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梦想，100次追逐

阙政

法国有本知名电影刊物叫《电影手册》，特吕弗、戈达尔、夏布洛尔在成为法国电影新浪潮的领军人物之前，都曾为它做过编辑、影评人。它每年在全球范围内评选的“十佳电影”，一直被视为标杆。

在中国，2008年诞生的《青年电影手册》，非但名称相似，第一期的主题也是法国电影新浪潮。主编程青松说：“《电影手册》是电影人的一个情结。”此后5年，他始终致力于为华语影坛做一本锋芒毕露、带有独立批评精神的电影刊物，“让读者在一片产业化的环境里，还能听到电影创作本体的声音。”

今年，《手册》迎来了第六辑——“100位华语导演的处女作”。100个追梦故事，在这里起航。

用8个月，选择100位导演

选择这样的主题，是因为今年华语影坛涌现出不少新导演：徐峥、赵薇、李欣蔓、郭敬明……再回头想想，如今蜚声国际的名导，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紀，拍出了他们的处女作：陈凯歌32岁拍《黄土地》、姜文31岁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家卫30岁拍《旺角卡门》、徐克29岁拍《蝶变》、彭浩翔28岁拍《买凶拍人》、贾樟柯27岁拍《小武》……

“奥逊·威尔斯拍《公民凯恩》的时候才26岁，结果他的这部处女作却经常在影史上各种评奖里夺魁。”程青松说，“在最好的年华里，这些导演交出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部长片，我们对此非常感兴趣。”

100位导演天各一方，各有各的忙，逐个采访就花了8个多月时间。刚刚凭《郊游》拿下金马奖最佳导演的蔡明亮，就一直联络不上，程青松无奈之下致电身在香港的甘国亮，请他帮忙邀约，孰料蔡明亮当时就在甘国亮旁边，这才顺利完成采访，颇有点“无巧不成书”的意思。

华语片导演那么多，哪些能入围，哪些不能——这样的筛选本身就充分体现了《手册》的立场和艺术判断。100人里，有电影品质获得公认的三地主流名导，有第五代、第六代代表人物；有剑走偏锋的影人，也一举囊括了今年华语电影票房前五位的徐峥、周星驰、赵薇、徐克、薛晓璐。

“对于商业片导演，我们会略微放宽。”程青松说，“比如《泰囧》，它在品质上是及格的，而且也含有简单正面的价值观。薛晓璐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同样有一定的艺术水准。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底线，比如王晶、郭敬明，那肯定入围不了，票房再高都没用。”

影人的创作力，也是一个重要的衡量因素。100位入围导演中，今年有新片上映的就达三成。“他们很多人都还在线上，有持续的创作力。”不过，即使是影迷，对其中的一部分导演，也可能闻所未闻——李红旗、应亮、郑阔、赵晔、唐晓白……这十几位新导演的入围，在程青松看来，代表了《手册》对他们未来的期许——“戛纳电影节有针对新人的‘一种关注单元，我们也想关注这些在艺术表达上有独到之处的新人。和第六代刚冒尖时一样，中国现在还有很多地下导演、独立影人，他们看社会的角度和大多数商业片很不同，表达的多是现实困境，而非肤浅的爱情故事。过些年你回头再看，会发现当时和中国的真实生活发生连接的，是这些电影，而不是《分手合约》那种毫无代表性的高票房片。”

100个梦想，每一个都不同

万事开头难。《手册》用问卷方式采访，在被问到“为什么选择这个故事作为你的导演处女作？”时，“电影厂派下来的任务”这个回答就出现了好几次。娄烨说：“通常处女作不是导演选择的，而是被选择的。” 孙周说：“你问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剧本？我告诉你我没的选，因为这个片子（《给咖啡加点糖》）容易通过。”李少红说：“为了获得拍片的入场券，我别无选择地接受了《银蛇谋杀案》。”宁瀛的处女作《有人偏偏爱上我》完全是个商业片，高群书的《东京审判》是个忽悠了好几年的烂尾楼项目“最后片方找到了我”，陈果的处女作也不是想象中的《香港制造》，而是为了不要浪费《何日君再来》的现成外景地，为嘉禾赶拍的《大闹广昌隆》……

处女作往往充满了偶然性。即使有充分的选择权如赵薇，选择拍摄《致青春》也并非因为这是她心之念之的小说或类型。程青松说：“赵薇原本想拍的是根据日本小说改编的一个女同片，但一直担心通不过审查。”恰好这时编剧李樯将小说《致青春》改编成了剧本，而她对编剧的认可超过了一切，“不管他写出什么我都会拍他写的。”

