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王悦阳(记者)
嘉宾:计镇华(昆剧表演艺术家)
张静娴(昆剧表演艺术家)
谷好好(上海昆剧团副团长)
黎安(上海昆剧团青年艺术家)
用古老而典雅的昆曲艺术,散播一颗文化的种子,在海峡对岸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就是上海昆剧团在整整20年内做的文化事业。从当年风华正茂的昆大班艺术家蔡正仁、岳美缇、梁谷音、计镇华、张静娴,到如今的谷好好、黎安、吴双……台湾观众与大陆观众一起,见证了上海昆剧团两代艺术家的辉煌。而上昆访台所培养的一批观众群,也被白先勇称为“台湾有最好的观众”,他们不仅热爱昆剧,更积极投身其中,向艺术家们学习,其热情与执著,在传统戏曲并不热门的今天,显得特别珍贵而动人。
这就是上海昆剧团的艺术魅力,更是昆剧深厚神秘的文化基因使然。
难忘的热情
主持人:上昆访台20周年演出取得的轰动,跟昆曲整个的大形势越来越好有关,也跟上昆的优秀品牌有关。这一传播艺术的过程本身就是非常精彩的文化事件,总结其经验,对两岸文化交流特别有意义。
谷好好:就上海昆剧团来说,这么大规模的一百号人、七台戏、十天的行程——老中青这样四代、文武兼备,三台折子戏、四台大戏这样的阵容,我想真的是很罕见。在最近的一两年内我们也很难再有这样的组织,再说正巧是昆曲两岸交流20周年这样一个特别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我们很高兴,包括我的老师王芝泉也是赴台20周年第一批的见证人,她这次没有去,但她告诉我,每天坐在家里不断接到来自台湾的电话,告诉她今天的戏怎么样,她的学生怎么样,每出戏怎么样,王老师说她非常高兴,我们的事情她都知道。这就说明我们整体的演出口碑相当好。
20年来,我们从单纯地请台湾来演出,台湾请我们去演出,到今天的我们合作,即我们请台湾的创作团队来参加我们的创作——《烟锁宫楼》。之后,台湾方面今年要带队伍到上海逸夫舞台来演出,整个班底是我们上海昆剧团和他们一起合作。我们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昆曲的这种交流和其他院团不一样,我们是深度合作、深度交流,甚至到了可以同台唱昆曲、同台演出。我们也很感谢樊曼侬多年对我们上昆的支持。以前我们出不起钱的时候,演出经费她全包,到今天我们自己承担大量的费用。这两天台湾方面告诉我们,我们整体在台湾的票房,扣掉税、人工费,最后收入300多万的台币。倒算过来,一台戏就是好几万人民币的票房收入,比我们自己在上海的一场戏还要好。从一个商演来说很成功。我们在台湾听到最多的是“哦哟!不愧是上昆!”这也是我们想做到的。剧场里面那种阵势和观众们对我们戏的肯定,我到今天记忆犹新。
主持人:计老师,20年前第一次去台湾时,两岸经济状况、文化差异还是挺大的,初次登上宝岛的情况与心情,你还记得吗?
