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耀榜
这几天,憨旦妈病情的加重让龚金财十分揪心,他揪心人的生命的无常,几个月前的憨旦妈走路还是生风生火的,现在却已是皮包骨头有今没明的;他更揪心自己钱生钱的业务投放给憨旦妈,现在是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有时候龚金财会后悔不迭地骂自己:不怨桥塌,只怨驴眼瞎,你龟孙咋就不长个前后眼呢。
龚金财很会过日子,一家四口人,大儿子大学毕业放弃考公务员的机会,到南方一家私企打工,二儿子还在上大学。家里有七亩地,养了一群羊,喂了两头牛,手边经常会回来用不着的闲钱,在村里算是个油活面户,经常会有人在过不去坎的时候找他借钱。对前来借钱的人家,龚金财都会在心里进行风险评估,感觉可靠没问题的,就答应借,但是要收利息。龚金财放贷的利率不同,他会根据数额大小急用不急用确定利息高低,低则三五分,高时能上到一毛。龚金财总是强辩说自己放贷利息在法定的四倍以内,完全符合国家规定,其实已经超了。管他利息高低,你不去借不就完了,问题是不管利息高低总有人找他借,连村委会、村居民组有时实在磨不过坎了也会去找他垫一肩,贷给村委会、村居民组的利息他会少要一些,一般不会超过五分。
憨旦家的生活要说还过得去,憨旦爹人老实又勤快,农忙时在家做弄庄稼,农闲时就到城里打零工。憨旦妈更是嘴上一份功夫手上一份功夫,陪着男人种地,犁地耙地碾场扬场送粪拉车,没有哪一样活计能够难住她,回到家里,则是里里外外,针线茶饭,样样提得起放得下,而且很会过光景,放羊不忘捋药,种地不忘卖钱,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让憨旦妈唯一不能放下的是她那个没有长大成人的第二个儿子,憨旦妈曾想不管娃女再生一个给憨旦做伴,为这事两口子没少专门折腾,却总是装不上,后来一检查,憨旦妈已没了那功能。不能生就不生了,生活要是能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两年前的农忙时憨旦爹回来收秋,在地拽黑豆时一头野猪从他面前跑了过去,他当时旁边正好放了一张翻地的钢铣,抄起钢铣就追,一真追到一个崖头上,把野猪逼到了无路可逃的景地。憨旦爹可高兴了,心想有这把钢铣在,一定能把野猪铲死,一钢铣过去,心想铲野猪的头,却铲到了野猪腿上,把野猪铲怒了,回头反扑,这时憨旦爹已躲闪到崖边上,野猪一个奋力前扑,就和憨旦爹一同摔下了崖头。野猪是摔死了,憨旦爹却被摔得肝胆破裂住进了医院,家里的积蓄花完不够,憨旦妈又找龚金财借了高利贷,最后人命没拽住,落得个人财两空。
为这事,憨旦妈专门找阴阳先生到老坟上去看了看,阴阳先生说是老坟后边的靠山不齐,一方砂高一方砂低,有说处是“案山一般齐,男女登仙地”,这不齐就是个毛病。阴阳先生说此毛病不摆治,还会影响到家人。憨旦妈好吃好喝伺候阴阳先生,照着阴阳先生给的法子,在后山和坟的右边埋了符咒。后来事情还是接着来了,一年前,憨旦妈感觉右乳房有点疼痛,有时还会连带到肩背一起痛,摸了摸感到有肿块,当时也没有当回事,打了几瓶点滴,吃了几片西药,照样该干啥干啥。后来痛到实在忍不了了,只好到城里的医院去看,检查结果是乳腺癌,已到了晚期,只能保守治疗。几次化疗下来,憨旦妈整整换了个人。后来又请来阴阳先生做法术摆治,其结果是越来越差,身体瘦得成了一把骨头,现在已断饭五天。
