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及其它文学奖。
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出版社的书籍插图。
一
也许,我性格的基因里,潜藏着太多的好动因子。我不喜欢平静和安闲,热诚地企求那种具有动感的氛围和场景。我总是渴望去冲击趋于平板的生活,然后让激腾起来的生活冲击我的整个身心。
我姓秦,名叫澜子。名字是父亲取的,他是湘江大轮船上的水手,还是诗歌爱好者。他说我应该是波涛的儿子,波涛的儿子就应该去弄潮,古诗中称作弄潮儿。
二
信号枪从裁判员的手中昂起了头,鲜艳的红绫子在初夏的热风里飘拂着,像一束火苗。
宽阔而平静的游泳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一片凝固的翡翠。白色的浮筒,勾勒出每一条清晰的泳道。矮矮的跳台上,站着各车间精选出来的健儿,赤膊、短裤,肌腱鼓暴着青春和力。
这是厂工会举行的一次游泳比赛,我只是一个热心的旁观者,因为游泳技能拙劣决定了我的角色位置。
我们车间的选手是余飘。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精瘦精瘦的,皮肤黑得发亮,像涂了层漆。
他满不在乎地站在跳台上,左顾右盼。我知道他把比赛看得很淡,当然不仅仅是比赛,他对什么都无所谓。“何必呢。”冷冷的三个字,常在他的两唇间弹跳。
真为他捏一把汗,我对他喊道:“别开小差了,争取第一名!”
“何必呢。”
我见识过他的体力和技艺,完全可以独占鳌头。大伙推荐他来时,他推辞了好一阵,才勉强答应下来。
信号枪响了,“叭!”站在跳台上的选手们仿佛听觉神经系在枪头上。“嚓!”“嚓!”争先跳下水去,浪花四射。余飘不知发什么愣,竟没有跳下去。
“跳!你的耳朵打苍蝇去了?”我大声地吼着。
“人家已经游了那么远,何必呢!”他晃了晃脑壳,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望着这一条平静的泳道,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余飘背后冲到泳池边,顾不得脱下外面的衣服,顾不得讲究姿势,“咚”地跃起来,跳下水去。
“叭哒!”我是横着摔下去的,腹部针刺一样的痛。但一切都顾不得了,我拼命地挥动双臂,扑打着,追赶着。
我是最后一个到达目的地的,爬上岸,抖得水珠子乱滚。我输了,但不后悔。
余飘得意洋洋地走过来,说:“老兄,何必呢?你的损失跟你的‘流水线一样,惨!”
我捏紧拳头,恨不得给他一家伙。
记得一年前,我还是组装车间的装配钳工,同锤子、扳手、螺旋刀厮混在一块。晚上,灯下,我画着一张关于“组装流水线”的草图。组装线、组装台、成品出口处……点和线编织着我的梦幻。
车间主任是一位看得起我的“伯乐”,他马上把图纸报到了厂部。
在答辩会上,我不停地抽着烟、喝着茶,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流水线”将带来的福音:可以节余三十个劳动力,可以减少几名管理干部,可以把产量翻一番……
“重造一条流水线,你计算过该多少钱?一百万!眼下机械行业不景气,钱从哪里来?”设备科科长慢条斯理地提问。
“产量翻一番,客户在哪里?”销售科科长问道。
“请问……”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们害怕打破原有的格局,这就是国营企业的痼疾。我的嘴唇哆嗦着,蓦地站起来,拿起图纸,冲出了会议室。
我纸上的“流水线”,就这么终结了它的生命!
许多工友对我侧目而视,说我是异想天开。一时问,我跌进了一个陌生的深谷,这个车间我没法呆了。
厂长理解我,设法把我调到了机械加工车间,好在我在中专技校读过书,车、钳、刨、铣都懂一些,便安排在车工班……
余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仰天喷了一口长气,他从心眼里看不起我。
“余飘,你算什么!我毕竟还击起了几朵浪花,尽管是倒数第一。”
“几朵浪花有什么用?生活原本就是这样。”他把洁白的太阳帽挥了挥,走了。
“别着了凉,快披上这件风衣,不过,太小了。”
猛回头,身后站着她——我们车工班的晋沫。她甜甜地笑着,两个酒窝很深,手里拿着一件女式风衣。
晋沫说:“幸亏有你,要不我们车间就算弃权了。游,总比不游好。”
我没有伸手去接她递过来的风衣,但我谢谢她的理解。我轻松说:“这风衣太小了,假如穿上去,就把我箍住了。”
晋沫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三
转眼到了年底,大雪纷飞。我们机械加工车间的车工班,接到了全市“赛刀会”的邀请书。按规定,班里要派一个技术精良的选手去参加比赛。班务会开了两个小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吭声。
余飘咕哝着说:“赛刀,有什么意思?得了第一名又怎么样,何必呢?”
那段日子,班长的手被坯件砸伤了,缠着洁白的纱布。他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深沟,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来扫去,炙烈而焦躁。
“没人去?我去!”
