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
行进的路向是安丘庵上镇,这里有一处远近闻名的古迹——石牌坊。对于寻访这类的遗迹素来心情复杂,沉重却有几分好奇,感觉总不如观赏青山秀水明亮得多。每一座牌坊都是一个女人用生命铸就的血泪史,无论雕工多么纯熟,被流传的故事多么打动人心,那都是封建社会里最愚昧的荣耀。路途的颠簸里,似见一衣袂飘飘的女子从时光深处翩然走出,踩着山路徘徊不前。不知她蹇滞的命运里,又有多少挥之不去的情愁?
一
两扇很不起眼的铁门被公园的工作人员缓缓打开,遥想道光年问的某一天,庵上镇富甲一方的地主马宣基家的黑漆大门被仆人麻利地推开,厚重的礼盒与结着红绸的花轿簇拥而出,一行人吹吹打打前往诸城王翰林家迎亲。那一刻,重病的马若愚脸上定是浮满了笑容,憧憬着由父母一手操办的“冲喜”大婚将除去他的陈疴,此后会是云淡风轻无限清爽的日子。而13岁的翰林之女呢?当她被喜娘装扮一新,端庄地坐在床幔中时,她是否意识到此后命运的不堪?13岁,一个情窦未开的年龄,她对懵懂中的婚嫁可曾生出几许遐想?譬如爱情、快乐乃至幸福。
新娘在看好的时辰里被抬上了花轿,迎亲的队伍踏上了回程。天上乌云翻滚,汇聚成黑色的预言。雨迅疾落下来,泥泞的乡路绊裹着抬轿人的腿脚,也搁浅了一个少女纯真的向往。
马家人的翘首以待中,马若愚的喘息越发起伏不定,以至于后来连拜堂的婚典都无力支撑,只好让新娘抱一公鸡代以行礼。是夜,洞房里红烛摇曳,却不见新郎,马家迁怒于新娘带来的阴雨天气与儿子的病重,认为是不祥之兆,于是王氏女的婚姻生活白此更无实质内容。
二
眼前的石坊让我惊叹不已:这是民问石刻中的瑰宝,是无法复制的艺术珍品,石坊上的每一道石刻都是那样自然流畅,浑然天成。单檐庑殿式的坊顶,正面刻有的“圣旨”两字彰显出坊主不同凡响的荣耀;中部横批的“节动天褒”和背面横批的“贞顺流芳”结构严谨,前后呼应;下部刻有耕、读、渔、樵的风俗场景,画面传神,栩栩如生;底座有着四平八稳的寓意,上面浅浮雕的莲花花瓣饱满细腻,暗香浮动……精湛的雕工技法,的确无愧“天下无二坊”的盛誉。
除却石龙透雕,细节处多以莲花装饰,象征着坊主高洁、至上的品性。风过处,荷叶随风翻卷,似在倾诉着一段悲凉的过往。
马家摆过喜宴不久,马公子终因疾病溘然长逝。当红妆的喜庆还未褪去,缟素中的翰林之女面对着一张张哭嚎着的面孔,是否惊悸不已?后来,她在青灯独对16年后,郁郁而终。
看着石坊上的瑞兽、牡丹以及横批的褒奖,我不解是什么动力让一个少女执着、无助而寂寞地苦守了16年?仅是为了一块华丽的墓碑吗?她曾抗争过吗?像一只笼中的鸟儿,在撞得羽毛凌乱、头破血流之后,望着笼外蔚蓝的天空,确知挣扎只是徒劳,于是安静了下来,低眉顺眼地聊以度日。春日,有成对的蝴蝶双双飞过花丛;夜晚,檐下的燕巢里缱绻起缠绵的梦……所有这些温情的画面,王氏女都不为所动。庭院深深,幽闭着她的心,直至麻木。或许这一切该归咎于她从小被熏陶的“妇为夫纲”的封建思想,认为“奉志守节”是天经地义,赢得牌坊是祖上至高的荣光。这样想着,有股阴冷的腐朽之气刺激着我的毛孔,忽然觉悟——被禁锢思想比被禁锢身体更为可怕。
三
可怜的女子,生前饱受了孤寂愁苦,死后又不得清净,柔弱的灵魂被刻进坚硬的石头,作为那个年代里被女人们效仿的模本。牌坊立在路口,被路人所指点所赞赏,同时,她节孝双全的故事,风一样流传。
石坊大门两侧雕有门神一对,身穿盔甲,眼神冷峻。这洞察人心的眼神同样在马家出现过吗?为了保住马家大户人家的名声,从马若愚过世那天起,马宣基的眼睛就这样处处审视着王氏女,具有同样眼神的还有她的父亲王翰林,为了自家的名节,他定是用了一家之长的威严摆出那些陈腐的观念,一遍遍附加给她,直到成为她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可以想到初春的清晨,寒风散成晨光里的呼哨,王氏女双手通红捧着茶盅肃立在公婆的门边,等到房间里传出一声浑浊的咳嗽,她轻声请安蹑了小脚推门而入,侍奉他们晨漱、更衣,然后同下人一起准备早餐,羹饭的端送次序是断然不能乱的,先是公婆,然后是小叔子,最后才是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唯恐有半点闪失,连婆婆长裙上繁缛的绣花都不敢言说不好看吧?在一百八十年前,这却是大家闺秀应有的修养与风范。
有谁能去理解这唯唯诺诺背后的郁郁寡欢、孤灯清盏?年仅29岁的王氏女品够了世间的凄苦,撒手人寰。她的夫家与父亲终是庆幸的,能按照自己铺设的轨迹发展,总该如愿以偿了。于是王翰林将女儿守节之事奏与道光,大殿之上,他肯定说得扬眉吐气,荡气回肠。这个自私、愚昧的封建家长,为了自身的声誉,他把女儿的青春、幸福全部抵押给了一座石坊。
相较之生,古人总是更看重死的意义,万千的评价总抵不过一句盖棺定论。往往,死的轰烈、突兀远胜过生的安静与平庸。
四
石坊周围的地面上芳草萋萋,让人想到一个家族的没落。圣旨传下后,由马若愚的弟弟马若拙奉旨建坊。为了建造出独一无二的石坊,他特地从扬州请来建坊艺人李克勤兄弟俩与8名弟子,建坊过程整整用了14年。规模浩大的工程耗尽了马家的财产,留给世人的,除去对旧社会的抨击以外,是这冰冷石头上美轮美奂的石刻艺术。
人既然无法走回过去,那么就没有人能真正还原历史。我宁愿相信被粉饰过的故事:成亲那天,还在任上的马公子因路途遥远,耽了归程,无奈中才有了新娘抱公鸡成婚的笑柄,之后的小聚也只是匆匆一面,因公务繁忙不得不仓促离乡。后来原是打算接新娘去京城的,可是马公子却突染重病,不治而亡。
有着一面之缘的女子,眼里全是他清秀倜傥的身影。接她去京城的一句承诺,温暖了她十六年的光阴。虽是最无望的守望,虽是水花镜月的爱情,却要比空洞的记载可信得多,也美好得多。
同行的文友悲悯着王氏女的命运,对石坊这保存完好的文化遗产叹为观止。盛夏的风里,我以凭吊的心情观望着牌坊上这巧夺天工的雕刻,像是观望着一个女子不朽的容颜。在快门的响动里,没有与其合影,只是不忍打扰一个被封建礼教束缚与禁锢着的灵魂。沉思中,恍若听到一声绵长的哀叹从牌坊后传出,冲击着我的耳鼓,萦回不绝。
(责任编辑 孟祥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