这时的龚金财和媳妇正在院外打粪,龚金财还在为借给憨旦妈的钱还不了而揪心,金财媳妇说,人都没有长前后眼,谁能想到憨旦妈得的是这病,家里都空了,我看这钱毕了,没想了,想开点吧,就当是小偷偷了,过河大水冲跑了。龚金财说,话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放不下啊。这时憨旦来了,金财问,憨旦,来弄啥?憨旦说,我妈叫你跟我婶去我家。憨旦说话声音总是低,金财没听清,又说,啥事?说高点!憨旦又说了一遍,我妈叫你跟我婶去我家。这次声音也没有高多少,主要是龚金财两口子注意听了,都听清楚了。
金财两口子去到憨旦家时,村委会主任自天生已坐在那里。看金财两口子来了,憨旦妈指了指旁边的板凳示意让他们也都坐下,然后有气无力地说,我这病是毕了,说不定是今天还是明天就走了。我现在放心不下的是欠金财兄弟那钱,今天天生在这,我看这样中不中,憨旦他这身体还行,干出力活没事,放几头牛赶群羊也没事,只要瞎好叫他吃饱就中,我要是倒头了,就让憨旦去给你家干活吧,你看干几年能把账顶够,就叫干几年。我叫天生侄子来的意思是,以后憨旦干不了活了,能说说叫他去乡敬老院,在那里能有碗饭吃就中了。说到这里,憨旦妈两行泪从两眼角流了下来,她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说,今年是憨旦的本命年,金财兄弟、弟妹、天才侄子,憨旦就……就拜托给……你们了……憨旦妈说到这里,下巴抽动了两下,头就歪到了一边。金财两口子、天生都一齐喊叫,憨旦妈又抽吸了两下,就再也喊不应了,虽然两只眼睛还睁着,实际已经断气了。
憨旦在一旁一抽一抽地哭了,他连哭也不会大声,哭着说,我妈死了,没人管我了。金财媳妇不由得也哭了,说,没事,刚才你妈说了,先去我家,我们管你,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憨旦还是一抽一抽地哭,擦泪的左手脖上戴着他妈妈刚给他换上的新红手绳,农村有个说法,本命年戴红手绳驱邪避灾保平安。
憨旦其实刚生下来精精灵灵的好着呢,和几个孩子玩泥块,他捏什么像什么,学唱电视上京剧、豫剧、曲剧、蒲剧,还有流行歌曲什么的,哼得拐弯抹角的也很像那么回事。憨旦在五岁多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医生说是脑膜炎又说不像,之后就留下了后遗症,变得性格内向了,话少了,不爱和其他孩子在一块玩了,显得有点呆。憨旦七岁多的时候,憨旦妈又生了儿子,她忙的时候就让憨旦帮着看孩子,一次孩子闹腾得哄不下,憨旦就抱到妈跟前让她抱,憨旦妈实在腾不出手,就让憨旦再抱一会儿,憨旦就把小弟弟推在妈身上不愿多抱一会儿,憨旦妈恼了,就说,去,把他扔到大水坑里。憨旦抱着孩子就出去了,他真的把孩子扔进了村中间的大水坑里,当人们发现时,孩子已经不行了。憨旦妈至今想起这件事来都后悔不已。
憨旦开始说话声音也不低,那次病后显得呆了,其他孩子就都有意欺负他,哄他解开裤子,把死蛤蟆往他裤裆里装,哄他把脖子伸过来,把死蛇朝他脖子上挂,把憨旦吓得声音发直,一来二去,说话声音就低了,你就是有火上房的急事他也是那样的声音。为这事憨旦妈没少骂那些欺负憨旦的孩子,没少和那些欺负憨旦的孩子家长吵架。
对憨旦妈临死时说的让憨旦到金财家做活顶账的事情,金财划算了一下觉得还行,这样总比一分钱讨不回来强。再说憨旦现在三十多岁正当年,身上一疙瘩力气,出点死力气干点死活还是行的。金财现在每到农忙时经常会雇一些帮工,寻别的帮工也要管饭也要出工钱,让憨旦干,就不用付工钱了,听天生说像憨旦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低保,那就更不用花什么钱了,说不定还有落头。另外,金财也感觉这几年的身体不如从前了,让憨旦在跟前支手垫脚的也行。
