撼。他认为,这些山水画多为传统意义上的水墨画。如果中西合璧,用水墨画作基础,加以水粉画的技法,创作出一幅具有现代风格的山水画,则苍劲中见细腻,古朴中见典雅,奔放中见舒缓,更能体现山水画的艺术感染力!
他这次利用暑假,一路寻觅山山水水,就想创作一幅融入现代风格的风景画。一是给学校交上一份假期作业;二则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然而,没有想到来清城后,他被清城秀丽的山水所陶醉的同时,又遇到了一位纯朴秀丽的少女,怎不叫他兴奋呢?
“清晨织渔网,把姑娘的心儿织进渔网,送给阿哥,辛勤撒网……”
清雅曼妙的歌声把潇然从梦中唤醒。他出门一看,瞧见隔壁楼下竹篱笆围着的庭园里,金秀秀在织网哼唱。
“早晨好,秀秀姑娘!”潇然扶着木栏大声地喊道。
秀秀闻声抬起头,惊喜地喊道:“哎,早晨好,画家。”
“秀秀,你跟谁说话呢?”一位结实的老汉叼着大烟袋从屋内走出来。
“爹,是画家,就是昨天在清湖上给我画画的那位呀。”秀秀迎了上去,挽起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
老汉爱抚地拍拍女儿的头,责怪道:“既然是客人,为什么不请到家来坐坐?”
“哎。”秀秀爽快地答应一声,就对着潇然喊道:“喂,画家,我爹请你到我家来玩。”
潇然高兴地回应一声,便乐颠颠地跑下楼,走进了秀秀家。
中午,秀秀一家盛情地款待了潇然。潇然尝过了秀秀爹白酿的老酒,直赞叹道:“好酒,口味醇厚。”
秀秀爹“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潇然:“小伙子,你是画画的?”
潇然答道:“我叫凌潇然,是省城美术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是利用暑假来清城写生的。”
秀秀娘自豪地说:“我儿子也是画画的。”
潇然好奇地问:“他在哪儿画画?”
秀秀说:“哥哥在沿海的美院学习,不过,已经毕业了。”
“每次看你哥哥回家就到处画的,这不就是平时天天见的景嘛,有什么好画的?”秀秀娘突然问道。
“大娘,这你就不懂了。画画,可不是随便画的,主要是通过画,传递一种感觉。”潇然认真地说。
“感觉?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是能发人深思的东西。比如这个,”潇然拿起一只边缘有残缺的茶碗,“在你们看来只是一只普通的茶碗,可是如果把它搬到画上,经过画家的改造、二度创作,可能就会给欣赏者带来感觉诸如生活的历练、岁月的无情……”
“扑哧”一声,秀秀忍不住笑出声来:“照你说得这么神奇,那清山上那种有雨有雾有太阳的风景的感觉岂不是仙境啦?”
潇然脑中灵光一闪,立时敏感地问:“什么风景这么奇怪,有雨有雾有太阳?”
“秀秀!”秀秀爹厉声制止,“别跟客人瞎说!哪有这样的风景?”
潇然看见秀秀爹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好强压好奇心,不再追问下去了。
回到旅店,潇然这一夜都没有睡好,他猜测着那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能否用创作的形式表现出来。他辗转反侧,想摆脱思绪的困扰。朦朦胧胧中,秀秀曼妙的歌声,又似在苍穹中,清湖上,幽幽地响起……
第二天清晨,潇然终于忍不住去找秀秀。
“我听我爹说过,那道风景就在清山上,但……家里只有我爹见过,可是他从来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秀秀说。
虽是如此,他却更好奇了:究竟是什么风景这么神秘?越这么想,潇然越是有种占有欲,让他要牢牢地抓住那道风景,亲临其境,大笔挥毫,把风景创作成一幅绝世佳作,让自己的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现……
隐隐约约地,潇然似乎觉得有个飘渺的声音在呼唤,令他有种情不白禁地在原野上驰骋,在苍穹中展翅高飞,在万倾碧波里游弋的欲望。潇然终于捺不住了,他一把拉住秀秀的手,走,找那道有雨有雾有太阳的风景!
秀秀陪着潇然在清山上找了半个月,仍没有寻得那道风景。但在清城的茶馆里,潇然与秀秀听到了一段梦幻般的传说,令潇然高兴了大半天,他推测这段传说一定跟那道奇妙的风景有关。
传说,龙太子邀游人间时,在美丽的清城爱上了一位纯朴的渔家姑娘,龙王极力反对这段恋情,把太子囚禁在龙宫,龙太子机智地逃离了龙宫,与渔家姑娘重逢在清城。后来,两人结了婚,生下了雾、雨、风三个天姿国色的女儿,使清城的风景更加如诗如画……
暑假快要结束了,尽管潇然想继续留在清城寻找那道奇异的风景,但母亲三番两次在电话里催他返程,他只得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秀秀也快上学了。她今年17岁,开学就念高中三年级了。
潇然回省城的前一天,他特意到秀秀家向大家辞行。
秀秀爹“叭嗒、叭嗒”抽着烟,对潇然说了一句:“小伙子,回去了就不要再来了。”就转身走进了内屋。
在潇然与秀秀寻找那道风景的日子里,秀秀爹也看出了什么,多次阻拦未果后,他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变得很沉默,常常抽着闷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吐着的烟雾弥漫着,罩住了他紧锁眉头的脸庞……
潇然觉得奇怪,可是也不好多问什么。
二
带着对清城美好的回忆,潇然回到了省城。
潇然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钢琴旁谱曲,见是潇然,惊喜地摘下老花眼镜,迎了上去。潇然陪着母亲乐呵呵地坐在了沙发上。
潇然的母亲叫做欧阳贞,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潇然父亲凌亚明也是画家,早年外出写生不幸坠崖而亡,潇然是母亲含辛茹苦一手抚养大的。
欧阳贞眯着眼睛端详着相依为命的儿子。啊,弹指一挥间,潇然也长成才华横溢的大小伙子了。这给她早年丧夫而孤寂的心莫大的慰藉。
当年,欧阳贞坚决反对潇然学画,她神经质似的害怕潇然重蹈其父之路。潇然天资聪颖,小时候便表现出对美较强的感悟力。欧阳贞千方百计想把潇然这种艺术天赋扼杀在摇篮中。可是,天性是不能轻易抹杀的,潇然还是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绘画很快变成了潇然生活的一部分。逐渐,潇然对绘画艺术方面的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其对艺术的洞察力令人赞叹。
高考时,潇然瞒着母亲报考了美术学院。当欧阳贞看到潇然的美院录取通知书后,悲喜交加,却也只能认可。毕竟潇然己长大成人,未来的天空只能任由他自己去翱翔。
进美院以后,潇然的导师王明仁教授正好是凌亚明的同学。王明仁亲自来潇然家,要欧阳贞支持潇然画画。不要让上辈人的阴影罩在下代人的身上,影响下代人的发育成长。欧阳贞很感动,只得暗自祈祷,让苍天保佑潇然岁岁平安。
潇然学习很刻苦,成绩优秀,系里很器重他。欧阳贞苦寂的心仿佛看到了希望。
眼下,分别一个月,潇然一路风尘平安地赶回来,欧阳贞能不高兴吗?
潇然高兴地说:“妈,这次,我去了清城,听说那儿有道有雨有雾有太阳的风景,可是没看到,挺遗憾的。”
“哦,”欧阳贞有点心不在焉,片刻后突然一怔,“你说,你假期去了哪?”
“清城啊。那里很美,远离都市的喧嚣,是一块没有被世俗污染的净地。”潇然兴致勃勃道。
清城……这个地名勾起了欧阳贞遥远的记忆。当年,凌亚明坠崖的地方,不就叫清城吗?欧阳贞陷入回忆中,不禁浑身发抖。
“妈,妈?你怎么啦?”潇然奇怪地问。
“没事,”欧阳贞强白回神,转移话题道:“给碧馨打个电话吧,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你一走一个月,她这段时间可没少问你。”
“哎!”潇然高兴地应道。
碧馨是潇然的女朋友,是音乐学院的学生,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建筑商。在碧馨半岁时候,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再婚。继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十分疼爱碧馨。后来,父亲又携着继母飞往英国定居。那时,碧馨太小,无法适应奔波的生活,从小便在奶奶家生活。
潇然与碧馨是在音院的一次周末舞会上相识的。两人都是学艺术的,一见钟情。潇然喜欢碧馨的俏丽活泼,碧馨喜欢潇然的俊雅飘逸。他们初恋的日子是甜蜜温馨的,常相约于“星座咖啡屋”。
夜晚,萨克斯幽幽婉婉地在空中回荡着,使咖啡屋笼罩在浪漫、缠绵的氛围里。台上,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映出潇然、碧馨幸福的笑容……
潇然懒洋洋靠在软软的沙发椅上,向碧馨诉说着清城美丽的风景与写生的收获。碧馨向来是潇然最好的听众,她眨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着聆听。当谈到秀秀时,碧馨柳眉一挑,不高兴了。
看到碧馨的“酸”样,潇然呵呵笑了,赶忙把话题岔开:“对了,我托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啦?”