计镇华:因为是第一次到台湾的大陆戏曲团体,我自己总归蛮重视这次演出的。我们那次实际上是没有经验。因为表演主要是在国父纪念馆,有2700个位子,现在看来,昆曲在这个场子演是极不合适的。因此上座率基本上在七成,但实际也已经卖了两千多张了,很好了,演出下来影响还是不错的。我主演的《烂柯山》被安排在了一个很破的剧场,以前是唱京剧的,实际上却是很适合演昆曲的。所以这一场《烂柯山》爆满,而且生意非常好,效果也非常好。演完之后,下面观众,尤其是大陆过去的一些老观众,和我们握手的时候真是热泪盈眶!他们那种对祖国、对大陆的向往,看到我们就好像看到亲人的那种感觉,令人难忘。尽管海峡两岸之间隔阂了很长的时间,此时此刻却又是非常非常接近的。
这是我们上昆在台湾的第一次演出,之后陆续的十几次文化交流可以说是节节高、步步高。1992年是我们第一次演出,到1993年我们去教戏,1994年又去演出,那段时间几乎每年都去,1995、1996、1997年大大小小的演出年年有。说明台湾和大陆实际上是同一个民族,同一种文化的。尤其我觉得,在中华文化的教育和底蕴、素养方面,台湾要比大陆好。因为它的教育普遍,中小学生基本上都接受中国儒家教育。昆曲里面儒家文化还是比较丰富的,忠义道德、礼仪守信。所以从台湾来讲,昆曲在那边扎根,它本身基础、根源就很好。因为这个地方是适合昆曲的土壤,这个种子种下去,它会发芽。所以我们每次讲台北的观众是最好的观众,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文化教育比较好。现在华盛顿、纽约的许多举办曲社的曲友,当年也都是在台湾大学里读书的。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开始喜欢文学和昆曲,他们把这种爱好从台北一直带到了美国。
我记得在1994年我和张静娴一起去演出《琵琶记》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他们对传统文化的重视。这个戏本身我们没排过,台湾的洪惟助教授要求我们排出来去台湾中小学中巡演,因为他们的课本里有《吃糠》,通过我们的演出能够给学生一种立体的感觉。我们排出来后去台湾巡演了大概将近两个礼拜,演出的条件都不是最好的,因为全是在中学里面,没有正规剧场,但是收到的效果是极其强烈的。每次演出完毕之后底下的学生争相要我们签名合影,我那个时候就体会到有当歌星的待遇和感觉。我就觉得,在台湾,中华文化已经深入到人心了。所以从大陆来讲,台湾有这么好的土壤,有文化的底蕴,最重要是有一大群观众,他们和我们演员相辅相成。
乡情的感动
主持人:张老师是昆二班艺术家的代表人物,年龄上比计老师那批小了五岁,可也是全程参与了上昆20年来的多次访台活动。您对此有何感触?
张静娴:很有幸20年能够从头至尾参与,这一次还能在台上演出。最后结束的时候,很多老朋友来送我们,他们也和我们一起白了头发,添了岁数,他们都掉下了眼泪。很多这样的好人追随了我们20多年,真的让我很感动。
我就回想起当年1992年的时候被称为“破冰之旅”,因为那个时候两岸交流还没这么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当时我们日子很难过的,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上昆经历了很多挫折,挺委屈的,全团士气低落,有讲不出的一种味道,一种心态。所以,这样一次到台湾去的机会也是能让我们扬眉吐气,团里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大家都很兴奋。没想到三个人没批,两个是干部,还有一个是岳美缇,因为她是人大代表。主演不能去,台湾方面表现得又不太友好,我们这里为表示不满,有领导提出“索性都不去了”!
这一下懵掉了!那时候的市委领导吴邦国、黄菊、陈至立都在北京开会。团长蔡正仁立马写了一封信,通过飞机送到他们手里,看看他们的态度。没想到马上批示下来,要求我们“非但要去,而且一定要演好”。大家一下重新跃跃欲试,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上昆踏上了台湾的土地。所以,有一位老师的十六个字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好事多磨”,因为差一点就去不成了,结果终于还是“好梦成真”,然后是“好戏连台、好评如潮”。当时媒体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也很深,报道都很及时,用词都是“赞叹不已,惊艳,相见恨晚”等等。
主持人:首次访台时,无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化理念上,一定会有许多隔阂的,是不是?
