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翰
在都市生活中,他们是一个被人们的视网膜自动过滤的群体,当菜场中的泥泞与嘈杂遮蔽了人们的感官,当菜品的价格高低、新鲜与否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没有人再去留意,这群满面尘灰十指乌黑,操着外地口音出现在菜场的农人们,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偌大的城市里,他们栖身在哪里。
然而,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个词却一直颇受关注——“菜篮子”问题,每隔几年,它便以“姜你军”、“蒜你狠”、“豆你玩”等各种形式卷土重来。
是时候让我们重视这群从内陆农村,背井离乡来到上海的“农民农”们,和他们的实际生存需求了。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日前发布的课题报告《都市庄客——城郊“农民农”群体的边际生存与发展对策研究——基于上海的实证调查》(以下简称《“农民农” 调查》)中,他们有了一个与农民工相对的名字——“农民农”。
“隐居”上海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如果没有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学生们的带路,人们不会注意到,在上海闵行区塘湾镇莲花南路旁如荫碧树的掩映下,有一座座低矮的棚户,沿着一条支路走,铺满碎石和煤灰的道路,和柏油铺就的主干道路不露痕迹地完成了交接,我们所熟知的城市忽然变了样,原来,这里“别有洞天”。
眼前的景象,俨然一座位于内陆乡间的村落,农田仿佛一块块旧手帕被杂乱摊放,横七竖八,既不整齐,也不广袤。河里的死水漂浮着藻类植物腐败的味道,穿梭于水沟与肥料堆之间寻寻觅觅的,是一群满身污秽的鸡鸭鹅狗和几个未及总角的孩子。 这些与之前看到的公路,不过一排树木和一座土墙的距离。
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文军在接受采访中表示,多年来自己一直带领学生们致力于对郊县农民的研究,在调查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上海的外来农民群体很大,占到了上海农业全行业从业人员的41.6%。之所以将这一群体列为重点调查对象,并取名“农民农”,是因为四年前的一次偶然。
“当时学院里一位叫李露萍的大一学生,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志愿者家教项目,为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课余的义务家教服务,因而结识了就读于闵行区塘湾民办小学的陈刚。陈刚当时上小学二年级,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动手术落下了一些课。”
到陈刚家里补课,是李露萍第一次走进农民农的家中,虽身在上海,可眼前迥异于城市的生活环境使李露萍感到震撼,并开始对这种“外来务农人员”的群体开始小范围调查。
一年前,華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农民农”课题组正式成立,针对“农民农”群体的第一次大规模深度调查也开始了。同行的课题组成员姚冠华告诉记者,在一年的时间内,小组成员共走访了上海市7个郊区区县,回收了1253份有效问卷,完成深度访谈58位。基于这些丰富翔实的取样,课题报告《“农民农” 调查》出炉,并将参加今年的“挑战杯”全国大学生系列科技学术竞赛。
棚户人家
在一小亩郁郁葱葱的青菜地旁边,记者找到了一户方姓农人。方家儿媳石学燕是一位约30岁的年轻妇人,她告诉记者,自己的丈夫是在外面开车的,大女儿上小学二年级。因此,自己平时只和小女儿及婆婆一起生活。当记者提出可否进屋看看他们的住处,石学燕显得有些不太情愿,直说屋里太乱,怕惹人笑话,后来又推说小女儿正在里面睡觉。
“我们在这里包下了一亩半地,除去我们住的这块地方,能种的还有一亩多,现在地里主要是萝卜和花菜。”站在自家的棚户旁边,石学燕这样告诉记者。说话间,石学燕的婆婆走出了“屋子”(其实是临时搭建的棚户),矮小精瘦的老太,今年73岁,老家在安徽。老太说不出自己具体的名字,只记得娘家姓陈。与之前儿媳的扭捏不同,得知记者的来意,陈老太热情地邀请记者进屋,并把自己的住处,向记者介绍了一番。
