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
事实证明,“80后”没有“垮掉”,事实也会证明,“90后”不是“脑残”—这是小白的话。
小白是一个“90后”的白领女孩。她平时不大会跟人谈论一切大事,包括时代、社会、理想和未来,别人谈论的时候,她都低着头,玩手机。
只在她喝过一瓶啤酒之后,才发现她脑子里装着的想法,远比看起来多。
这个“小时代”里的年轻人,在他们的小格局里过着他们的生活,这种全新的生活状态很难被上一辈所理解。而主流舆论所代表着的,正是上一辈,或者牢牢掌握着话语优势的“80后”。
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时代很小,但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时代尚未到来。
10月8日下午4时30分,东莞一家装修材料厂的生产车间里,22岁的梁桥(化名)正在拖地。熟练,快捷,因为他已经拖了5年。
车间里有3条生产线,全自动化,不需要几个人。两个工人负责往机器里装粉状的塑胶原料;中间两个工人沿着20多米长的生产线来回走动,进行质量监控,不时动一下电脑面板;那头两个工人再负责把出来的已经变成塑胶板的货物接住,搬下去,摞在一起码齐。
还有一些人在拖地,保持车间洁净,以防影响产品质量。
装料、监控、接成品和拖地这个流程中,监控者是三四十岁的人,其他都是20出头的年轻人。监控者也是这条生产线上收入最高的人,不可替代,其它3个岗位,都可以轮换,都是2000多元的工资。
2008年,他在熟人推荐下进入这家企业,一直拖地,没有进步。在家里人眼里,他向来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父亲认为,如果不是熟人介绍,他连拖地的工作也找不到,因为他初中没毕业就自愿退学,根本没资格要求什么。
刚出来打工的两三年里,他很少回家,也不愿意回家。逢年过节,家里就会聚集很多亲戚,一起吃饭喝茶,说些家长里短,令人郁闷的是,说着说着话题就会落到他的身上。几个“80后”的堂哥、表哥,都前途透亮,只有他,一直拖地。别人家的孩子对家里的经济都有很大的贡献,而他,总是一个人花完工资,过年回家一趟还要问家里要路费。
他说,总括起来,那些话无非就一个含义:梁桥就是个废物。
这时候,他总是低着头不说话。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代人,整个家庭还没有到他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时候。终于有一次,吃饭时喝了不少酒,饭后他再次成为谈资,他一下子爆发出来,声泪俱下,责怪父母没有给他更好的教育条件,于是他只能一直拖地。
梁桥知道自己的酒话毫无道理,因为作为农民的父母,已经竭尽全力给他最好的教育,小学开始就把他送到县城去上学,只是他学不懂,逃课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多。他的爆发,只是因为长期低头经受指责的压抑突然炸裂。
而家里人由此知道,他长大了,脑子里有想法了,没必要再说他什么了。
于是梁桥轻松了不少,但他没有什么改变。他把收入都花完,是因为他爱玩电脑游戏,他的宿舍里摆着一台上万元的电脑。在各种烧钱的大游戏里冲杀,占据了他大部分的业余时间,也让他成为虚拟世界里俯仰天地的“偶像”。有时,他的QQ签名会是“魔兽集结号”,“战斗,为了荣誉,战斗,英雄归来”……
说起游戏,他就眼里放光,他说自己是一个圈内有名的玩家。有一次在家里,说自己指挥,冲锋,决胜,家里人很紧张,以为他在外面聚众斗殴。他解释了很久,父母也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梁桥那些带着各种凌乱的符号和电脑乱码一样的文字的QQ签名,正像一个个“脑残”的标签。而他认为,这种时尚的表述形式,恰恰证明他这代人的特色,他认为,上一辈人总喜欢给他们贴标签,不过是因为上一辈也活得极其无趣,希望通过旗帜鲜明的划分,让自己的谈论变得更有趣而已。
一个接成品的同事突然冲过来,从屁股后面踢了他一脚,说,下班后出去喝点酒。梁桥抬起拖把横扫过去说,你他妈能喝几两?
