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颖
铃……电梯间的红色指示灯亮了,有人要乘电梯。那男人很不情愿地打住话题开门。门开处,两位上早班的宾馆服务员等在门外。她们用本国语言与开电梯男人打过招呼,礼貌地走进电梯。我本想出外散步,可又舍不得那男人的故事。我一定要知道结果,没有结果的故事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便随电梯开上开下了好一阵,直到值夜班的服务员全部下班和上早班的服务员全部到岗。当电梯间又一次只有我和他时,我迫不及待地说,先生,继续讲吧!不听完您的故事,我是无法走出电梯的。
那男人的目光中充满感激,看得出,他为向一个中国女人倾诉他的故事感到满足,也为一个中国女人耐心地聆听他的倾诉感到欣慰。他仰起头,将自己的思绪送回过去,深邃的眼睛再次闪亮起来,像包含着星光一样的物质,缓缓地说,将我父亲的精神与心灵推向坟墓的第二件事是我的生病。那年,我刚满6岁,大饥荒瘟疫般地席卷全国,由于饥饿我得了肺病,可是大山里没有医院,当父亲母亲求村长派马车把我送到县里医院时,我已经奄奄一息。那时的中国农村得了肺病连青霉素都买不到,几乎就是等死。面对我这只垂死的猫崽,当班的年轻医生对母亲说,这孩子已经没救了,准备准备吧!
这时,满头银丝的老院长走过来,望着奄奄一息的我,对护士说,赶快送急诊室抢救。护士说,院长,这是一个右派的孩子,值得吗?父亲母亲就扑通一声跪倒在老院长的膝前大哭,恩人哪,救救孩子吧!他才6岁!
母亲哭泣得全身抽搐,父亲两眼血红,像一头疯狂的怪兽。老院长扶起父亲母亲,对护士大声呵斥说,少啰嗦,赶快抢救!在老院长的亲自救助下,我重新获得生存的机会。住院期间,老院长多次给我送鸡蛋奶粉,并对父亲母亲说,这孩子的营养若跟不上,一旦病情复发,就没救了。
出院后,父亲再不愿把我带回到缺医少药,饥寒交迫的大山中。父亲说,若回去我必死无疑。父亲就多次与C国的大使馆联系,终于使C国大使馆同意父亲离婚回国。那时C国没有饥荒,全国一片莺歌燕舞。但C国只允许带一名家属,因为当时有不少中国人申请去C国,常有人偷渡过边境。C国是一个小国,怎能容纳那么多的中国难民?
临行前,我不知道父亲母亲是在怎样的痛苦中诀别的。父亲说他们一夜未眠。既为我能找到一条生路而高兴,又为全家人被生生拆散而痛心疾首。离别的时候,我终于知道我和爸爸要永远地离开妈妈和妹妹了,我便不肯上车,抱住妈妈使劲哭嚎,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那大山中的家是最温馨的窝巢。那里有爸爸妈妈和妹妹,有小伙伴,有割不完的山草和掏不完的鸟蛋。妹妹抱住爸爸大声哭泣,站台上回荡着我和妹妹尖利的哭声。爸爸妈妈痛不欲生,甚至有些犹豫他们的选择。突然,妈妈使劲把我推到爸爸的怀里,抱起妹妹一阵风般地跑出站台。我望着妈妈和妹妹的背影大哭,妈妈却没有回头。爸爸抱起大哭的我走上火车,我感到脖颈潮湿,那是爸爸的泪水。我想,那一刻爸爸的腿一定沉重如铅,爸爸的心也一定痛苦如焚。火车开动了,车轮下弥漫出许多雾气,我和爸爸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雾气望着我们视线中已经消失的亲人身影,望着那倒向身后的阡陌田园,我和父亲不停地流泪。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一次真正的生离死别。
我和父亲回到他自己的国家,父亲不想再结婚,也不愿教书,却申请做邮递员工作。我知道,父亲只想知道妈妈和妹妹的消息,生怕那信在路途中有什么闪失。开始的几年,妈妈总给我们来信,每当收到妈妈的来信,爸爸都搂着我兴奋地读上几遍。我的肺病慢慢痊愈,我和爸爸就在漫长的时光中,期待妈妈的来信,那是一种幸福的等待。爸爸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妈妈又回到抚顺那所中学教书。妈妈也没有结婚,妈妈一直思念着爸爸。后来,我们又失去了妈妈和妹妹的音信。从此,爸爸的笑容消失了,一直在思念与愁苦中度日。后来,我去大学读书,离开了父亲,父亲就病了,住进了医院。在10年前被诊断出癌症,现在已经去世。