“这是我儿子和媳妇住的。”陈老太指着最近的一间棚户告诉记者,又指了指旁边两间:“这里我平时和一个侄子住,那一间是邻居的,他们夫妻俩是这一片的教会负责人。” 半亩不到的一块地方挤满了一座座以竹子为桩,并覆盖塑料、毡布等等材料搭起的棚子,有的给人住,有的用来养鸡和鹅,比之传统意义上的农家小院,这里的空间要狭小得多,“建筑”也更简陋随意。
在此次采访之前,曾有一位课题组的学生向记者提起,在他走访的农户中,有一户曾遭遇火灾,棚户因为材料易燃,被烧成了灰烬。上海城郊各乡镇有明确规定,禁止农户在农田边进行违规搭建。“住别的地方离菜地太远了,种地就是要在地边上守着。”陈老太说。
记者问到前几日上海的台风及暴雨是否影响到他们的正常起居,石学燕的回答是:“台风没事,刮不倒我们的房子,大概是因为搭得比较矮吧。前几年台风比较大时,生产队都来人通知了,让我们去镇上一个老年活动中心避一避。”
最里面的一间棚户,被陈老太叫做“活动室”,是住在附近的几户基督教徒每日祷告的地方。活动室大概10平方米左右,除了墙上一幅褪了色的基督教挂画,和地上几个叠在一起的塑料椅子外,这里别无他物。
陈老太喜欢向身边人传播她信奉的基督教义。她告诉记者,自己信教有二三十年了,自打老伴去世后就开始信。“我媳妇自打嫁过来之后,也跟着我一起信了。”
陈老太告诉记者,自己带着儿子来上海租田种已有近20年。“刚到上海时,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教堂做礼拜,我儿子就骑自行车带着我满街找,后来终于找到了,现在这附近信的人多了,一到周日就一起去。不过这几年,我儿子倒是不跟我一起去了,他在外面开黑车,起早贪黑,只有媳妇陪我。”
除了皮肤有些粗糙外,石学燕的言行举止其实与城市年轻人无异。10年前,这位老家江苏的农村女孩来到上海打工,经人介绍嫁给了方家的小儿子。石学燕原本已经摆脱了农民身份,来到城市变成打工妹,如今又重新成为了一名农妇。不同的是,在自己的老家,家家务农的大环境使她心中坦然,而在上海,这个身份却有些与城市的基调格格不入。
“我不会种地,以前在老家也没种过,这地里的东西都是我婆婆种的,我不懂,搭不上手。这些菜要卖时,都是菜贩来收,我婆婆跟他们打交道,我不知道多少钱一斤。”在采访的过程中,石学燕似乎总是想特意拉开她与“农民”的距离。
关于孩子上学的问题,石学燕表示,这附近几所民办小学都可以就读,大女儿已经上二年级了,当年孩子入学只要提供父母身份证和一家人的居住证就可以。“听说今年查得严了,上学的话父母还要有社保卡。社保只有在企业打工才能交,所以我想,等明年小女儿要上学时,我就出去打工。反正家里的地也是婆婆一个人种。”
生存门槛
4年前李露萍辅导过的陈刚,就住在陈老太家附近。陈家住的是半座砖房——大概30平方米的房子,被中间立起的一块木板隔成了两个半间,木板的最上端与屋顶上有一段距离,隔壁人家搓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刚年近40的父母告诉记者,这间房以前是生产队的仓库,现在连地一起包给了他们,这半间房一年的租金为1200元,与一亩地的租种价格相同。我们2001年来这里租地种时,一亩地租一年才500元。
“我们跟当地人签合同,都是一年一签,人家不肯签更长时间,怕土地政策有变动。”陈母表示,好在这里的外来户们,种的都是“青货”(即青菜),平均2个月收一次,有塑料大棚,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没有什么农闲时间,虽然对农人们来说很辛苦,但地倒是被充分利用了。
问及陈刚的去向,陈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落寞,她告诉记者,陈刚已经在一个多月以前被送回了安徽寿县的外婆家。“孩子今年六年级了,小升初需要父母提供社保卡,我们不打工没有社保,只能让他回老家念书。因为我们那里小学的教材和上海的不一样,念完六年级再回去读初中就跟不上了。”陈刚家附近有一所可以招收外来农户子女的中学,但陈母告诉记者,那所中学只招收成绩好的,“我们家陈刚成绩一般,想进也进不去”。
陈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动过手术后,身体比其他孩子弱。“他前几天还从老家打电话来,说想我们,可那怎么办呢?我们在老家种地,一年到头挣的钱只够一家人吃饭,有时候吃饭都不够,更别提存下钱来了。如果我们也回去陪他,拿什么攒钱给他上大学?”