这样,憨旦妈死后过了一七,憨旦就住进了金财家。
憨旦到金财家时间不长,金财的依赖性就被培养出来了,去地干活总带着不说,在家里一些大小事也要憨旦去干,半夜他宁愿把熟睡中的憨旦喊起来去给牛添草,也不愿自己起来,连晚上往屋里拿尿盆,早上端出去倒,都要憨旦去干。金财媳妇实在看不过去了,半夜会亲自起来去给牛添草,晚上会早早地把尿盆拿回来,早上早早地把尿盆倒了。金财媳妇说她的男人,你咋靠得恁实在呢,人家娃不来你就不活了。没娘娃可怜,咱不要办那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
这天,金财要去犁鳖盖子那块地,媳妇夜里起来了三回给牛添草,天不亮金财就叫醒了憨旦。金财扛着耙,肩着镢头,憨旦背着犁,犁把手挂着绳索,赶着牛去犁地了。这块地大,去犁一套有点多,犁两套不够,去早点就是想一晌赶着犁完,天热,一靠晌人煞急牛也煞急,就不好好干了。金财掌着犁杆犁地,憨旦抡着镢头翻挖牛犁不到的地边和地角子。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毒,村里人都开始陆续收工回家了,金财的地还有三分之一没犁,他不由得加快了鞭子头,牛也开始调皮捣蛋了,挨一鞭子就紧走几步,不挨了就又慢悠悠地走着。金财发火了,骂了一句,就连着朝牛身上甩了几鞭子,牛一惊赶快就跑,金财没有扶住犁把手,犁把手一倒,犁头就从地里钻出来贴着地皮跑,金财紧跑几步扶起犁把手,脚踩在犁辕上,让犁头深深地扎进地里,两头牛就又慢了下来,金财又甩了几鞭子,说,我让你跑!我让你跑!那只大犍牛劲大,挨了打后就脖子一扬,猛地往前一冲,把脖子上固定索头的仰子绳挣断了,只听呼的一声,索头顺着牛脊梁掉了下来,大犍牛猛力朝前跑,把连着那只母牛的牛绳也挣断了。憨旦站在地边看笑了。金财火了,骂道,憨旦,你就是个死人,也不会过来挡挡牛!憨旦赶忙去拉那头大犍牛,硬是抓住大犍牛的鼻圈才又拉了回来。重新套上大犍牛开始犁地时,牛的性子已经不稳定了,金财就让憨旦在前边牵着牛鼻子走,牛有个习惯,人在前边牵着就不好好走。金财在后边甩鞭子催着走,牛就是不按套路踏着犁沟壕走,七拐八拐,金财又开始埋怨憨旦,你就是死人一个,咋连个牛也不会牵。憨旦说,是牛它不走,我拉不动。金财觉得用鞭子打牛已不解恨,就收起鞭子,用鞭杆子朝那头大犍牛猛摔,几下子就把鞭杆子打坏了,大犍牛受不了重打,头朝下一低再朝上猛地一扬,就把憨旦顶出一米多远,仰脸躺在了地上。金财慌忙喊牛停下来过去看,牛角把憨旦的肚皮划出几道白印,已破了皮,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金财看看没大事,就又开始骂了,你就是个白吃,要你有啥用,连个牛也不会牵,快快滚蛋!走吧,不用你了。
中午吃饭了,憨旦还没有回去。金财媳妇昨天在集上割了一斤肉,吃了一顿饺子,还剩了点馅,中午又包了,不够一人一碗,就说,咱俩都少舀几个,给憨旦留几个,东西少,都叫见个面。金财说,给他留啥?不留,一会他回来了吃点馍喝点汤就中了。媳妇说,那你舀完吧,我这不吃了,给他留下。一直等到快三点憨旦都没有回来,金财媳妇说,去寻寻吧,没娘娃,怪可怜的。金财说,不去寻他,脸还怪多哩,牛就抵了一下,划破点皮,我也没咋说他,就不回来了,这以后日子还长着哩,不惯他这毛病。金财媳妇说,你不去,我去。于是村头就传来了金财媳妇的声音,憨旦,憨旦,回来吃饭啦。几个在村头柿树上玩耍的孩子对金财媳妇说,憨旦哭着去他妈坟上了。金财媳妇就急忙朝憨旦妈的坟上走去,远远的就看到憨旦坐在他妈的坟前哭,火红的日头晒得憨旦脸上汗水长流,泪水伴着汗水,把憨旦面前的地上打湿了一片。金财媳妇拉起憨旦,哭着说,好娃啊,你不怕晒死啊。憨旦哭着一抽一抽地说,我要我妈,我要我妈……