碧馨得意地说:“正要跟你说呢,你那幅作品获了二等奖呢!”
最近画坛举办作品大赛,碧馨父亲有个朋友是知名画家评论家,潇然托碧馨把自己的作品也拿去参赛了。
没想到拿了个二等奖,这让潇然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开学了,潇然又回到课堂。阔别一个假期,同学们见面分外兴奋。梁兴是潇然关系最好的同学,他家在并不富裕的农村,为人质朴,好学上进。好朋友见面,俩人免不了长叙一番。
梁兴告诉潇然,他暑假去了沿海。那里的大学生有超前的意识,大多还没出校门,已经在外面工作了,有的还开了公司,赚了大钱。
梁兴直感叹:“传统的教育模式塑造出的是勤奋、刻苦,但又墨守成规的一代。面对当今市场经济的大潮,这一代显然是缺乏竞争力。要改变这一切,首先要摒弃‘死读书的方式,积极参加社会实践,与社会融为一体,才能拥有生命力。”
潇然表示赞同:“的确,提钱虽然俗,但是却是证明个人价值的一个重要指标。咱们可不能故作清高,‘躲进小楼成一统啊。”
梁兴抚掌大笑:“然子,你说得对!谁说艺术家就一定要穷?咱们就要做个富人,不仅精神富有,物质上也要富有!”
潇然突发奇想:“梁兴,咱们也开个公司吧!集画廊与装修设计于一体!”
梁兴一听,当即拍板同意。
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处在内地,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下海经商,可是数一数二的,得付出极大的勇气!
两人四处奔波,借着碧馨父亲广泛的社会关系,找熟人、跑工商、跑税务、跑公安局、找门面,公司终于顺利办起来了。潇然为公司取名为“大鹏装饰部”,取一展鸿图之意。
公司逐渐走上了轨道,潇然也渐渐忙了起来。清城以及清城那道神奇的风景,也渐渐远离了潇然的生活。
一天,潇然正在画室搞创作,梁兴带着一个人走进来,兴致勃勃地说:“潇然,我们公司又要加入新力量啦!”
潇然打量这位打扮奇特的人:他蓄着浓浓的络腮大胡子,长发飘飘,身着一套附满花花绿绿油画颜料的牛仔装。
来人接收到潇然好奇的眼神,笑了笑,主动伸出手与潇然握手:“你好,我叫金振。”
梁兴介绍说:“金振是港城美院的学生,是个大才子,我以前就认识他,现在他也打算和我们一起创业呢!”
金振打扮虽桀骜不驯,可是身上却带有一股随和亲切的气质。潇然与金振一见如故,谈得颇投机。
潇然问:“你是哪儿人呢?”
金振满不在乎地笑笑:“一个贫穷的江南小镇而已。我毕业之后在外面闯荡,可以说是四海为家。”
江南小镇啊……潇然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清城,那个地方的山山水水虽然现在己远离他了,却一直深深印在他的心里,像一个磁场,吸引着他。
金振很快融入到公司里,他才华横溢、踏实肯干,很快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骨干。
两个月后,三人一核算,净赚了2万多元。小试牛刀就有这样的成果,三人别提多高兴了,摩拳擦掌想大干一番事业。
不久后的某一天,潇然、梁兴有事情去了学校,回来的时候,发现金振不在公司,而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潇然撕开信一瞧,见是金振写的。潇然、梁兴:
实在对不起!前几天,我得到家信,得知家里遇到了洪灾,急需用钱,我已携2万元钱离开省城。待我有钱时,再把这钱还给你们。
梁兴一摔信纸,“报警!”
潇然说:“报警?你除了知道他叫金振之外,还知道什么?连他家乡都不知道。他完全没有透露任何自己的情况。”
梁兴愣怔片刻,破口大骂:“简直不是人!亏我们这么相信他!这事怪我,是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了!”
潇然苦笑道:“算了,这事不怪你。事已至此,还不如看开一点,也许金振家真的被水淹了,我们就算做好事了吧!”
这两万元的损失,给“大鹏装饰部”带来了致命的打击,没有流动资金,公司关门大吉了。这无疑对潇然的事业心也是一个打击。
就在这个时候,碧馨来宿舍找潇然了。碧馨本来就不同意潇然创业,打算毕业之后和潇然一同前往英国,因为她的父母都在英国,已经三番两次催碧馨和潇然过去了。潇然在国内创业,碧馨跟父亲费尽口舌解释。现在看到潇然赔本了,碧馨心中也有隐隐的失望。
碧馨坐下来,低着头说:“我爸来信了,他要我们去英国。”
潇然说:“不是说,白个儿赚钱,去英国么?”
碧馨说:“老本都赔光了,赚什么钱?像这样赚,要赚到什么时候?”
碧馨的话毫不留情,潇然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头一昂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不花你家的钱。虽然本赔了,穷一点,但志气在。”
“你!”碧馨气得瞪了潇然一眼,扭头就走了。
潇然屡次去找碧馨,碧馨都闭门不见。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碧馨突然打来电话,约潇然去星座咖啡屋。
碧馨捧着一杯咖啡,低着头说:“我爸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随父亲,要么随男友。我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好了,现在我问你,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英国?”
潇然看着碧馨,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碧馨眼圈红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样的话我们只能分手。”
声音很小很小,但潇然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有话语,沉默许久。
碧馨声音有些颤抖,“潇然,我们一同去欧洲吧……”
“我没有办法跟你去。总之,一切的一切,谢谢你。”潇然说完,便静静地走出咖啡屋。
碧馨呆呆地坐着,只觉得泪水悄然滑落,模糊了双眼。萨克斯曲调越来越低沉。台上,烛火可怜巴巴地燃着,随着吹来的夜风,挣扎几下,便熄灭了……
碧馨泪眼婆娑地走出咖啡厅。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静静地停在门外。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贵的妇人拥住跌跌撞撞的碧馨,轻轻安慰了几句,便扶她上了车,奔驰车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中……
潇然躲在咖啡屋一侧的角落,呆呆地站着,影子被街灯拉得很长很长……
当看到碧馨凄凄地独自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真想走上前,扶碧馨一把,可是不行,他不能跟碧馨去英国,这不仅仅是自尊心的问题,更是自身事业的要求,他如果跟碧馨走了,那这一辈子他就只能依靠碧馨家的财势,永远不能闯出自己的天地了。
碧馨走前给潇然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虽然我们分手了,我也会一直记着你,记住我们共同拥有的美好日子和快乐的回忆。我期待着再次相遇的日子——不要忘了我,潇然。”
潇然拿着信,久久地站立在阳台。他恍惚问看见了,月光下,碧馨飘拂的长发,一双幽深的眼睛,仿佛触摸到了他曾牵过的小手……
公司关了,碧馨走了,事业、爱情都远去了,难免有几分“凤去台空江自流”的悲凉,可经过波澜后,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地过着。潇然心中酸楚,可又想得很开,毕竟人生聚聚散散,缘无定数,每人都有各自应走的路。平平淡淡才是真,也许这是生活的真谛。
就在这时,秀秀来信了。秀秀在信中说,本来想早点给潇然写信,可是前些日子清城发了水灾,家里房子都淹了,幸好在省城工作的哥哥寄了一些钱回来,才解了燃眉之急。她问潇然什么时候再去清城玩玩儿,她好再带他去找找那道神奇的风景。
前些时间,他几乎无暇顾及美丽如画的清城,可那向往,却在他心底默默酝酿。秀秀的来信,悄然地凿开了潇然心灵深处对清城思念的潜流,不凿则已,一凿便汩汩而涌,不可堵流。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情如白酿的老酒,香味越酿越浓,一揭开盖,便弥漫了潇然的整个心扉。整个晚上,他都在想着清湖上一望无际的荷群,撑着小舟漂游的秀秀,那道有雨有雾的风景……
正巧这时,系里叫每位同学根据写生素材,创作一幅画,用来参加校美展。潇然又想起了清城那道奇异的风景,他想作为题材进行创作。
但清城一住便是一个暑假,不用说是画,就是连见也没有见过。这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折磨,使他创作的念头愈加坚定。正好秀秀来信,他又打算再去清城一次。
潇然找到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我要再去一次清城!”只听“砰”一声,欧阳贞手一松,手里的碗便重重地跌碎了……
欧阳贞病了,住进了医院,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潇然去清城。潇然当然没办法去了,因为他要整日在医院守护母亲。对于母亲的病,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所致,并嘱咐他,千万别再用敏感的东西来刺激她。潇然奇怪,为什么母亲对清城那么敏感呢?还要他保证无论如何也不再踏进那里一步。潇然满腹狐疑。但连日来,欧阳贞茶饭不思,神情恍惚,潇然整日忙忙碌碌地护理着母亲,也容不得他细想这些问题了。
三
美院画展的日期一天天逼近了。潇然很着急,对于清城那道奇异的风景,他连最基本的素材都没有,在这节骨眼上,母亲又病了,他不能再去清城了。
晚上,潇然画不进画,干脆把画笔一扔,整理画稿去了。整理中,一幅画稿跳入潇然视线:“咦,这不是在清湖上给秀秀画的那画么?”