我大学毕业后,本来已经去银行工作,可我一直思念中国的妈妈和妹妹,总想有一天回到她们身边。我被这念头折磨得心碎欲裂,就决心到这个接待中国旅游团的宾馆工作。每天面对母亲的同胞,是抚慰我心灵的一剂良药。于是我放弃了银行工作,来到这里开电梯。在这里,我在每一位中国女人的脸上都能看到母亲和妹妹的微笑,常常觉得与她们近在咫尺。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重新踏上那片生我的故土,回到母亲的怀抱。你知道吗?那天你一出现在电梯间,我便产生一种幻觉,我觉得你一定是我的妹妹,因为她在信中说近期要来看我。当然,这是误会,可是,你长得太像我的妹妹了,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你一下,叫你一声妹妹。不信你看。那男人从衣兜里翻出一张彩色照片递与我。照片上是一位老妇和一个30多岁的女子。那女子娃娃脸,大眼睛,很是漂亮。但我看不出她与我有什么相似之处,因为我根本就算不上漂亮。可为了不伤害面前这个无比痛苦的男人,我便说,我们是有些相像的地方。那男人的眼中顿时一片星光灿烂,欣喜若狂地张开了双臂,这是真的,我没有说错,我没有说错。这时,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他的呼吸体温和男人毛孔中散发出来的热气一阵阵地扑向我,我的身心紧张得似要窒息。铃……电梯间的红灯急叫,我们攀谈已有一刻钟之多。那男人很不情愿地打开电梯,门开处,一位上早班的宾馆服务员等在门外。
我走出电梯,伸展开紧张得有些麻木的四肢,异国的晨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和我的头发,抚摩着我的全身,让我体会到一种透彻的清爽和舒适。我漫不经心地观望着远近的景致,身体似乎漂浮在晨曦中,漂浮在红艳艳的杜鹃花间,又与那面美丽的山坡一同漂浮,游走天下。我失控的神经在这种幻觉中迷茫了好久,直到心脏不知从哪里神游一番又回到我的躯体,这才对眼前的一切有了真实的感觉。哦,美丽的异国风情,动人的鸟语花香,这里真是一个采桑东篱下的绝好去处。可这一切对于思念母亲情深至极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想来这对父子的命运真的很惨,从挨饿的地方跑出去却又沦落到挨饿的地方,历史与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几天的观光一闪而过,在即将离去的时候我才想起背包中的面包并未派上用场,C国人民对我们的友好足以表现在餐桌上,我们每餐不但可以吃饱,中午和晚上还可以喝到啤酒。因此我背包中这个踏上异国土地穿越千山万水的面包就一直被冷落着。在离开C国宾馆的最后一刻,我决定将面包送给开电梯男人,从他蜡黄的肤色上可以断定他现在一定很需要这个面包。可我不愿在众人面前送给他,我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接受别人的施舍,而且是女人的施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特别是接受食物的施舍,那一定是一种乞丐的感觉。
于是,我背着背包和大家一同走出宾馆,然后又对同伴说将一件小东西遗落在房问回去取。我便迅速返回电梯间,这时,电梯里只有我和他。我急忙从背包中掏出面包,飞快地送到他的手上说再见,并想立即逃走,因为我不忍目睹他的尴尬和他那耶稣受难般的痛苦之情。可我不认识按钮上的外文,平时也未留心他怎样操作电梯,只好等他开门。可开电梯男人怀抱面包,面孔突然蜡铸般凝滞。稍倾,他幽幽地抬起脸,深陷眼眶中的双目一下凸了出来,目光炯得逼人,也有些骇人。那一瞬,我理解到是他内心对我离去而他不能同行的失落和无可奈何,也是我们喧嚣的中国团离去后他又将落入思念与孤独中的无可奈何。我这时只想尽快地冲出电梯,古人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从来都无法面对离别的场面,一不小心就会泪雨滂沱,何况面对这个不幸的异国男人。