说这些话时,陈父始终蹲在门口的摩托车旁一言不发。“别像我们两人一样,一天书没念过,现在进厂里打工要求高了,不认字都不行,只能种地。我也想让他爸像别人一样出去开车,可是他不认字,连驾驶证也考不到。”
关于上海外来农户的收入问题,《“农民农” 调查》课题组的调查显示,2011年,上海“农民农”群体中,有50%以上人均年纯收入超过15000元。而同年,全国农民人均年纯收入也仅为7000元左右。这正是很多农民选择背井离乡,来到上海种客田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在陈家的墙上,记者看到一张颁给“陈朵朵小朋友”的奖状,颁发机构是一所叫做“康贝尔”的幼儿园,陈朵朵是陈刚的妹妹。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父这时忽然插嘴,“女儿今年才5岁,还在上幼儿园。希望到了她要上中学时,国家对我们这些外来农户的政策就变了,孩子就不用回老家念书了。”陈母则表示:“如果那时候还不能在这里念,我们就全家都回去。女儿和儿子不一样,不在父母身边更让人不放心。反正那时候我们儿子也念上大学了,不用我们继续在这里辛苦种地赚钱了。”
陈母伸出双手,记者看到布满老茧的手上,关节处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你们不知道种地有多苦,儿子刚动手术那一阵,我们为了尽快把跟亲戚借的手术费还上,天天就睡两三个小时,晚上11点上床睡觉,凌晨1点多就起来下地干活。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还年轻,干活拼命,租了6亩地种。现在钱是都还上了,我们两个也40多岁干不动了。6亩地匀给别人2亩,现在只种4亩。我现在一到晚上,胳膊和手的关节就生疼。”
“我们在这里种田没有医保,老家的医保只有得了大病才给报销一些,小病不管。所以像这样的小毛病,我们一般能挺就挺过去了,话说回来,真要是得了大病,老家报销那点钱好干什么?”陈母表示。
“菜荒”隐忧
长期以来,大都市已经习惯并逐渐开始依赖农民工群体的存在。大量欠发达地区农村的人口,成为城市第二、第三产业的主要劳动力。正因为他们在城市中的作用如此重要,国家及各地区针对这一群体所出台的相应政策正在逐步改进。
然而,对于“农民农”这个由农村走入城市,却依旧务农的群体,却一直鲜少有人关注。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叶克林研究员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同一些大城市曾经出现过的“用工荒”一样,上海种客田的农民如果因为政策限制而大量流失,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上海的“菜篮子”问题,甚至可能导致出现“菜荒”。
叶克林告诉记者,由于农村工业化的迅速崛起,我国上海及苏南地区出现了大量本地农民进厂做工的现象。“本地农民走上了非农化的道路,但地总要有人来种,于是,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内地尤其是欠发达的中西部地区大量异乡农民来到这里“种客田”。这群人的问题目前不像农民工那样凸显,但本质一样。
“目前,上海人口所需的主粮基本上依靠外地输入,主要输入地有江苏和黑龙江等主产粮区。因此,市面上看到最多的是东北大米和苏北大米。但与大米等主粮不同,蔬菜等农副产品受保鲜、物耗、物流成本等特有属性因素所限,不适合长途运输,必须就近供给。”叶克林表示,这正是目前上海郊区农业形势发生变化,农户普遍种植大棚青菜以及从事养殖业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都市人现在的饮食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主粮消费趋少,瓜果、蔬菜、鱼肉在饮食中的比例增大。因此,这些外来农户在上海城市中的作用越发变得不可忽视。”
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上海人,大都有过一段关于上海副食品蔬菜等供应一度高度紧缺的记忆。80年代后期,朱镕基到上海来担任市长,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菜篮子满,上海形势就好;不满,形势就不好。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菜篮子占市民日常支出的比例很大,可以说,菜篮子是安民心、稳社会的基础性工程。
叶克林告诉《新民周刊》,现在,外地人到上海种客田,弥补的正是当年就出现过的菜篮子问题,可是现代城市人,恰恰看不到这一点,而政府的相应政策似乎出现盲点,使这些人的基本公共服务都缺少保障,从长期来看,这会导致部分外来农民离开,农田被闲置,从而直接造成农副产品供应短缺。
“类似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看待问题一定要有前瞻性,要未雨绸缪。不能以短视的眼光看待经济,否则问题凸显后再调整,会带来更大的政策成本。”“与广为人知的‘农民工这一‘大眾问题相比,种客田的‘农民农目前可能暂时属于‘小众问题。但要汇集全国大都市的总量,其问题重要性及其政策含义不可小视。”叶克林表示,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要有更加开放包容的政策理念,如同高度重视农民工的待遇,尽快将“农民农”问题纳入统筹城乡发展和城乡一体化的政策取向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