画面上,清峡大瀑布激流飞溅、雨雾交乳、阳光叠射,右上角,清城静静依偎在莲花盛开的湖边,一位纤丽的姑娘在莲丛中撑着小舟。整幅画清新淡雅,充满着朦胧迷离的情调。
潇然把作品起名为《秀秀》,交到了参赛办。不久传来消息,作品被评为二等奖。
这是潇然入校后获得的最高荣誉。潇然把好消息告诉刚刚病愈出院的母亲。欧阳贞躺在床上,漠然地望了潇然一下,便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潇然给秀秀去了信,表示感谢,告诉她,以她为创作原型的《秀秀》获得了二等奖,并邀请秀秀到省城来玩。信寄出去的那天晚上,潇然甜甜地做了一个美梦:秀秀哼着歌,乘一叶小舟穿梭在万头攒动的莲花丛中……
十月的水乡,已是芦苇成片的时候了。
如果说夏日的清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处子,活泼可人,那么冬日的清湖则像一位情感含蓄的青年女子,端庄动人。在南方并不寒冷,似乎还有些暖意的阳光烘托下,清湖水碧蓝透明,即使,偶尔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来,掠过白茫茫的湖面,也搅不动她的那份宁静。
秀秀斜靠在湖边的槐树下,兴高采烈地看着潇然寄来的信。合上信纸后,秀秀跑回家对母亲喊道:“妈,我要去省城!”
秀秀妈看到女儿娇羞的样子,笑问道:“省城有什么勾着你啦,看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
秀秀娇嗔地一扭头,“才不是呢!”转身就跑进屋里去了。
秀秀躲在屋里咬着长辫子,脸上发烧,心里怦怦乱跳。自从潇然出现在清湖边,轻舞画笔,描绘亭亭云荷时,秀秀便对潇然有了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结。只要一想到或见到他,心里便像有一只小兔一样直窜,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秀秀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父母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终于,列车载着父母的祝愿、潇然的期盼以及秀秀的梦幻,呼啸着到了省城。
潇然早早来到了车站,心里嘀咕着:已差不多半年没有看见秀秀了,秀秀变了吗?在脑海中,秀秀依然是梳着长辫,戴着笠帽,哼着歌儿,划上小舟,飘荡在一望无际的荷花丛由……
秀秀一下火车,走上站台,一抬头,就看见了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潇然。她立刻大声呼道:“哎,画家!”
秀秀的嗓音很好,极富有穿透力,震住了周围喧嚣的人群,人们纳闷了:“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女高音?”
潇然应声一瞧,那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可不就是秀秀么?半年过去了,她仍是清新可人的模样!
潇然小跑过去,接过秀秀的背包,两人有说有笑地并排走出了车站。
一路上,潇然给秀秀介绍着省城的风土人情。望着车窗外喧哗的景象,联想到人生悲欢、得失、荣辱,不禁也迷惑了:人生究竟该怎么过呢?
都市永远是车水马龙的。透过车水马龙的都市景象,自然可以看见都市人那颗浮躁的心。但仅仅是那份不安于世的浮躁,给了人追求,又给了人失落……
回到家,欧阳贞早己做好饭,迎了上来。潇然把秀秀带回了家中,见着欧阳贞,立刻躬了躬腰,甜甜地喊了一声:“阿姨,你好!”
欧阳贞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位俏丽大方的渔家姑娘。她抽空暗示儿子要抓紧把握,潇然脸红了,急忙解释不是母亲想的那样。欧阳贞但笑不语。
秀秀在省城的这段日子,潇然天天带她出去玩儿。
欧阳贞偶然发现秀秀音色较纯正,嗓音条件还不错,于是抽空教秀秀练声,时不时还带她到音院参观学习。没想到秀秀天资聪颖,对于欧阳贞的传授很快就能掌握。
潇然不断地勉励秀秀:“你要努力哟,考上音乐学院,到省城来。”
欧阳贞越来越喜欢秀秀这个聪明灵秀的姑娘,秀秀也觉得欧阳贞慈祥和善,两人感情越来越好。
这天三个人去逛街。逛了一个上午,潇然感觉累了,欧阳贞、秀秀却游兴未解,继续一个商场一个商场地钻……潇然实在支持不住了,打了一声招呼,便独自乘公交车回到了家。
潇然正准备掏钥匙开大门,突然,身后传出一个柔柔的声音:“潇然。”
“咦,碧馨?”潇然眨了眨眼睛,不相信站在面前这位漂亮洋气的少女真是碧馨。
碧馨身着咖啡色的高翻领连衣绒裙,别着一枚亮晶晶的红宝石胸针,束着一根大红色的腰带,脚穿一双大红色的靴子,特别是再配以她那一头卷卷的略带棕色的长发,在冬日阳光的衬托下,整个人愈发显得华贵高雅。
碧馨静静地凝视着潇然,脸上似乎有一团抹不开、挥不去的淡淡的愁云……
见着初恋情人,潇然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是啊,两人曾心与心相贴、手与手相牵、情与情相投,走过一段浪漫而璀璨的岁月。虽然那段岁月已成往日云烟,但深藏心灵深处的那份初恋情感,也会在某时因为某种天定的巧合,在刹那间爆发,犹如地下泉水遇到缝口便汩汩流出似的……
潇然嗫嚅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好!哦,你怎么回来了呢?”
碧馨低低地说道:“我是利用寒假回国省亲的。”
进屋后,潇然给碧馨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两人坐在沙发上,碧馨问潇然:“你还好么?”
潇然道:“还是老样子。你呢?”
“还能怎么样?刚去英国,先补习英语,后主修钢琴。在异国他乡,一切都重新开始,好在有父亲和继母照顾我的生活。每当孤寂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你呢?”碧馨捧着咖啡杯,清亮的眼睛直视潇然。
潇然低下了头。感动未尝没有,因为碧馨是一个好女孩,虽然已经分了手,但是她教会了他怎么去爱一个人,给了他甜蜜的初恋,她的温柔可爱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即使成不了恋人,俩人未尝不可成为好朋友。
碧馨幽幽地说:“今天上午在街口,与你在一起的女孩儿是谁?”
潇然看了看碧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与秀秀亲热的举动,竟被碧馨撞见了,他一时没有话说。
“潇然,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潇然脸上发烧,连忙搪塞道:“你不要误会,那是一个乡下来的朋友。”
“朋友?”碧馨看着潇然的脸,女孩儿的敏锐让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我哪点比不上那个乡下姑娘?我家庭比她好吧?我没有她漂亮吗?”
碧馨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可那个乡下姑娘,只是人纤丽一些,但也改不了那骨子里的土气。”
潇然最看不惯的就是碧馨的傲气,碧馨这话一出,一切柔情回忆立时烟消云散,他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我也土呀,我没有出过国呀!”
“你!”碧馨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刚一见面,俩人就搞得不欢而散。潇然站在窗前,看见碧馨掩面哭泣而去的背影,心里怅然如水,他想,与碧馨再也不可能了……
第二天晚上,潇然接到碧馨继母的电话,说要请潇然出来谈一下。潇然没有拒绝。他做好了被碧馨继母质问责骂的准备,总归到底,是自己辜负了碧馨。
可潇然怎么也没有想到,碧馨的继母却很通情达理。
在潇然的印象中,碧馨继母是那种华丽高雅的贵妇人。那天晚上,碧馨继母挽着高高的发髻,系着乳白色的印度绸纱,披着深紫色镶里边的呢绒大衣,在“星座”咖啡屋与潇然相对而坐——与印象完全吻合,且温柔和善。
“你好,我叫丁楠,是碧馨的继母。”丁楠白报家门。
“您好,伯母。”潇然彬彬有礼。
丁楠端详着潇然的面庞,突然心里微微一动——这面容酷似一个人,那个她以为已经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却仍会在某个午夜梦回记起的人。这想法令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她赶快喝了一大口热咖啡暖暖身,定定神。
丁楠不敢再想那熟悉的身影,赶忙收回思绪,把精力集中在潇然身上。她说:“潇然,你与碧馨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们俩性格不合,但碧馨是很爱你的,相信你也知道,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儿,你能不能再给她一个机会呢?”