乡里给村里分了农田基本建设集中会战工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村里要先准备一些做饭用的烧柴,每户分了六十公斤任务,几户群众商量到十多公里外的山里去担柴。金财说玉谷地里的草该锄了,叫憨旦去。
金财媳妇说,他去能中,那么远哩。金财说,咋不行,那里柴禾都是现成的,交代个人帮他捆好,扁担扎好,绳刹好,他只把它担回来就行了,这就是个使唤力气的活,他还干不了?担柴来回要一天时间,金财媳妇就去给憨旦准备第二天带的干粮,她先去烙了几个油镆,煮了几个鸡蛋,又把前几天亲戚送的苹果取了几个,全部装到一个布兜里,又催着金财把扁担和绳子准备好。第二天一早,金财媳妇就先起来给憨旦把饭做好,喊憨旦起来吃了,再送到村头等大群人出来嘱托给天生,看着他们走远才回来。
天黑了,村里去担柴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却不见憨旦回来,天生说,没啥事,我给他把柴捆好,扁担扎好,怕不牢靠又用绳刹紧,担起一块走了一段路,他说想歇歇,我看没事,就先回来了,现在应该也不远了。又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憨旦回来,金财媳妇着急了,就叫躺在床上的金财说,走吧,咱俩去接憨旦一截路吧,这个时候回不来,怕是担不动了。金财说,球,一百斤多一点,他就担不动了,是饭桶?是吃才?金财媳妇说,不是天黑了嘛,要是白天也没事。我是担不动,要不我一个人就去了,还劳你大驾?金财十分不情愿地嘟嘟囔囔跟着媳妇去了,走了有三里地,看见前边有个黑影,正是憨旦,他担着柴走得很慢,走着骂着,你妈哩,你是翻着死哩,你是翻着死哩。金财媳妇走过去问,憨旦,咋了?憨旦哭着说,扁担担不成,光翻。金财说,放下,我担,你真是个死人,就是比死人多口气。
这里的人去山里拾柴都喜欢平担,平担就是把柴捆放倒,根梢用秧子拢住,在柴捆中间找到平衡点,把扁担插进去担,说这样扁担闪着能迈开步子,走着轻飘。憨旦放下柴担,金财去担,柴捆也是直翻跟头,必须用手硬扳住扁担才行,他就把柴担放下,拔出扁担,重新找出柴捆的平衡点又扎了进去,再担上就不翻了,不由得又嘟囔了一句,笨死了,你就不会把扁担拽出来再扎一次。憨旦说,一拽出来我就不会扎了。金财说,所以说你是死人嘛。
走了一段路,金财对媳妇说,今天天生给憨旦捆的柴太多了,很沉哩,有一百四十多斤。憨旦说,柴捆里有石头。金财放下柴担问,柴捆里装石头咋?憨旦说,扁担老是翻,我把石头压上不让翻。金财就打着打火机照着看,先后从柴捆里取出三块长条石头,足有二十多斤。金财忍不住笑了,说道,太笨了,从这件事上我看那事也像,听说你背麦捆背不动了就用棍子捋麦捆,从坡上往下滚麦捆,有这事没有?憨旦说,有,麦捆打打滚滚就能背动了。金财说,那是,你把麦籽都打掉滚掉了可是轻。憨旦说,我妈打我了,从那以后我再不敢了。金财媳妇在后边接着说,就是,那是粮食,没粮食吃,人要饿死的,可不能糟蹋粮食。今天给你装的馍吃完了吗?憨旦说,馍还有一个,鸡蛋、苹果吃完了。金财媳妇说,只要不忍饥就中。金财担着柴在前边说,吃着能中,你会干啥?就是个吃才!
