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我曾对一座城心怀欢喜。上个世纪末,我临毕业去那找工作,寄居在一个城中村,和一群湖南来的年轻人住在一起。这些年轻人以办假证为业,身份证、暂住证、毕业证、学历证、英语四六级证、结婚证、通行证等等无所不包,他们晚上到处贴小广告、涂写,然后白日里无所事事地喝茶、抽烟、看报纸,一旦挂在床头的BP机响起,就是生意来临时。
那个时候,我们都曾因为没有暂住证而时常提心吊胆,那么多的人因为没有各种证件而觅食艰难,心绪不安。拥有一个高人一等的“身份”是如此重要,因此办假证的生意还不错。
这是一座改革之城,是经济体制改革的典范城市,有着崭新的高楼,宽敞的马路,漂亮的绿化,以及马路上的匆匆行人。遗憾的是,我没能留在那座城市,我们的简历在招聘场所被削甘蔗皮一样地削成垃圾堆。而办假证的外乡人在饭桌上一边感叹这里的物价太贵,一边吓唬我们说,这里连一个幼儿园老师都需要博士毕业。
10来年过去了,我去过很多次这个城市,它依然宽敞,漂亮,但我却逐日討厌起它来。
它有着整个所在区域最高的房价,最贵的公共交通,而当年我们住的城中村早已拆除,因为用地紧张,这个城市只能以旧城改造的名义增加商业用地。而在它的定位中,保障房只分配给公务员和那些至少本科学历以上的人住。那些底层人群,依然是不受欢迎的人。
因为改革开放所带来的人口迁徙,这个城市绝大多数都是外来人口,但它却有着惊人的外来人口和户籍人口比例,1000余万常住人口中只有不到300万的户籍人口,这意味着超过70%的人不能分享城市公共财政提供的诸多好处,而正是这大部分人在源源不断地创造着GDP、出口总值和税收。
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声称要继承改革传统,时常高呼改革的口号,他们也曾经尝试过几次行政体制改革,但都不了了之,其中原因并不完全出于改革的“上位约束”,也在于对在改革中形成的自我利益的保护,一旦改革要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他们就止步了。
我没有见过哪个城市像这座城市一样,有着如此明显的视觉分割线:在某个“关口”处,一边如此光鲜靓丽,一边如此喧嚣、混乱和拥挤。你用不着去看那些统计数据,就可看见明明白白的阶层分割和贫富差距。
在改革大潮中,这里取得领先的体制优势,城市因此而生长,人群蜂拥而至。但时至今日,这个改革之城中存在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的企业高调,掌舵者却低调潜行。而翻开他们的履历,或多或少能找到某些共同点:他们既以市场化为导向,又背靠着强大的政经人脉资源,善于利用体制优势,政策优势,资源优势,在两条战线上来往自如。
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声称要继承改革传统,时常高呼改革的口号,然而他们似乎对本城诸多不合理的体制视而不见。他们也曾经尝试过几次行政体制改革,但都不了了之,其中原因并不完全出于改革的“上位约束”,也在于对在改革中形成的自我利益的保护,一旦改革要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他们就止步了。
由此看来,高呼口号的含义只剩下两点:一是提醒外界别忘了他们“改革者”的“正统”和“特殊”身份,争取更多的关注度;二是借此争取上级更多的资金和资源,获取更大的利益。
如今,我当年的那群朋友都早已离开这个城市不知所终,好些年过去了,办假证办不来一个城市户口,他们无法给予这个城市的外乡人一个真正的身份。至于我们,就像切·格瓦拉不断地高呼“继续革命”一样,不断高呼“继续改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