可这时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开电梯男人突然张开双臂,一下搂紧我,小妹,你就是我的小妹!我顿时惊骇得好像掉进了坟墓,身在异国他乡,面对一个陌生男人的异常举止,我的脸发烧心狂跳,奋力抗拒他拥紧我的双臂。可那双臂膀似有千斤巨力,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只好说,再不放开我,我喊人啦!那男人顿时松开双手,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颤声说,妹妹,对不起,对不起!
对于这样一个痛苦的人,我原谅了他的过失。可为了不让他再产生类似的幻觉,以至于在幻觉中醒来会更加痛苦或举止失当,我近乎残酷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你妹妹,我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你的妹妹!你……
他惊异地望着我,一脸痛苦和绝望。我想我这句话不啻一把尖刀,扎入他的心脏。他使劲地捂着胸口,好似将那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尖上旋转一周。随即,他的目光一下清醒了许多,像从无边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一脸歉意地说,小姐,对不起,是我昏了头,这几天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中国妹妹。那男人从胸前掏出一张纸片递与我说,这是我母亲和我妹妹的地址,请您代我去看望她们可以吗?我接过纸片说,请您放心,我会去的。
那就拜托了,小姐,请允许我谢谢您!那男人说着便单膝跪地,托起了我的右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他双唇的温热。这个被饥饿和痛苦困扰的男人竟使用了西方绅士对淑女的礼仪。此刻他实在看不出是接受施舍的贫民,更像一个彬彬有礼的贵族。可我不是淑女,也没有一点想做淑女的精神准备,那种跪式的吻我只在英法电影中见过。于是我像个没有教养的笨女人,一下把手缩了回来,并大声说,你还有完没完,一车人正等着我呢!见我做出有失淑女风范的举止,那男人的脸上顿时写满痛苦和失望。也许他对中国女人的所有理想在这一刻都化成了迷茫。或许在这之前,他把中国女人连同他的母亲和妹妹个个都看成了天使和淑女,可是现在他看见了一个不懂礼仪没有风范的中国女人。
他一下变成了受伤的哈姆雷特,慢慢地站起身,悲壮无奈又有些惶然地望着我。他的目光那么深沉,深如幽黑的潭水,像要把我淹死。我从未对哪个男人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也从不相信男人会对我有什么深刻的感觉,可是在那双深潭似的目光中,我寻找到了深刻,那种深刻要么就是心底里喷射出的爱的火焰,让人有一种被融化被焚毁的感觉。要么就是一种罪恶,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性的饥渴。我否定了后者,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一个情感深挚的男人。在我走出电梯时,他将整个身体扑到一面墙上恸哭起来。男人的恸哭如山摇地撼,我的心也随之颤抖。可我没有回头,不顾一切地跑出大厅,冲向等在门外的大客。
回国后,我没有失言,去抚顺看望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生活得很好。他母亲早已年过花甲,在抚顺那所中学退休,退休前是高级教师。他妹妹在抚顺一家医院做护士,虽然已经年过四十,看上去却年轻靓丽,颇有C国女人的温雅之美。他母亲也日夜思念失散在异国的儿子,问起她儿子的情况,我说他在一家银行工作,他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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