天没大亮,憨旦屋里的收音机就响了起来,憨旦没有啥爱好,就爱听收音机,去地干活时总挎着收音机,一边干活一边听,不管收音机里边播放什么内容他都听,反正响着就行,憨旦说这样干活不累。有时半夜收不到声音,他会奇怪地问妈妈说,收音机里边的人也要睡觉啊,一到半夜就没声音了。憨旦妈说,收音机里边的人也是人,你知道吃知道睡,人家也知道。为了省电,憨旦妈给憨旦买了个小变压器,在家就用大电,去地干活时才用干电池。憨旦住到金财家后,金财媳妇到集上去,又给憨旦买了新电池。
憨旦起床后,先过来给金财的尿盆端出去倒了,去水池边撩水洗了把脸,从馍笼里拿了两个馍,连同装水的瓶子都装在一个包里,挎着收音机,背着锄就去地了。金财媳妇在里屋说,天早呢。憨旦说,早了凉快,不热。
金财昨天干活时崴了脚,起床后看见有点肿,就去找儿子过年时给他买的酒,儿子说那是好酒,要二百多块钱一瓶,金财直埋怨太贵了,一直放在那没舍得喝,现在脚肿了,他想去倒一点烧着洗洗,却发现两瓶酒只剩下了一瓶,问媳妇,媳妇说,没人动你那酒,喝着死辣死辣的,谁动。金财说,该不会是憨旦偷着喝了?我听他妈说,他爱喝酒。
中午憨旦锄地回来,金财就问,憨旦,你喝我酒了吧?憨旦说,喝了。金财说,好爷啊,你知道那酒多少钱一瓶?憨旦说,不知道。金财问,喝完了没有?憨旦说,还有点,在床下。金财就到憨旦的床下去找,取出酒瓶一看,只剩一瓶底了,火就上来了,把中指屈起来,弓出骨关节疙瘩,就去敲憨旦的头,一下子下去,憨旦疼得噢哟一声就用双手抱住了头,连声说,我再不喝了,再不喝了。金财媳妇慌忙过来把憨旦拉到一边,对男人说,喝了就喝了,你打他两下就能给你吐出来?他爱喝酒,再去赶集,把那不贵的酒给他买几瓶放在屋里,叫他喝,憨旦不吸烟,给他买酒就当给他吸烟了。金财更加恼火了,还给他买酒让他喝,他要吃你身上肉哩,你也割给他吃?