潇然说:“阿姨,我与碧馨的缘分已经尽了。我与她人生观不同,是两根平行的轨道,是永远不会交叉的。”
丁楠继续劝着潇然,潇然默默听着,对方是长辈,他不好与之争执。
丁楠看见潇然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这样吧,如果过一段时间后,你不再想碧馨了,就证明你对碧馨没感情了。我也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们做长辈的,也只是建议。”
潇然很感动。丁楠的通情达理博得了潇然的好感。
回到家后,潇然乘秀秀在里屋学习乐谱的时候,把碧馨回来的事说给了母亲听。当说到碧馨继母丁楠时,欧阳贞自言自语地说:“叫丁楠?怎么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这么多?”
潇然奇怪地盯着母亲:“你认识?”
欧阳贞摇了摇头。
针对碧馨的事,欧阳贞特别叮嘱潇然:“我不管你与碧馨好,还是与秀秀好,总之,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我都支持。不过,目前你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不宜陷入太多的儿女情长。”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秀秀就要离开省城了。
欧阳贞慈母般地拍拍秀秀的小手说:“秀秀呀,回家后,向我代你父母问好。每天要多练练声,有不懂的地方,多来信问问。”
欧阳贞真舍不得秀秀离开。半个多月来的相处,秀秀聪颖、好学、乖巧,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欧阳贞把秀秀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欧阳贞感觉,秀秀与她家真的是有一种缘分……
秀秀上了列车,在车窗口与潇然两人话别。秀秀说:“潇然哥,暑假你和阿姨来清城玩儿好么?”
潇然点了点头,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秀秀,说留作纪念。
秀秀一看,是一幅《清城小镇》的画。秀秀轻揣在怀里,一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潇然,乖巧地说:“潇然哥,我知道你还没忘了那道风景,等暑假了我再陪你去画,好吗?”
潇然内心微微一震,秀秀的眼神虽温柔,却似犀利的剑,刺进了他的心,像释放出一种超然的能量,滋润他的五脏六腑。他内心深处那份渴望,从而被唤起,托起了他整个身躯,像一只鸟在天空中飞翔……
四
秀秀终于走了,几天来,潇然心里空空的,像失去什么似的。也许,是那份对清城的牵挂和惦念随着秀秀乘风而去吧……
王明仁教授出国游历回来,便给潇然打了电话,想要看看他这段时间的创作如何。
当年,王明仁与潇然的父亲凌亚明是美院的同窗好友,两人都是艺术的狂热追求者。凌亚明性格细腻,崇尚的是一种清新淡雅的艺术风格。王明仁生性豪放,追求的是一种奔放豪迈的艺术主流。拿导师的话来说,王明仁艺术感觉比凌亚明好些,但王明仁常恃才自傲,贪玩儿,不怎么勤奋。凌亚明谦虚谨慎,对艺术有股执着的追求精神,自然在成就上比王明仁略胜一筹,常引得王明仁不服气,但仍不妨碍两人成为至交好友。
后来,凌亚明遇难后,王明仁给予了潇然极大的关怀,几乎充当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小时候,欧阳贞反对潇然习画,王明仁认为凌亚明的艺术细胞已遗传到其子身上,一脉相承,扼杀是无济于事的,只有用心呵护,才能使潇然健康地成长。潇然天资聪颖,加之勤奋好学,成绩在美院名列前茅,王明仁一度欣慰不已。
王明仁刚整理完国外带回来的美术资料,就听到潇然富有节奏的敲门声。
潇然进门,寒暄了几句,见王明仁还没有泡茶,潇然把画框一放,便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帮其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走进王教授的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多年来,王教授给了潇然谆谆的教诲与无微的关怀,潇然把其当成了慈父与益友,格外地尊重王教授。
王明仁端起茶杯递给了潇然,自己则倒了一杯白酒,在小盏里放了几颗花生米,嚼起花生米,品起酒来——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兴致来时,则来几杯酒。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喝”酒变成“品”酒了,也算是享受吧。毕竟,人生有太多的烦恼与忧愁,难得一回醉啊!
王明仁眯起眼睛,问潇然:“听说,你去写生了,收获不少吧。”
提起这个话题,潇然兴趣就来了:“对,我去了清城,那里可美啦,小镇民风淳朴,三面环水,湖内荷花一望无际。而且,清城附近的清山上有一道奇异的风景呢。对了,您先看看我的写生作品。”
凝视画作,王明仁不得不承认潇然扎实的艺术功能。整幅作品色彩淡雅,气势宏博、刻画逼真……隐隐约约地,王明仁感觉这些画似曾相识。
“老师,我打算再去清城一次,这次一定要画出那道奇异的风景。”潇然还在絮絮叨叨。
对了!王明仁突然醒悟,凌亚明出事的那个地方,不就叫清城吗?当年老友凌亚明——潇然的父亲,为执著追求艺术而坠落山崖,悠然融入清山怀抱,到如今已经20年了。
望着风华正茂的潇然,王明仁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搞创作,在提炼和概括生活中的美,作为艺术必须扎根于生活,取材于生活。我不反对你出去寻找风景,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几天来,潇然都在思索王明仁教授的话,是啊,艺术是与生活紧紧相连的,二者不能相脱离,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于是,去清城实地写生的念头,再次在潇然脑海里强烈起来。但母亲反对他去,又怎么办呢?偷着去,母亲才出院,身体不太好,不能再让她受惊吓了。潇然陷入了矛盾之中。
这天放学后,潇然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往家赶。可曾想白天还是晴朗天气,走到半路却下起了大雨。
潇然冒雨回到家,已成了落汤鸡。第二天潇然就发起了高烧,吃了降温药,仍无效。欧阳贞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赶紧送潇然去了省医院。
值班医生量了潇然的体温:哟,39.5℃,让潇然住进观察室,又是打针,又是输液,一天过去了,潇然的体温仍未降下来。
值班医生纳闷了,觉得这不像一般的感冒,嘱咐护士抽血化验血常规。化验结果一出来,把值班医生吓了一跳:白细胞总数达30万,血红蛋白、红细胞、血小板等明显低于正常值。值班医生预感到不妙,但他对欧阳贞说:“需要住院治疗观看。”欧阳贞急得没有主见,连连点头答应。
值班医生给内科主任马俊取得联系,说有位病例特殊的病员入院了,请留意。
潇然住进了内科16床,他昏沉沉的,一会儿是清湖上秀秀缥缈的歌声,一会儿是王明仁教授语重心长的话语,一会儿是母亲酸楚的泪……
潇然住院的第三天,潇然的老师同学得知情况后,陆陆续续赶到了医院看望潇然。王明仁也来了,他找到老同学——内科主任马俊询问情况。马俊神色严峻地对王明仁说:“这个孩子病得不轻啊!”
王明仁眉头一皱:“什么病?”
“根据化验报告来看,初步诊断为急性白血病。”马俊说。
马俊把几张化验单递给了王明仁,只见病例诊断栏上写着:急性淋巴型白血病。
王明仁倒吸一口凉气,心猛地绷紧了。
马俊对王明仁说:“最好不要告诉病人及家属。”
经过几天的急救,潇然终于退了烧,欧阳贞问护士:“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呀?”护士眼睛一眨道:“肺炎。”
欧阳贞松了口气,她哪知道,马俊主任已嘱咐科内人士,不准泄露潇然的真实病情。
王明仁又来探望潇然了。潇然悠悠醒来,看见了母亲、王教授。
王明仁和蔼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不沉了,只是全身有点乏力。”潇然说。
潇然问:“王教授,学校最近有什么事吗?”
王明仁拍拍潇然的肩:“你们现在大四了,系里正忙于学生毕业档案的事。对了,前两天,系里已经安排毕业创作了,不过,你放心,我已请示了系里,你可以缓交。”
潇然还在惦念着那幅风景,想作为毕业创作。而且,这次非得去清城实地写生不可。上次参赛的那幅作品太没感觉了……想到这儿,潇然的脸微微有点发烫,对啊,艺术千万不能脱离生活,钻牛角尖啊。潇然感慨了。
“我病好了就着手毕业创作。”潇然对王明仁说。
潇然住院的日子里,欧阳贞发现护士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抽潇然的骨髓来化验。欧阳贞奇怪地问护士:“怎么肺炎也要抽骨髓来化验?”