《致青春》让赵薇以7亿票房成为中国电影史上单片票房最高的女导演，并获得29届金鸡奖导演处女奖。但当程青松问赵薇“会不会继续当导演”时，赵薇却很干脆地回答：“又做回演员去啊。”计划中的项目只是参演关锦鹏导演的《放浪记》，当不当导演则还是要“等李樯的剧本”。

也有一些导演，他们的处女作就是他们的代表作。程青松从1986年到1995年，有9年时间在重庆电影院做放映员，这100部处女作他基本都看过，“像吴贻弓，后来就没有再能超越《城南旧事》的作品。”在采访中，蒋雯丽也坦言：“很多导演的处女作都倾注了他们人生积淀到那个阶段的很多东西，技巧上不一定很娴熟，但是那股精神，那种没有约束的感觉是最棒的……很多导演后来都超越不了自己的处女作。”今年金马奖50周年，拿下最佳影片、原著剧本等5项重量级大奖的，也是初出茅庐新导演陈哲艺的《爸妈不在家》。

事实上，从处女作看一位导演，透露出的信息量可以很大——有些一鸣惊人；有些进步很明显；有些风格一脉相承，后期越来越能打上鲜明的个人标签；有些偏离过初衷；还有一些，索性就离开了这一行……“像张元，他中间也探索过商业片，但不算很成功。”程青松说，“还有盛志民，他曾经是《我的父亲母亲》的副导演，帮张艺谋一起发掘了章子怡；也曾是贾樟柯《站台》的制片人。他第一部拿到龙标的电影是写实风格的《浮生》，但是后来转去做商业片，拍了像《十二星座离奇事件》这样的烂片。”

时过境迁的，不只是100个人

2002年时，程青松出版过一本与第六代导演的对谈录《我的摄影机不撒谎》。当时采访过的8位导演，如今也在100人的名单之中。除了姜文和张元，程青松对其余6位均作了最新专访。但其实这些年来，他与他们的交流从未中断。

“像姜文，和他谈过太多次了。他说：‘《让子弹飞》是献给观众的礼物，《太阳照常升起》是献给我自己的礼物。虽然《子弹》比起《太阳》好评更多，但他自己还是很喜欢《太阳》的。甚至别人批评得越多自己就越要保护，就像哪个孩子被别人欺负得越厉害，父母就会越想多保护他一样。”

十多年过去，很多当年身处地下或者刚刚见光的第六代导演，如今的位置已然大不相同。这些人里，他认识最早的是贾樟柯。1995年时，贾樟柯还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大三的学生，而程青松刚刚准备投考同一个专业。贾樟柯想拍一部关于落榜考生的习作，在校园里寻找合适的演员，这么巧就看上了他……

变化巨大的不止第六代导演，还有整个电影业。程青松说，在编撰这本书的过程里，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每个导演都不同，没有两个人的道路是一模一样的。老一辈电影人如谢飞导演，早期的制片体制根本没有他们自我表达的空间，稍后的独立电影、现在的微电影，他们的融资方式和市场环境也大不相同。有些电影人苦于没有资金，还有些电影人根本不差钱，却在其他方面有困难……”

100个标本里，有体制的变迁，也有各时代电影及电影人的不同命运。这些经验，都将成为后来者宝贵的财富。《手册》诞生6年以来，销量节节攀升，除了电影爱好者，在大学生群体中反响很大。“现在可以说是影视专业学生最多的时期，但很多大学生都想毕业以后去做电影营销，好像营销已经大过电影本身。”程青松说，“不像我们当年学电影的时候，还经常会写一些电影分析、导演研究。”

下一期《手册》的主题已经选定，将会聚焦“青春电影”。不管主题为何，程青松都坚持《手册》必须从纯电影欣赏角度出发，独立在制片方和导演方之外，“一不受商业收买，二不为人情所困。我们的底线就是：‘唱歌要真唱。”

批评的声音里，还有“金扫帚”

《手册》并不是“独唱团”，一起和声的还有程青松的“金扫帚奖”。

2009年，《三枪拍案惊奇》横空出世——这样一部几乎全民叫烂的电影，在当时却被营销公司捧上了天——“前有陈砺志吹捧，后有宁财神推荐。现在大家都知道‘财神推荐，必属烂片，但当时还是颇糊弄了一阵的。直到后来张伟平和张艺谋闹掰了，两个人互相指责对方，才算承认这是一部烂片。”