我莫名其妙地大喊了一声,大伙松了口气,笑起来。那笑声含着赞赏,也含着讥讽。论技术,论工龄,轮得上我吗?可我不习惯这种冷寂。
晋沫脸上红红的,望了望我,眸子闪着亮光。
余飘拍拍我的肩,说:“老兄,祝你中个头彩!”
那场比赛,是全市车工行业的精英大亮相,是技艺和体力的比拼。在指定的外厂的那个大型车间里,我的手抖着,心也抖着,汗水把工装浸得透湿。猛一回头,我发现晋沫站在人群里,凝神地望着我。
我开动车床,摇摇把、进刀、退刀、上工件和下工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情绪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稳定。
比赛的最后结果,我以倒数第二而败北。
在宣布评审结果的现场,我垂下了头。晋沫把一条洁白的手帕递过来,我迟疑了一会,在她目光的催促下,接过手帕使劲地擦着汗。
散会后,我们并排走着。
“晋沫,你爱看划龙船吗?”我问。
“爱看。所有看船的人都很兴奋。”
“因为,在竞赛中,造成了竞争者之间的距离!有了距离,就有了追求的空间。”我兴奋地说。
“生活也应该是这样的!”
我点点头,说:“端午节快到了,我家临江的窗前最好看龙船,你来吧。”
“好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谈起了划龙船的话题,而且心有所感地进行了引申:“生活中似乎缺少这种‘距离和‘空间,大家的步子都是按照同一速度前进着,于是这种相对的等速运动,造成了一种惬意的平静,生活会在平静中老化。可惜,很多人都没想到这一点。”
也许是“赛刀会”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也许是在赛场见识了许多高手的绝技,我对车工技术钻研的狠劲达到了高潮,并乐此不疲。
一眨眼,几个月过去了。
黄昏的夕光,漂满了整个车问。我抓着一把油棉纱,使劲地擦着车床。下班了,班里的人都相继离开了车间。车床上,忽地一个影子渐渐变得清晰:短辫,圆脸,深深的酒窝……是晋沫,她还没有走。
“这几天,你产量怎么这样高?”她问。
我笑了笑,说:“看了几本‘车工工艺,钻研了一下华罗庚的‘优选法,我的刀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
“准备在班里造成‘距离吗?”
“是的。最好因距离而造成一个很大的‘空间。”
她点点头,眸子里透出淡淡的忧郁。说:“造成这个‘空间,要付出代价,摩擦力会不断产生的。”
她转过身,轻轻地走了,像消失在一个梦中。
我发现我和全班同事之间,渐渐地拉开了“距离”。我的车床开得飞快,卡盘呼啸,车刀狠狠地切削,工件摆满了平台。我使用着强力车刀,尝试着快速切削,手掌把摇把磨得滚烫,汗水在全身畅快地涌流。
车工班再不能按人头分发工件了。因为我力图创造一个全新的定额,而这个定额又变成全班每个人必须完成的指标。
我看见老班长脸上,时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听见厂广播室,不断传出表扬我的声音。但整个车工班,失去了往日平和轻松的节奏。
余飘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他常常踱到我的床子边,不冷不热地说:“老兄,何必呢?谁也没跟你拼命!”我甩一把汗珠子,得意地对他一笑。我不想回答他,我有点可怜他。
班里有名的“凤辣子”王风珊,先前按规定去厂托儿所给孩子喂奶,一去就是两个小时,如今得雷急火急地赶回来。要不,同旁人一比,产量差得太远,脸没处搁。她常会用喷火的眼睛盯着我,想发作又找不到借口。我用管筒扳手敲一敲车床,真想哼一支小调,让音符透出我的矜持和沉着。
我在开拓一个引人注目的“空间”。我和班里的同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感情上,由“距离”而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空间”。那种往日的融洽和亲密,似乎突然之间不复存在了。古人所训导的“树大招风”,实在很有道理。
就连我们这个空间——十二平方米的单人宿舍,也充满了难堪和烦恼。
往常这个“王国”,由我和余飘亲热地“治理”着。我们一起上班,然后一同下班回到宿舍,面对面各端一杯茶,扯“四季谈”;头挨头,床铺上“杀”几盘棋。谁没有饭菜票了,抽开对方的抽屉去拿,也不用“禀报”。谁没有肥皂了,大大方方用对方的,哪个也不会计较。如今,这个空间充满着“火药味”。
我桌上的墨水瓶,无缘无故会倒翻,墨水濡湿了书本。下班回来,热水瓶里倒出来的是浑黄的泥巴水。晚上想看几页书,余飘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我只好钻到被子里,蒙着头,企望去寻找一个甜美的梦。余飘竟摸出一把京胡,作古正经地拉起来,边唱边拉(好久没听人唱这些东西了,偏偏他还记得):
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
细分析把作战计划反复推敲……
猛地掀开被子,我跳下床,双手叉腰,怒视着他。
他满不在乎,说:“要打架吗?我保证不还手,你想当标兵,就得忍着点!而且,这个空间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脸上肌肉抽搐,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出风头,全班跟着你累,定额搞得这样高,何必呢?”