“嗯,是主治医生吩咐的……”护士小姐带着大口罩,但仍掩不住措手不及。
欧阳贞不禁疑惑起来。
第二天,欧阳贞来到了马俊主任办公室,想询问潇然的病情,刚到门前,就听见马俊正和潇然的主治医师谈论着什么。
“从化验来看,潇然的病情基本稳定了。”
“潇然患的是急性淋巴型白血病,反复性很大,需要继续观察,以防逆转……”
霎时,欧阳贞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掉进了深渊,眼前天昏地暗起来。
欧阳贞不知道自己怎样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的,但她清楚,自己不能倒下——潇然还躺在病床上,相依为命的儿子正需要自己……
欧阳贞颤抖着拨通了王明仁的电话。
王明仁把事情处理完毕后,便急匆匆赶到医院。在走廊上,他遇到了哭成泪人的欧阳贞。王明仁把马俊找来,马俊知道怎么一回事后,带着歉意说:“潇然的白血病只是急性,还有希望康复。”
欧阳贞泪眼婆娑地望着大家,却坚强地说:“无论怎样,我都要坚持下去。”
王明仁老泪纵横,他清楚地记得潇然父亲凌亚明坠落山崖身亡后,欧阳贞也是说了这句话,随后就这样坚强地走过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经过医院的精心治疗,半个月后,潇然的病情终于趋于好转。
这天清晨,医院绿化带中啁啾的鸟叫声,把潇然从酣梦中唤醒。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了,潇然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痛,他真想跑进大自然,大声呐喊,把所有的烦恼与愁苦都抛向九霄云外……
打完吊针没事,潇然就在病床上为病友和护士画起肖像来,没用多久,一幅幅逼真传神的肖像画便完成了。病友们欣赏着,连连赞叹:真像!
欧阳贞微笑着坐在一旁,神色自然多了。自从知晓潇然得病的真相后,欧阳贞想了很多,很多。首先,自己要树立信心与决心,帮助儿子战胜病魔。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抗争的过程,只有不断进取,生命才会有意义。哪怕生命是短暂的,像流星划破夜空,潇然的父亲凌亚明为追求而殉难就证明了这一点。
过了几天,潇然的病又出现了反复。
前一天晚上,潇然还是挺有精神的,与母亲、小姨、姨夫、小表弟说说笑笑的。没有想到,第二天早晨,潇然就发烧了,胸骨出现了压痛,手上的皮肤产生了暗红色的瘀斑。主治大夫来查房,感觉不妙,当即通知了马俊主任等人。几位大夫进行了会诊,护士在一旁又是量体温,又是测血压,又是听脉搏,忙个不停。
第二天,马俊紧急约见了欧阳贞、王明仁,说潇然病情已逆转,挽救的唯一办法是进行骨髓移植,否则无法根治。移植前,如果药物、化疗等手段再无效的话,潇然的病情一再恶化,就会有生命危险。
欧阳贞听了便哭了起来,王明仁急得团团转,连忙询问:“骨髓哪里寻找?”
马俊叹了一口气:“先从亲属中寻找相匹配的骨髓吧。为了谨慎起见,最好先查看各位亲属的医疗档案,查一查家庭病史。”
欧阳贞通知了其他亲戚,又回到家,找到了凌亚明与自己的医疗档案,急急忙忙送到了医院。
马俊主任查阅医疗档案后,决定再对潇然进行一次体检。
查了潇然的血型后,马俊纳闷了,打电话悄悄叫来了王明仁,他疑惑地说:“潇然的血型是A型,其父凌亚明医疗档案上记载的血型是0型,欧阳贞是B型。按照遗传学,子女的血型必从父或从母。可潇然的血型不从父,也不从母。这只有一个可能,潇然不是凌亚明、欧阳贞的亲生子。”
王明仁给马俊讲述了一段美丽而又凄凉的往事……
凌亚明与王明仁是美院同窗好友。美院毕业后,两人都分配到海城教书。凌亚明在一中任教,王明仁在三中任教。
王明仁的姑父住在海城,姑父家境贫寒,姑母早逝,留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中毕业后,也待业在家。
王明仁把凌亚明带到姑父家玩,渐渐地,凌亚明与王明仁的表妹相熟了,两人产生了感情,最终在云淡风轻的秋天结为了夫妻。
从这以后,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便由凌亚明微薄的工资维持着。一年后,儿子晓晓又出世了,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却也其乐融融。
好景不长,岳父因病去世,凌亚明为医治岳父的病,欠下了三万多元的债。在晓晓半岁的时候,妻子突然提出离婚。凌亚明惊愕地询问为什么,妻子坦然地告诉凌亚明,说她另有所爱,对方是一个大老板,可以帮助她脱离贫困的生活。凌亚明愤怒地扇了妻子一个耳光,夺门而去。
无论凌亚明、王明仁等人怎样劝阻,凌妻还是抛夫弃子而去。为此,王明仁一怒之下与表妹断绝了亲戚关系。为了忘掉这段感情,凌亚明调往了省城美院工作,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他为儿子改了名,唤作潇然,希望儿子长大后拥有一个潇脱飘然的人生。
就在小潇然一岁的时候,一个善良贤惠的姑娘——欧阳贞闯进了凌亚明和王明仁的生活。那是在一次美院的聚会上,身为音乐学院学生的欧阳贞也应邀参加了。
同样对于艺术的热爱让三人一见如故,谈得意犹未尽。
熟悉了之后,凌亚明有时拜托欧阳贞照看小潇然。欧阳贞天生喜欢小孩,小潇然的活泼可爱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喜欢得不得了。
欧阳贞时常来到凌家,帮助凌亚明料理家务,并照看小潇然。父子俩都喜欢上了欧阳贞。欧阳贞的到来,给这个男性家庭带来了母性特有的柔情与温馨。特别是欧阳贞的爱心深深打动了凌亚明,也打动了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王明仁。
王明仁和凌亚明都爱上了这位纯朴善良的姑娘。但即使凌亚明带着一个孩子,他的为人朴实,性格细腻,追求事业坚韧不拔的干劲也深深吸引了欧阳贞。欧阳贞最终选择了他。
王明仁忍痛表示全力支持。最终,欧阳贞顶住社会的压力,毅然走进凌家,与亚明结为百年之好,共同担起了抚养潇然的重任。
不料,凌亚明去清城写生的时候,不慎失足跌下悬崖身亡。欧阳贞悲痛欲绝,在王明仁的扶持下,才走过了这么多年,把潇然抚养成人。
马俊对欧阳贞、王明仁以及其他亲戚的骨髓进行了抽检,发现均不能与潇然的骨髓相匹配。马俊主任向院领导进行了汇报。院领导当即批示向全市各大医院求救,极力寻找骨髓。欧阳贞、王明仁等人焦急地等待着……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百鸟啾啾、花红柳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街头,姑娘们悄悄褪去了厚厚的冬装,穿起了飘逸的裙装,彼此打闹着,嘻嘻哈哈地走在随风飘曳的柳条问。公园里,湖水泛着青波,一群小朋友兴高采烈地放着风筝,不断地比划着,看谁的风筝飞得最高。湖畔,一对恋人依偎着,正窃窃私语,姑娘娇羞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明媚的春光洒满了大地,也透过窗棂,映在潇然苍白的脸上。潇然躺在病床上望着日渐憔悴的母亲、王教授,他心痛着。他知道,自己这病不轻。为了不再让亲人们过多担心,他没有追究自己到底是什么病。人生恍然如梦,生老病死,虽是痛苦,但或许更多的是解脱吧。在这段时间里,潇然想了许多。
省医院以及潇然的亲属们都在寻找骨髓源。可一周过去了,仍无音讯。医院领导决定扩大寻找范围,在邻近的周边县市寻找。
就在亲属们焦急的期盼中,一个特殊而陌生的女人闯进了众人的视线。
那是一个春风拂动的夜晚,在住院部长长的走廊上,一双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敲破了病区的宁静。
这个妇人挽着高高的发髻,颈上挂着一串珠光闪闪的钻石链子,穿着银灰色镶花边的旗袍,神态安详、气质高雅,引得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频频行注目礼。
妇人走到“护士站”,有礼貌地向护士小姐询问,随后,径直走进了潇然病房。
潇然正与母亲说着话,抬头一眼瞧见了进门的妇人,没等潇然反应过来时,妇人便笑盈盈地走到潇然病榻前,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潇然想起来,这位妇人便是碧馨的继母丁楠。
丁楠告诉欧阳贞、潇然,她是前几天从英国回来办理商务的,带着碧馨的嘱托,丁楠还特意来探望潇然。在宿舍前,听邻居说,潇然因病住院了,她又来到医院探望。
丁楠关切地问:“潇然得了什么病?”
欧阳贞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潇然,苦笑一下:“只是贫血。”
丁楠说:“碧馨学习很用功,她决定留在英国发展了。碧馨还挺挂念潇然的,要我回国后问声好。临行前,我问她要不要留下片言只语,可她提起笔,老半天又写不出什么。最后我就这么来了。无字胜有字,潇然你说是吧?”