吃过饭,金财媳妇见金财没在旁边,就对憨旦说,憨旦啊,以后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给婶说,不能偷偷的不让人知道,再那样你叔会打你的。憨旦说,嗯。金财媳妇说,去,把你床上我给你洗过的褂子换上,我把你这件也洗洗。再把你手脖上戴的红绳也解下来,我给你洗洗,你看那都成了垢甲泥圈了。憨旦说,我妈不让解,给绑成死疙瘩了,我解不开。金财媳妇说,来,我给你解,真要解不开,就剪了,婶再给你搓一根绑上。憨旦把手伸过来,金财媳妇试着去解,还真难解。憨旦妈给憨旦绑的这个红绳是双了几股绳做的,粗且不说,又不是直接打的死结,而是把两头一次又一次地穿进绳劲里,一直穿了两圈才结住头,然后用缝衣线密密地绑死,就找不到线头。金财媳妇费了好大劲才解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眼睛又湿了。金财媳妇洗了憨旦换下来的衣服和红绳,邻居赵嫂喊她,就出去了。
憨旦自知偷喝了金财叔的酒理亏,为了讨好金财叔,不到放牛放羊的时候就去赶牛羊走。金财说,早哩。憨旦说,去早点牛羊能吃饱。金财抬头看看天,说,把伞拿上,天好像要下雨。憨旦“嗯”了一声,取下挂在墙上的雨伞,挎着收音机、背上伞,赶着牛羊出村了。
憨旦走了有两个时辰左右,天空就打起了雷,雷声很大,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响,震得地面发抖,只一会儿,大雨就瓢泼似的下来了。金财媳妇收回铁丝上的憨旦的衣裳和红绳,埋怨男人不该让憨旦走得那么早,她想给憨旦手脖上的红绳绑上再让他走。金财说,他要早点去,我能拉住他?没事,他走时,我看天不好,让他拿着伞哩。
这场大雨下的时间很长,村里的大人们已先后从山坡上接回来出去放牛放羊的自家孩子,金财在床上睡得很香,还不断地吹气打鼾。金财媳妇心神不宁,一会进到屋里看看睡得很香的男人,一会再到外边看看下个不停的大雨,她推推睡着的男人说,起来,不要睡了,去看看憨旦吧,村里人都把各自家的娃们接回来了。金财连眼也不睁,翻个身继续睡,嘴上说,我不去,他恁大娃子了,放个牛羊还用操心。金财媳妇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打上伞走进雨中。
憨旦赶着牛羊出坡早走了一会,就走得远了一些,他把牛羊赶到了一个水草比较丰富的地方,就打开收音机听,远处的电闪雷鸣影响了收音机的信号,收音机里边嘎嘎啦啦一声声响,憨旦就关了收音机,看羊牛吃草。
大风夹着雨点下来了,憨旦刚撑开伞,风就把伞刮翻了顶,憨旦把伞按在地上想把翻上去的伞再翻下来,刚一松手,风就把伞刮飞了,一直刮下山崖,接着瓢泼大雨就下来了。大雨中的牛羊都聚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或有意无意地啃着草,或卧在草地上休息。憨旦只好钻到大犍牛的肚子下避雨,雨太大了,牛身上的雨水都汇到牛肚子往下流,憨旦看见不远处有个石崖坎,那下边倒还是干的,就钻到石坎下避雨,在那里他还能看到这边的牛羊,憨旦笑了,感觉这个避雨的地方还不错。
憨旦真的憨啊,这石崖坎是怎么形成的,它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是不能躲人的。正在憨旦憨笑的时候,上边的洪水裹着泥石流就奔涌下来了,只见憨旦在泥水中翻了几个跟头,就被冲下了山崖。
金财媳妇赶到时,憨旦已没了踪影,草坡上放着憨旦用塑料布包着的收音机。憨旦,憨旦,金财媳妇哭着喊着,牛哞哞地叫着,羊咩咩地叫着,四周的回应只有呼呼啦啦的雨声。
憨旦妈的坟丘旁边,又多出了一个小坟。憨旦说他妈活着,他总爱睡在妈妈的脚头,然后搂着妈妈的双脚睡觉,他说这样才能睡好,现在憨旦又睡到了妈妈的脚头。金财媳妇把憨旦戴过的红手绳绑在了坟前的一棵草上,金财媳妇想,活在那个世界的人有没有本命年呢?如果有,憨旦一定要戴上这个红手绳……
(责任编辑 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