张静娴:对,比如说我们到国父纪念馆演出前,他们都要奏他们的“国歌”,就是以前民国的国歌。那么我们怎么办呢?因为我们当初去都是有规定的。那是开场前五分钟呀,我们都画着妆,走都来不及走,后来蔡正仁想出来一个办法说我们把大幕拉起来,我们什么都不管。他们奏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只当没听见就可以了。后来这件事情还作为一个成功的应变,得到有关部门的表扬,显得处理得当。
我们那个时候日子真是很难过,走向低潮,根本没市场。我们那时候到英国去演出好像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回到国内来真的像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我偶尔参加商演,硬是不让我唱昆曲,要我唱《红灯记》,我心里也很郁闷。就是在这样矛盾而无奈的情况下,我觉得台湾演出的成功,大家对昆曲的这种热情,实际上是潜移默化地给我们一种鼓励,精神上的鼓励,让我们知道应该坚守在这块地方,我们是有价值的。
我觉得台湾这块地方,既陌生又熟悉。因为在那里就觉得很亲切,一看就像故乡来人,真的是像乡亲。有一次乘出租车,司机一听是大陆来的,车钱也不收我们的,很淳朴的这样一种感情,真的是记忆犹新,很感动。这样的故事很多。
主持人:除了观众们的热情,许多台湾文化艺术界的精英,像白先勇、林怀民、曾永义、洪惟助等,都对于上昆访台给予了极大的热情与支持,也为上昆的品牌做了巨大的推动。
张静娴:是的,当时台湾中央大学戏曲研究所成立了一个昆曲研究室,由洪惟助教授主持,首先就到上昆来录了很多折子戏,接着又到浙昆、北昆去录。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们已经想到要抢救。他们很早意识到这门艺术的价值,它的重要性,也看到我们这些演员都已经五十上下了,要赶紧录下来。同时再带上我们这些人到各个大学去做讲座,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在内地大学做讲座,这纯粹就是做演出表演的讲座。但是这些台湾的学者教授,他们可以从文学、人文的角度来讲昆曲,提升了昆曲的内涵,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些教授的参与,我觉得对我们是很有帮助很有启发,也扩大了我们昆曲的影响。
1994年大队人马再度访台,那次岳老师就去了,还作为第一新闻人物,这一次《玉簪记》红得不得了。所以白先勇就说:“不看岳美缇、张静娴的《玉簪记》,遗憾太多。”他认为:“谁说昆曲曲高和寡,昆曲是最生活最生动的艺术!”后来的几年几乎年年请这个戏,我们担心观众看厌,但是没想到台湾观众对这种传统戏,真的是百看不厌。但是这也提醒我们要常演常新,所以我们2009年去的时候,我和岳老师把原来我们在《秋江》里拿掉的两段曲子恢复演唱。以前的观众嫌昆曲长,没想到现在观众要听了,愿意听好曲子了,我们唱的效果就非常好。因为观众的需求和十年前不一样了,我们自己也自信了。就是说通过这样一种交流,点点滴滴,我们影响他们,他们也影响着我们。
观众的不同
主持人:在老师们看来,台湾观众与内地观众在看戏时,有什么不同?
计镇华:台湾观众对昆曲传统戏的要求很高,相比内地观众更喜欢一些传统骨子老戏。我想,因为他们看老师们演出的机会毕竟比内地观众少,就变得更加渴望看到老师们身上的拿手绝活。记得有一次我和老搭档刘异龙演《访鼠测字》,刘异龙本来是想用京白来念,因为怕台湾观众听不懂苏州话。他就问台下:“你们今天要听苏州话呢还是要听京白?”没想到大家一致说要听苏州话,其实他们根本听不懂,也没字幕的,但是他们知道情节,看你原汁原味的表演,他们就觉得可以了。这些细节给我们印象都很深的,他们希望看到你这门艺术真正的价值。
张静娴:因为我们也是一直在昆曲发展的道路上寻寻觅觅,也一直在那里不停地探索、不停地摔跤,再爬起来,再向前走。我觉得我们上昆的这种精神还是可嘉的。正因为这样,上昆形成了艺术上的这种扎实基础,同时又有一种境界和心胸。我觉得这就是上昆,也就是上海这座城市抚育的这样一个剧团,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觉得这是应该大书特书的,不要由于某些利益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对自己妄自菲薄。
主持人:台湾观众看戏与内地观众的反应是否一致?