潇然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笑说:“其实,碧馨有灵气,挺适合在艺术氛围浓厚的英国发展,我祝福她。”
丁楠在病室待了一个多小时,礼貌地向欧阳贞母子俩告了辞。临行前,留下了一张卡片,与一个信封。
欧阳贞、潇然翻开卡片,一行飘逸的字体随即跳入眼帘:潇然,祝你早日康复。丁楠、碧馨。
潇然知道,这是丁阿姨写的,碧馨的字体他是熟悉的。欧阳贞又打开信封,竟是一千元钱。她忙追出去,可来不及了,丁楠的身影己消失在门外。欧阳贞感动地握紧了手里的信封。
第二天,王明仁乐颠颠地来到医院,告诉欧阳贞,省城附近的某市发现了骨髓源,各类参数与潇然的比较接近。
欧阳贞听了,高兴极了。
王明仁突然发现头柜上放着的卡片与信封。王明仁拿起卡片,仔细地看了看,喃喃道:“这字体好熟悉呀,是谁写的呀?”
欧阳贞告诉王明仁:“这卡片是碧馨的继母丁楠送来的,她祝潇然早日康复。”
王明仁知道碧馨曾是潇然的女朋友。但丁楠这个名字对于王明仁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可能是她吗?”王明仁暗想。
王明仁并没有把此事挂在心上,为潇然的骨髓移植,他忙碌着,渐渐把“丁楠”这个名字淡忘了。
不料,几天后,王明仁在医院遇见了丁楠。丁楠是向欧阳贞、潇然辞行的。她已在省城办完事,准备明天乘机返回英国。
阳光下,丁楠的笑容格外灿烂,她祝潇然早日重返课堂,并欢迎潇然到英国来玩。欧阳贞、潇然对丁楠的一片盛情表示感谢,并要丁楠传达对碧馨的问候。
丁楠走出房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进门的王明仁。两人四目相对,“你?”两人彼此惊呼着,差点跳了起来。
还是丁楠先回过神来:“明仁表哥,是你吗?”
“啊,丁楠……真的是你?”王明仁讷讷地说。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王明仁突然说:“我有事,先走了。”说完,掉头就向外走去。
丁楠呆呆地看着,欲言又止。
欧阳贞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丁楠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王明仁心事重重地回到住所,晚饭也不想吃,便懒洋洋地躺在了沙发上。没有想到,又见到了她。她就是潇然的生母,凌亚明的前妻,王明仁的表妹——丁楠。
当年,王明仁促成了丁楠与凌亚明的婚姻,凌亚明与王明仁是好友,又是亲戚,自然亲上加亲。然而,当丁楠抛夫弃子,离凌亚明而去的时候,王明仁便觉得自己欠凌亚明,是他问接造成了凌亚明家庭的不幸。他恨丁楠,追求荣华富贵,抛夫弃子。一怒之下,他断绝了与丁楠的表兄妹关系。20年来,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丁楠的音讯。他只依稀听说,丁楠嫁给了一位富有的建筑商。
命运多舛,就在凌亚明离去二十周年之际,王明仁又与丁楠相遇了。
这一夜,丁楠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琢磨着,明仁表哥与潇然是什么关系呢?他不是在海城吗,是什么时候到省城来的昵?凌亚明与儿子晓晓又在哪里呢?恍惚中,在海城那些甜蜜而苦涩的岁月又浮现在了眼前……
碧父打来电话,打断了丁楠的思绪。碧父问返程是否准备好了?丁楠挺感动的,碧父很细心,这么多年来,一直伴随左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这点像凌亚明。
二十年前,丁楠一咬牙,离开了那个温馨而苦难的家庭,虽然依恋着,但她是有着苦衷的,不得不走此一步!人生如浮萍,二十年过去了,亚明与晓晓境况如何呢?
丁楠真想留下来,详细地问问明仁表哥,但碍于现在她已为人妻,很多事情也不能再回头。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惊醒了丁楠,丁楠提起行李,没精打采地乘上驶向机场的车。二十多年的往事飘浮在她的脑海里,一切都历历在目,使她感慨人生如风,难以预料。她无奈、麻木、无助,只能机械地按着原定的轨道踽踽而行。
上机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丁楠安静地坐在候机厅的座位上。这时,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焦急的呼喊声:“丁楠!”
丁楠抬头循声望去,是明仁表哥。
王明仁气喘吁吁地挤到丁楠面前,一把拽过丁楠,气愤地说:“二十年前你就一走了之,现在又想走?”
丁楠呆呆地看着王明仁,不知说什么才好。
“潇然就是你亲生儿子晓晓。他已经得了白血病,没有多少日子了,你难道不陪陪他?”王明仁一口气把事情捅穿了。
丁楠听了,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在星座咖啡屋,第一次看见潇然时,她就觉得潇然有一种超然洒脱的气质,而且为人质朴,善解人意,对事业有着执着的追求精神,像一个人——凌亚明。那时,触景生情,丁楠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晓晓,细细算来,晓晓已经二十一岁,到了潇然这种风华正茂的年龄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像潇然一样英俊,高大,彬彬有礼吗?但不管怎么想,丁楠从来没有把潇然与晓晓的身世联系起来。
是潇然也好,晓晓也好,谁得白血病,丁楠都不希望!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丁楠直摇头,有点歇斯底里。
王明仁双手压住丁楠的双肩,大吼道:“丁楠,你冷静些,潇然还需要你呢!”
丁楠突然醒悟似的,又连忙问:“表哥,亚明呢?”
王明仁痛苦地说:“二十年前,已去了……”
丁楠急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王明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画一道美丽的风景,坠崖了。”
丁楠听了,泪珠不住地滑落。
王明仁直摇头:“不幸的一家子啊!丁楠,当年你抛夫弃子而去,怎么对得起亚明与晓晓啊!”
丁楠强忍着泪水:“不,表哥,你不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丁楠和凌亚明生活的那段日子,家里虽然拮据,但夫妻俩相亲相爱,生活倒也甜蜜。
不料,一团阴云笼罩在这个家庭的上空。丁楠偶然中发现自己的胃部有个硬结,在无痛性地慢慢长大。她独立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胃癌,这无疑给丁楠一个沉痛的打击:如果要医治疾病,得花好几万元。那时,丁楠的父亲刚去世不久,家里为此欠了三万元的债,再也承担不起生活的重荷了。
为了不再给这个家庭带来负担,丁楠隐藏了真情,以不愿过穷日子为由,违心地与凌亚明闹起了离婚——她了解亚明的脾气,如果亚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是不同意离婚,会与她共渡难关,千方百计地治好她的病的。
丁楠与凌亚明离婚后,踏上了行程——她想一个人在旅途中找个安静的地方一死了之。没想到后来昏倒在街头,被路过街头的一位富商救起。这个人就是碧馨的父亲。
碧父知道丁楠的遭遇后,十分同情,决心治好丁楠的病。碧父把丁楠带到英国检查,发现她只是患了早期胃癌,碧父出于怜悯出手救助,手术后,经过一年多的调养,丁楠恢复了健康。
回国后,丁楠兴冲冲来到海城,寻找凌亚明、儿子与王明仁,但早已人去楼空,不知去向。面对茫茫人海,怀着一个破碎的梦,丁楠伤心着,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已无家可归。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碧父向丁楠表达了爱意。丁楠嫁给了碧父,随碧父去了英国。
与碧父结婚那天,她大哭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丁楠是永远与凌家完全割离了。
尽管婚后,她仍悄悄寻觅着亲人,但她知道,即使在天涯海角找到他们,也再回不到过去,他们也不会原谅她了。
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潇然与碧馨的儿女情长,又牵出上辈问的恩恩怨怨。巧合?续缘?赎罪?人世间自有许多道不清诉不明说不完的故事……
王明仁听完丁楠的诉说后,直叹道:“丁楠啊,你好傻啊!”
王明仁把丁楠离开凌家后,凌亚明外调省城,重建家庭,写生不幸遇难,欧阳贞抚养晓晓成人,晓晓又得白血病住院等经历,讲述给丁楠听,丁楠禁不住大哭起来。
丁楠对欧阳贞颇为感激,欧阳贞在凌家最需要亲情的时候,走近凌亚明,毅然负担起养育晓晓的重任。而且这么多年对潇然视如己出,反倒是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老天还会给她机会补偿吗?
突然丁楠灵机一动,拉着王明仁的手说:“我是潇然的生母,或许我的骨髓能行!”