有感于“批评的声音无处发表”，程青松于这一年创办了“金扫帚奖”。这个名字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想到了，“扫帚嘛，就是年底到了给电影来个大扫除的意思。”每年，组委会都会先行筛选出40多部烂片候选，再接受观众的投票和20多位终评委的“审判”。“票房越高的烂片越要重视，因为票房高就意味着伤害了很多观众。”程青松说，“这些年来，观众看烂片的眼光是一致的，我们基本上能做到不会冤枉一部好片。”

在创办“金扫帚”之前，出于工作需要，程青松连续十多年担任金鸡、百花电影节颁奖典礼总策划、总导演、总编剧。但2011年，金鸡奖爆冷，评选结果令观众莫名其妙，被媒体讽为“鸡冻人心”。其公平性也饱受质疑，被指“主旋律味道浓厚，高票房大片以及颇有口碑的文艺作品们，在这里成了完败的陪衬……”由于难以一人之力控制奖项的公平性，这之后，程青松就辞去了官方评奖策划人的职务。

做了4年，“金扫帚”最坚持的就是公正。去年“最令人失望女演员”候选人里，杨幂一度排名第一，不料在新浪投票平台上出现大批水军，一晚上就给排名第二的女演员投了成千上万的票。得知此事后，组委会立即宣布新浪的票选全部作废。

明年，“金扫帚”将在原有奖项基础上，增设一项“最令人失望海报设计奖”。“现在的海报设计存在大量抄袭现象，国外电影人都怒了。”程青松解释说，“还有就是像《血滴子》这样的烂创意，海报上每个人都没有头，谁知道是哪个明星演的？又吓人又没有宣传效果。”

除了选烂片，“金扫帚奖”也评选华语片年度十佳。但这些年来，“十佳越来越难选，金扫帚的竞争反而好激烈！”尤其今年，《富春山居图》一出，即有“谁与争锋”的气势，“一下子把审美拉到20年前。”

今年，金扫帚出现了首位领奖人。明年，程青松希望《富春》导演李健君也能来领奖。这些年，他一直被问“怕不怕得罪人”，但他强调“金扫帚”是“对事不对人”：“《三枪》烂，并不等于《秋菊打官司》也烂；冯小刚的《手机》拍得不错，不等于《非诚勿扰2》就好；黄晓明因为《唐伯虎点秋香2》拿了‘最令人失望男演员，并不等于他在《中国合伙人》里就没有进步。”

圈中友人对他的这把“金扫帚”也很支持：“贾樟柯和郝蕾都跟我说过，如果得了金扫帚一定会来领奖，因为没有一个导演、演员敢保证自己拍出来的每一部都是好片子。观众的批评，用佛语来说是‘加持，他们的目的不是打击你、毁掉你，而是触动你、提升你。”

他们这样说自己的第一次——

陈果《大闹广昌隆》：当时有很多新人有机会去做导演，我就觉得：哎，我旁边的那个傻A做了，前面那个傻C也能做，如果我自己做也行吧？很偶然地就成了导演，做了之后觉得，导演不过如此，拍电影很容易。但是，拍好的电影很难，你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拍成了烂片。

尔东升《癫佬正传》：我觉得，在前三部戏，你要尽量发挥你的创意。因为在你拍到第三部，就会面对市场，面对投资方的残酷，对吧？就算不能坚持到第三部，一定要坚持第一部！

贾樟柯《小武》：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个时候没有功利心，也不琢磨要赚钱，也不琢磨要获奖，就是有一种快感，我把我真实的生活拍下来，就放出来了。

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拍《红高粱》，我觉得张艺谋挺好的，许多设计都是大家一起商量，一起弄的，甚至还会争吵，都忘了谁是谁了。结果“哐”一下就轰动世界了！原来这就是出色的电影，这样的话，那回头我也拍一个。

李安《推手》：体验人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话要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彭浩翔《买凶拍人》：正如张爱玲所说，成名要趁早。别考虑太多，尽早执导第一部电影，把瑕疵和缺陷都留在那里，早点开始，早点修行，很多问题是要从错误中学习的。当然，世上有像李安这样大器晚成的天才，但大部分人都是跌跌碰碰、摸着石头过河的。越早开始，体力越好，承受跌碰的能力也更强。

吴宇森《铁汉柔情》：我想尝试在当时流行的动作片里加重情和义，尤其是情的。当年的动作片并不十分重情，我想在动作片里拍一个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因为当年我还沉湎在一段难以挥去的失落爱情里。

张元《妈妈》：这部电影是我的影片中参加电影节最多的一個，我大概参加了全球的100多个电影节，几个拷贝几乎快要放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