张静娴:不太一样,他们更敏感,也更开放。记得有一次我和岳美缇老师到一个艺术学院去演出《占花魁》。后来还有一个学生悄悄地来问,“不好意思,你们两个是不是同性恋?为什么你们的表演很默契?”这种问题在大陆是不可能被问到的。还有,台湾的孩子他们会觉得看得很感动,他们竟然会哭的。怎么会哭的呢?看这个戏好像是喜剧,不会哭的嘛!他们是被人物历经千辛万苦走在一起所感动的。所以有很多问题通过他们的反馈也引发了我们很多的思考。我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说是“一流的观众在台湾,一流的演员在大陆”,我想不是没有依据的。包括这次我们去台湾,也觉得他们的观众懂戏,然后他们爱戏,看戏特别文明,一点声音也没。但是你有效果了,“嘭”一下他们就会笑出来,你就觉得特别会心。演员在台上能够感觉到台下的观众是礼貌地给你掌声,还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对你的赞叹或者一种领会。这种趣味、这种感觉,不一样的。
新的传承
主持人:上昆在台湾受到的热烈欢迎,离不开老艺术家们的个人魅力与影响力。而此次访台,打炮戏竟然是青年艺术家黎安主演的《景阳钟变》,可谓大胆。
黎安:是啊!压力非常大!台湾去过很多次,但是我不像老师们去得那么早,大概2000年才第一次去。那时候我觉得台湾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像计老师讲的,观众的素养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观众始终跟台上老师的表演是有呼应的。他们是非常投入地在看,好像参与在里面表演一样的这种感觉。虽然这次拿《景阳钟变》打炮,其实很多台湾观众已经在上海、苏州看过了,但他们这次还是来看。尽管我们这个戏是新排的,有许多地方不是很成熟。但是我觉得台湾观众对于上昆的不管传统还是新编的戏,都很关注、支持。
尽管很宽容,但我自己有感觉,觉得他们每次来看我们演出,都是来挑刺的。因此很紧张,我觉得我们年轻演员去台湾,每次真的像考试一样。一个是老师们的标杆在这里,艺术水准在这,我们传承下来,加之又与老师们同台,绝不能太差。包括这次的《景阳钟变》,也没想到演下来的效果还是非常好的,他们也给我们提了很多意见,包括他们对我声音上的要求等等,对此我也在反思,看出自己可能还有很多不足。去台湾演出,就感觉观众会有很直接的最真的表现给你反馈出来,这是你在国内其他地方感受不到的一种环境,就觉得很开心。
主持人:为什么会想到将这两出属于年轻艺术家的新编戏安排在台湾演出?
谷好好:我算过,老师们赴台20年,我们是18年。对我们来说,这18年跟着老师一起去台湾演出,压力有的时候是残酷的。因为老师们的积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毕竟是老师们的学生。所以这十几年来我们带什么戏去唱都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越对艺术认真,越对艺术执著,越想表现好,这些压力的存在就越让这个舞台充满着刺激感。我一直说,台湾有很多的观众也看着我们长大,老师们从五十几岁演到七十几岁,我们是从二十岁演到四十岁。我现在翻出来第一次赴台的照片的时候,一看,哦哟,这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啊!
前两年我们一直在做的一个角色是老师的学生,一个传承人。这两年我们想是不是可以尝试我们自己的戏,所以这一次我们是有突破的。最近的两台大戏都是去年我们新排出来的,一台《景阳钟变》,一台《烟锁宫楼》。我们自己有了属于自己的大戏。我自始至终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很重要的还是要把《玉簪记》、《十五贯》、《长生殿》、《牡丹亭》等这类像我们家底的戏守住。同时,我们确实要迈步去找寻属于自己的代表作。所以说这几年我们想做一些什么事情,这次去台湾我们表达出来了。我想,到台湾受到阶段性的好评,这个心情确实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