在医院,丁楠与欧阳贞相见了。王明仁把当年丁楠离开凌亚明的真相告诉欧阳贞。欧阳贞感动不己,与丁楠亲密拥抱,唏嘘不已。
王明仁又告诉欧阳贞,丁楠准备把自己的骨髓移植给潇然。欧阳贞激动地拉着丁楠的手说:“大姐,你生育了潇然,如骨髓移植成功的话,又将给潇然——哦,不!是晓晓,第二次生命。”
丁楠泪流满面地说:“是我对不起亚明他们父子。”
欧阳贞说:“你也是没有办法呀!我想,如果了解内情的话,亚明与潇然会原谅你的。你放心,我一定把真相告诉潇然,你就是他的生身母亲。”
丁楠急忙说:“不,我不想再给孩子的生活留下任何阴影。既然棋局已经布好,那么,棋子就按照规则走下去吧。”
丁楠留了下来,在医院做了体检,又抽了骨髓进行活检。
潇然的白血病有了医治的可能。一连几天,欧阳贞都很高兴,又买了许多补血的营养品让潇然吃。潇然经过治疗,病情又有所缓和。
一天下午,乘无他人在场的时候,潇然悄悄给母亲说了几句话,把欧阳贞足足吓了一跳。
潇然说:“母亲,我已猜出自己得了什么病,或许,你们早已知道。”
欧阳贞一惊,连忙掩饰自己的表情:“什么病?不过是肺炎嘛。”
“不,得病以来,医生反复抽我的骨髓化验,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根据自己的病况,查了医书。根据医书所述,我推断,自己可能患上了与血有关的病,如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之类的比较难治的病。”潇然挺认真地说。
欧阳贞慌忙说:“不,潇儿,你听我说……”
潇然抢道:“母亲,你别着急,我会坦然面对这一切的!”
“对,作为男子汉,应该正视现实。”马俊和王明仁走进了病房,马俊正色地说道。
欧阳贞诧异地望着马俊:“马主任,这……”
马俊神色严肃地说:“对不起,我和亚明刚好到病房,就无意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想如今,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孩子,瞒是瞒不住的。在这种形势下,大家都必须直面坎坷。大人应该给孩子鼓鼓气,战胜困难,攻克疾病,重新走进新生活。”
“啪啪啪!”王明仁与潇然鼓起了掌。
马俊吩咐身旁的护士去办公室,把潇然的医疗档案拿过来,递给了潇然。
马俊说:“患者应享有疾病的知情权。潇然,你患的是急性淋巴型白血病,你好好看看档案。我们正想办法采用骨髓移植的办法,根治白血病。潇然,你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啊。”
潇然手捧着医疗档案,坚定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搏击,我会努力打好这场战争的。”
王明仁紧握着潇然的手:“我们会为你加劲的”。
潇然点了点头。欧阳贞注视着,悲伤中有了一份欣慰——潇然真的长大了!
丁楠的骨髓经过化验,证实与潇然的骨髓各项参数完全吻合,适合移植。丁楠、欧阳贞听说后,分外高兴。丁楠一再叮嘱,这件事决不要让潇然知道。她想,自己的骨髓移植给儿子,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她欠凌亚明与晓晓太多,她得还债。只想悄悄地来,再悄悄地去……潇然已完全拥有了自己的天空,她希望,儿子能像一只矫健的雄鹰一样展翅高飞。丁楠深深地为潇然祝福。
移植骨髓工作准备完毕。做移植手术前的那天晚上,王明仁、欧阳贞神情严肃地走到潇然的病床边,告诉潇然。
“孩子,适合你的骨髓已找到。明天,新的骨髓将移入你的体内。”
话音轻轻的,却在静寂的病房内掷地有声,显得格外有分量。此时,潇然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希望的笑容,他急切地问:“移植骨髓的人是谁呢?”
王明仁说:“孩子,你别管她是谁!这世上充满了爱心,你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爱,要学会用博大的胸怀去容纳,去爱生命,爱别人。”
潇然点了点头。
移植手术很成功。马俊与他的助手们为之欢呼雀跃——一个生命重获新生。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丁楠将踏上返回英国的班机。
省城机场坐落在省城10多公里处,是全省最大的空港。每天,形形色色的旅客,从这里聚集,返程,归途,来来往往地绘成了现代都市特有的风景线。
丁楠孤单地走在候机大厅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关于离开的消息,她没有通知别人。丁楠只想做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掠过湖水而去,波澜不惊……
丁楠注视着谈笑间迎面而过的旅客,猜想他们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吧!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但只要永远保持着一颗坚定而自信的心,快乐定会常伴左右,生活最终会甜蜜的。
晓晓,她亲爱的儿子,从死神的手里挣脱,终于可以在人生的苍穹中自由飞翔……想到这儿,丁楠不由得欣然一笑:虽然,对凌亚明、晓晓的歉意是永远也还不完的,但是,只要她能做到,她都会尽力去做。不要说是骨髓,就是用生命,她也会在所不惜。
“妈妈!”一个声音远远的,急切地在丁楠耳边响起。她已二十年没有听过这个称谓了。曾记得,晓晓呀呀学语时,学会的第一句话便是“妈妈”。那时,听到晓晓奶声奶气的话语,丁楠突然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还为此兴奋地哭出声来。一个做过母亲的女人,没有娇儿绕膝,亲切在耳边呼唤“妈妈”,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丁楠曾多少次泪湿枕巾。
这是谁家的大孩子在呼唤妈妈呀,难道与妈妈走散了?妈妈也许年迈,才引得孩子这么着急挂念?那位妈妈真幸福!
丁楠不禁回头望去,哦,那不是潇然么,他在呼唤欧阳贞?但潇然正望着丁楠微笑着,他脸色好看多了,微微泛起红晕。
潇然小跑过去,拉住丁楠,说道:“我都已经知道了。是你生育了我,你是我的妈妈。而且,你是为了我们的家才离开的,虽然你犯了错,但是你是个善良勇敢的好妻子、好妈妈,相信爸爸也会原谅你的。”
丁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终于得到了救赎吗?“晓晓,不,潇然,你……你能再喊我一次吗?”
潇然带着微微羞涩叫道:“妈妈。”
丁楠泪似泉涌,一把抱住潇然,嚎啕大哭起来。两代人的恩恩怨怨自此化解,无数的委屈、愧疚、思念,随着泪水消逝……
血缘,是割不断的牵绊,而爱,又是博大的,能穿越时空与亲情。有了两个母亲的疼爱与陪伴,潇然感到自己很幸福。他想,如果父亲凌亚明在世,也会感受到这份无私的爱的。二十年前,父亲正是拥有了这份爱,才感觉到山水之灵性、之绚丽、之浩然,才毅然离家到清城创作,不幸坠崖而亡。为续父亲的梦,待身体康复之后,他要全力投入《清城》的创作,完成父亲的夙愿,真正做一件有价值的事。
就在潇然移植骨髓后不久,收到了秀秀的信。秀秀说,这段时间,她忙着应付学校的毕业考试,所以信来迟了。可是潇然怎么也不给她写信呢?
潇然笑了,秀秀跺脚娇嗔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之前病中情绪太乱,几乎是徘徊在生死边缘,怎么还能去打扰秀秀呢?不料就被秀秀姑娘怪罪了。好在一切已经过去了,以后再把这一段慢慢讲给秀秀听。
潇然拿着秀秀的来信给欧阳贞、丁楠看。欧阳贞对丁楠解释,秀秀是潇然的那个“她”,是个挺不错的姑娘。潇然脸红不语。
这次,踏上去清城的旅途的是三个人。
春天的江南,似有一颗蓝宝石坠入清湖,水色愈发晶莹剔透起来。偶尔,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浅浅的涟漪,也摇动岸边垂柳的发梢儿。鸟儿于是也诗兴大发,“啾啾”地婉转轻歌一番……
清晨,秀秀早早起了床,按照欧阳阿姨的要求练声。练完后,秀秀坐在小凳上,望着清山黛青色的山影发呆。她想:“潇然怎么样了呢?欧阳阿姨在忙些什么呢?”
突然,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秀秀面前。秀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凝神一瞧,真的是潇然。
“秀秀!”潇然呼唤。亲切的声音,略带疲惫,像从天际飘来。
“哎呀,真的是你呀,潇然哥!”秀秀从梦中醒悟似的,一下子惊呼起来。
秀秀细细地看着潇然,几个月不见,潇然消瘦了许多,俊秀的脸庞棱角分明,显得更加坚毅执着。
互相介绍了之后,丁楠细细打量秀秀,赞叹道:“不错,潇然有眼光。”
秀秀不好意思起来,长辫子一甩,便跑进屋喊道:“爸,妈,来客了!”
秀秀妈分外热情,围着客人们,忙这忙那的。秀秀爸望着客人傻笑,不知做什么才好。正忙碌着,一个男声突然从门外冒出:“妈,来客了?”
秀秀欣喜道:“是哥回来了。”
“哥?”潇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疑惑问,一个长发披肩,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撞进了潇然的视线。
“啊,金振!”潇然惊呼起来。
金振刚跨进大门,也看见潇然,目瞪口呆:“潇然?”
秀秀奇怪地问:“你们认识?”
潇然镇静地说:“岂止认识,我们在省城的时候,还是好朋友呢!”
