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刚
关于历史,学生们以为是教科书里的王朝更替、成王败寇;大众读者以为是揭秘某朝十二帝式的政治阴谋、宫闱斗争;抑或是部分精英捧读黄仁宇后感觉到的见微知著与大历史观……但更多的人开始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实时空里的那段历史,仅仅是探寻历史的一种途径,一种可能。
明白了这一点,再来看王千马先生的新著《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就会惊喜地发现我们又多了一种途径与可能。
上海也许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传奇的城市,从清末到民国再到1949年,一幕幕好戏在上海滩轮番上演。《重新发现上海》选取的时空视角极为独特,在时间点上,它选取了1843年为起点,即距今170年前的上海开埠之时;在空间上,它选取了一个名为天平的社区,在一栋栋的上海花园洋房中温故老上海的一段段往事。它就像一个万花筒,王千马轻轻一转筒体,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变幻着的光怪陆离、沉浮沧桑的世界。
之所以选择天平,王千马花了一番心思。天平,这个与大上海比起来相对生疏的名字,却闪动着几乎整段近代史的一个缩影。大概数一下曾在天平社区留下踪迹的名字吧:盛宣怀、上官云相、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荣德生、萧军、萧红、胡风、田汉、上官云珠、陶行知、葛祖兰、汪精卫、白崇禧、张澜、宋庆龄、陈毅……天平仿佛一个加大版的寥廓戏台,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白云苍狗,人间悲欢。
这或许能满足一部分“名流癖”读者的需求。不过,王千马的笔触,却时不时地荡开波谲云诡的恢宏历史叙事与名流传奇书写,将读者带入天平社区主人公们那令人一咏三叹、扼腕痛惜的人生情境。
比如民国金融巨鳄宋子文与七小姐盛谨如有缘无分的情缘,宋子文因屌丝身份无法攀附盛家,约好私奔苦等三天三夜情人不至,多年后又上演一场相对无言的重逢;比如杜重远与才女侯御之的离合情缘与悲惨结局,那只牵定两人爱情的风筝与那句令人喟叹断肠的“画楼重上与谁同”,都被那段扭曲历史冷冷地扯碎;比如那位16岁已为人妇后来却大红大紫的上官云珠,如何从腐化女人、放荡女子、汉奸女人的大反派变为《南岛风云》的英雄女护士长,她人生中的男人又如何在导师与知己的角色中摇曳模糊……王千马冷静的笔触从社区的一角窥见了历史全豹,又不经意间,猛抓出人生最断肠之处,残酷地给人看,这可能是此书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人生情境,只是“重新发现”包含的意味之一。在大众视野中塑造更加客观完整的历史形象,被《重新发现上海》一书以查遗补缺的方式实现了。如果只是到此为止,《重新发现上海》一书仍不过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式的地摊畅销传记书的升级版或精华版而已。显然,王千马的野心不止于此。
天平社区,2.68平方公里,100余年,百位近代风云人物。王千马的意图是以笔墨为刀,将这里制作成一个中国现代化转型的活标本。他说,和中国现代化转型基本同步的天平,因为这些名流的出现更和中国现代化转型息息相关。如果对照中国进行现代化应对的6个阶段,我们就会发现天平在每个阶段都未曾缺席,而且遍布政治、金融、商业、军事及文化等领域。“他们也将因此成为中国现代化大转型的悲壮的推手。同时,活动或生活于天平的他们,也将被历史的‘天平,称出应有的分量。”
最终他发现,当现代化成为时代的选择或者说是硬性要求,那么,偶尔的失败甚至是一连串的打击,都已经阻止不了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奔流。这,或许才是他要向读者交的“底”。而在我看来,本书的出色之处,不仅在于交出了一个令我们深思的“底”,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个“交底”过程运作得如此不动声色,润物无声,读者们完全可以“在阅读的愉悦中沉思”。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话剧《暗恋桃花源》,那种时空穿梭的历史颠覆感与癫狂式的表演风格并未打动我。但就在全剧结束、大幕拉上的那一刻,我流泪了。无论多么富贵,无论多么贫贱,无论如何缠绵悱恻或悲欢离合,在拉上大幕的時候,一切都结束了。看《重新发现上海》一书,就如同在另一个桃花源看一场大戏。戏终了,天平社区满眼的大梧桐树仍在,英雄才子佳人们的面容却已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