“嘭咚”,我一拳砸下去,把书桌上的东西振得跳起来,瓷茶杯掉到地下,碎了。
余飘停住了拉京胡,冷冷地说:“你吓唬谁?你去听班里人的议论,连晋沫都哭了好几场,哼!”
他放下京胡,一甩手走出了宿舍,留下一屋子冷清和发呆的我。
这些日子,我居然成了舆论的中心,走到哪里都有人指背脊。余飘说晋沫哭了好几场,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消瘦了。上班时,她只是埋着头操作车床,紧咬着嘴唇。
她是不是在为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苦恼着?
有人说,我和晋沫在恋爱,还在江边的柳树下亲嘴,响声很大。还有人说,有一次发现我的房门关得死紧,喊了半天房内没人答白……
“凤辣子”的想象力丰富得使人惊叹,这些话只有她捏得出、说得出!
想当强者是一种痛苦,况且这种痛苦还牵扯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共同担承。也许,余飘说的“何必呢”有些道理,人们已经习惯了某种生存方式,不需要“距离”,也不需要“空间”,彼此一样,亲亲热热。当你力图去打破这种生存方式时,人们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维护它,给你造成重压和痛苦。我不能犯众怒,应该随大流与大家共进退,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四
我“病”了。离六月底还差七天,我想让产量直线下落,在这即将评选上半年生产标兵的关键时刻。
谁都不相信我病了,滚壮高大的身坯子,嗓门响起来像打雷,怎么也会病?怪!厂医务室的大夫,只凭我按着胃部的动作,只凭我几声哼哼,就慷慨地给了我一张假条。
老班长坐到我的床前,默默地抽着烟,额上的皱纹又深又密,一句话也不说。我发现他变得这样苍老。终于叹了口长气,说:“你好好地歇着。”走了。
这一声叹气,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痛得双眉蹙紧,痛得心尖像要出血。
“凤辣子”笑吟吟地来看我,提着一网袋苹果。“好好休息吧。等你病好了,凤姐给你做个介绍,找个漂亮妹子给你做堂客。”
我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使劲地闭住眼,把脸扭到一边去。
余飘忽然对我热情起来,殷勤得叫我消受不了。他给我去买各种食品,馄饨、油饼、米粉……仿佛我真的病了。洗脸水、洗脚水,也给我送到床前。
“何必呢?老兄,生活原本就这样。”他说。
由于我的“病”,我们感情上的“空间”缩小了,因为生活中的另一种“空间”在缩小!
只有晋沫没有来。
当我休息到第五天时,床头忽然出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潦草得不能再潦草的字。啊,是她!她分明不想和我见面,趁我去食堂买饭时留下来的:
秦澜子同志:
我相信你休假时所产生的痛苦,一定比那种冲击生活时带来的痛苦还要深重。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痛苦!你是懦夫,你并不懂得后一种痛苦的价值。它使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澜,你没看到大多数同志那种久蓄后释放的潜能!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并不害怕。
你曾邀我端午节到你家,临江的窗前去看龙船竞赛,我不想去,那会刺痛我的心。
离六月底还有两天,你还准备“病”下去吗?
晋沫
我的手指痉挛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五天的“病休”,使我明白了许多先前并不完全明白的东西。老班长的叹息,“凤辣子”的笑脸,余飘的殷勤,晋沫的忠告……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两组十分鲜明的信号。是的,想当强者所承受的痛苦,是有价值的:生活冲出了旧的轨道,有了新的声响,有了新的力度,无论如何是值得的。可惜,我几乎放弃了这份痛苦(其实是一种自豪)的权利。
我用拳头猛地擂打胸膛,嘭!嘭!嘭!像震响一面鼓。
离六月底还有四十八个小时,还有两个工班!明早,我就去上班,让那几乎弥合的“空间”,再一次扩展开来,而且,决不再让它缩小以至消失。
我把那件油腻的工装,小心地放在床前的椅子上,这是我的习惯。
五
端午节到了。满江的波涛翻滚着、呼啸着,浪尖上飞驰着彩色的龙舟,桡子搅动,伴着锣鼓紧迫的节奏,两岸的欢呼声此起彼落。我和晋沫并肩坐在我家临江的窗前。
“澜子,看!它们之间的距离。”
“那是一个催人奋发的空间!”
客厅里,爸爸拿着一本诗集轻声吟唱,妈妈在看电视的直播龙舟赛。他们不时地含笑打量着我们……
我醒了,是一个梦,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真实得像我自己。端午节快来了,我一定要邀请晋沫到家里去,一起在窗前看龙舟大赛。她不会不来的。
我看见对面床上的余飘,睁着眼,左右翻滚着。他没有睡着,大概在想什么吧。
我一看手表,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