“啊,是……”金振表情挺复杂。
秀秀似乎一下子恍然大悟似的:“对呀,哥哥在省城找工呀,我就怎么没想到,你们认识啊!唉,这么巧!你们好朋友又相聚了。”
大家笑了起来。
中午,秀秀妈下厨,弄了一顿江南特有的“鱼宴”给客人们洗尘,客人们咀嚼着颗颗白净饱满,散发着清香的稻米,啧啧称赞道:“好吃,好吃!”
秀秀问潇然:“潇然哥,这段日子,怎么信来得很少呢?”
“我生病了,”潇然挺认真地说道:“是白血病。”
恍如一声惊雷,秀秀一家人都惊呆了。
丁楠笑了:“不过,没关系的,潇然他现在已经痊愈了。”
欧阳贞把潇然生病以后发生的故事娓娓地向大家道来……
秀秀一家聚精会神地听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秀秀说:“潇然哥,怪不得你有两个妈妈呀,她们都疼你,真幸福!”
秀秀爹说:“是的,二十年前,曾有个画画的青年来过清城,为画那道奇异的风景坠崖而死了。”
“他初到清城时,遇到了我,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是个好人,对画画很痴迷。在交谈中,他无意问知道了那道奇异的风景,非让我带路去写生不可。不料,那天下着细雨,山高路滑,他一不小心坠下了悬崖。二十年啦,我一直深深歉疚着,对那道风景也不愿再提起。
“二十年后,潇然也背着画夹,跟着秀秀来到我家,对那道风景也痴迷着,我纳闷着,觉得那位坠崖的青年,与潇然有着某种关系,现在果真证实了,他就是潇然的父亲!”
“自从潇然到我家以后,秀秀也像迷上那道风景似的,总是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我越听越心烦,似乎有人要讨回20年前的债似的。”
潇然笑了,“伯父,我不是来讨债的,我们父子只是对那道风景感兴趣,要想把它创作成一幅有价值的山水画而已。”
“这叫执著的追求。”秀秀抢着说,“那爹你还不帮帮忙,给潇然哥带路,画那道风景,潇然哥今年要毕业了,他想做毕业创作。”
秀秀爹爽朗地笑了起来,举起酒杯:“好,也算是我们两家有缘,山不转水转,二十年一线牵,我作向导,完成你父亲的夙愿,也算了却我二十年来还债的心愿。”
众人站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餐中,大家有说有笑,只有金振在一旁默默无语。
晚餐以后,一轮皓月正在苍穹之中高悬着,银色的月光洒满整整一个院落,清凉如水。
潇然悄悄把金振叫到庭院里,轻轻地拍了拍金振的肩膀,笑着说:“我已知道你携款出走的原因,没关系,我们并没有责怪你。”
金振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遭了灾,正需要钱,那钱算我借你们的,我有钱后,一定还。”
潇然轻轻地点了点头:“行。”两人爽朗地笑了。
雾从子夜便弥漫起来,逐渐越聚越浓,到了第二天早晨,便隐了清城、隐了清湖、隐了清山。这时候,早起的挑脚夫,已穿梭在清城的小巷,脚踏在青石板上,如触动了钢琴的琴键,发出“咚咚”的声音。这下,却不知惊动了深院里谁家熟睡的娇儿,“哇”地一声啼哭,一下子便扯破了清城宁静的晨……
秀秀爹领着大家穿过清城前往清山。一路上,秀秀像只欢快的小鸟,又唱又跳的。潇然微笑着,喜悦之情盈满心儿。秀秀爹不愧是名称职的向导,一路指点着,介绍着清城的名胜。
清山就在清城郊外,海拔九百多米,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众人爬上一个小山岗,稍事歇息。细细倾听,“轰,轰……”似有春雷般响动的声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悲壮或激昂。潇然明白,那是瀑布的声音。
随着步伐的逼近,渐渐地,扑面而来的山岚也变得湿润起来。轻轻一抚,便贴在人的肌肤上,成颗颗小水珠,调皮地眨着眼睛,闪着光泽。
一行人沿着羊肠小道,拐进了一条弯弯峡谷。想必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的鬼斧神工,劈成了这道深深的峡谷,谷内草木茂盛,遮天蔽日,怪石嶙峋,显得极其幽深。一行人站在峡谷内,抬头上望,两边的山崖雄峙着,头顶上的天空只剩下一溜长线。
秀秀说:“原来天空在这里只有这么点大啊。”
这时候,瀑布声越来越大了,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似雄狮在咆哮,又似大军在激烈厮杀。潇然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到了么?”
走着走着,一座山崖突然冒出来,挡住了去路——到山谷的尽头了?
众人都望着秀秀爹:怎么没有路了?瀑布还响着呢!
秀秀拽着爹的袖子,撒起娇来:“爹,瀑布呢?你怎么带的路啊!”
秀秀爹哈哈笑起来:“傻丫头,别着急,你看。”
顺着秀秀爹所指的方向,行人朝前一看,啊,谷底有一条小路,绕着山崖而上。
秀秀爹说:“只有这条路才能通瀑布,绝无其他道路。”
众人感叹道:“真隐蔽!难怪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发现呀!”
一行人沿着谷底的小路,上了山崖。
一行人登上山崖,便面临一个深潭。只见一条巨大的白练蓦然从山崖一侧飞溅而下,坠入深潭,激起纷飞的浪花,经山岚一吹,便纷纷扬扬飘起了水雾,弥漫了整个空间。霎时,世界便变得雾蒙蒙一片。朦胧中,潇然看到了山下的清城,清新淡雅,像个含情脉脉的水乡姑娘。
慢慢地,水雾越聚越多,阳光灿烂的天空变得阴暗起来。
秀秀爹见此情景,连叫:“不好,雨要来了。”
众人莫名其妙地望着老汉:“不会变得这么快吧?”
由不得细想,天空便噼里啪啦下起大雨。老汉连忙叫上众人朝不远处的山岩下跑去。那块山岩由内向外突,岩下是片空地,人往里一站,正好能躲雨。
老汉告诉众人:“这叫地形雨,是山谷内终年潮湿引起的,而谷外依然会是大晴天。”
潇然笑道:“这就叫一地两洞天吧。”
“快看,快看!”秀秀惊呼起来。
大家望去,一道红、黄、蓝三色相间的彩虹,一端连在谷内,一端连向谷外,横跨在瀑布上空。
一霎那间,瀑布像被指挥家的指挥棒轻轻一点,激活了每一个水分子,它们随着节奏,欢快地跳着、唱着、奔跑着,以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义无反顾地涌下悬崖,被突兀的怪石分散成晶莹的小点,又坠入深潭,奏起了一曲悲壮激昂的乐章。
彩虹似乎被这曲悲壮激昂的乐章所感染,在山岚中,微微颤抖着,跨出风雨交加的山谷,托起山谷外一片灿烂的天空。
秀秀爹感叹地说:“潇然,二十年前,你爹坠落悬崖时,也是此番景象。也许,这就是缘吧!”
潇然默默地打开画夹,拿起画笔,紧锁眉头,凝视远方片刻,便在纸上飞舞起来。潇然在心里默默地喊道:“父亲,我来了。孩儿一定要画好这道有雨有雾有太阳的风景,来实现你的夙愿……”
青山依旧,岁月长流,不变的是那份深深的情怀。
傍晚时分,潇然的画已基本成型。
这幅画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凝聚了情感,汇聚了心血,融聚了梦想与追求。画中,清山缥缈、清湖秀丽、瀑布雄奇,而雾、雨、太阳,在画中彼此交融,这些大自然的语言,赋予了整幅画梦幻般夸张而神奇的色彩。
众人在一旁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与画中的景色似乎融为一体,生动的瀑布跃然纸上……
九月,美院毕业生作品展如期举行。一等奖获得者是凌潇然的《清城》。
评委们认为:潇然作品功底深厚,笔法娴熟,意味深远。《清城》从总体来说,表现了一种刚与柔、血与肉、灵与魂的融合,其艺术价值在于真实、自然、生动,特别是与作者的创作经历珠联璧合,谱成了生命的绝唱。
王明仁说,今天,他将与欧阳贞以《清城》为媒,正式结婚,携手共度以后的人生。
大家久久拍手欢呼,表示祝贺。
秀秀在《清城》面前久久流连,一转眼看见了潇然,他背着画夹,脸上洋溢着笑容,如同九月最温暖的阳光,正向她走来,走进她的生命……
(责任编辑 张晓光)
作者简介:陈刚,男,1970年5月生,中共党员,大学文化,供职于宜宾电业局,从事行业新闻宣传工作。爱好文学,于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风格清新淡雅,散见于报刊、网络,部分被选录成书出版。新闻与文学作品多次获全国、省、市与行业各类大奖,多次被行业、媒体评为优秀宣传工作者、通讯者,其创作事迹被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写作人才传》收藏。
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青年作家辅导中心第二批优秀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