他现在的世界里,只有车间、食堂、游戏和烟酒。抗日战争在哪一年结束,改革开放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回答不上来,上一辈或者两辈,所经历过的苦难与贫困、迷茫与挣扎,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迹。他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重复地生活,但却自觉活得很空旷。
他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个游戏测试员,这样就能干自己最喜欢的事,还能挣更多的钱,更重要的是,他这个被举家视为最是窝囊、败家的爱好,或许能够打开另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
“这也许并不遥远,我在游戏中是很有名的,我已经收到了一些鼓励我的私信。”梁桥说。
现代化,经济发展,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致,其实就是在挖一个个的萝卜坑,把一个个萝卜安放在里头不好动弹。更高的萝卜挡住了视野,小萝卜只能看到一个阴翳之下的小环境。
这也是小白的话,小白今年23岁。
小白很喜欢“动弹”,记者见到她时,是国庆假期前的一个晚上,她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越南旅游。此前,她去过大陆大部分好地方,去过台湾,还去过泰国、日本,将来她打算继续出国学习。和梁桥的低学历不同,她是社会学本科毕业,是一个薪水还过得去的白领。她的薪水,主要就花在旅行上。
父母都是教师,不需要她的经济资助,她得以延伸自己的行动半径。父母的教育,有强烈的“狼爸狼妈”色彩,动辄打骂。每当遭到斥骂,她一般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她和梁桥一样能感觉到强烈的价值观压迫,一种来自强势舆论的操弄。
她喜欢杨幂,因为后者工作得很努力,曾经一年拍了10几部电影,她认为这足以成为年轻人的偶像。杨幂是电影《小时代》的主角,为此她把《小时代》看了两遍。然而她不会公开说这部电影的好话,因为周围总是群起而讥的调调。
两部《小时代》卖了近8亿元的票房,小白认为其实这还是遭受主流打压的结果,一些大V通过微博,还有许多没看过电影的人通过影评网站去黑这部电影。这部片子里,豆瓣评分为4.8,属于垃圾片的行列,而小白推荐去格瓦拉生活网看评分,那里只有看过的人才有资格打分,在那里,两部都在8分以上。
曾有“90后”网友号召集体去看电影,力挺“郭小四”,在小白看来,这就是一种在话语权微弱的情况下,一个群体刻意在用行动反击。
似乎每到两个10年交接的时间段,上一代对下一代的话语责难就会特别汹涌。小白看来,那些评论总是居于一种“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的时间优势,过往的苦难经历也似乎成为了道德制高点,而且往往爆发在下一代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加以回应的时候。
“这太滑稽了!”小白说,人们习惯于把上一代的包袱往下一代身上压,自古皆然,但这有什么意义?电视剧《家有儿女》里,爷爷为了忆苦思甜给孩子们做野菜吃,孩子们觉得这多好吃啊,以前太幸福了。“90后”,已经生活在一个更轻松的时代,上一代在艰苦奋斗的时候常常对他们说,这是为了将来你们过得更好,现在过好了,上一代又不满意了,这不正是你们想要创造的环境吗?
即便是和“80后”同事相处,小白感觉仍然存在“代沟”。她看到了他们的“理想劲”,也知道自己赶不上大理想的时代。
许多“70后”、“80后”,往往刚刚进入社会就有一种攥紧了拳头喊一声“我要改变”的经历,于是他们看上去更有理想,而这些个人理想恰恰又应和或组成了时代发展的大理想,这是一种幸运。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没有,他们生活在一个更趋固化的社会里,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更承认这个社会的现状。
“70后”,或者“80后”前期的人,看到许多“90后”或者“80后”后期的年轻人出来没几年,就买房,买车,后面站着一个经济上强大的家庭,于是会认为,正是经济条件太好腐蚀了年轻人的奋斗欲。
小白说,其实,任何时候都有一些有钱人,只是以前人们看不到,现在社会把更多有钱的群体往下层压下来,进入最基本的社会细胞当中。这正说明这个时代更成熟和稳定之后,人们的发挥空间会更有限,其实,经济发展早期从摆地摊开始都能发达、变成大老板的时代,更加令人羡慕。
有专家提出,到2030年,中国人应该一周工作4天休息3天,小白赞同。事实上,在许多这一代的年轻人看来,轻松的生活本就应该更容易地获得。
同样20出头的女孩小婷也在努力得到更好的生活,但并不容易。
9月份,她在韩国旅行,电话仍全天忙碌。她在广州白云区经营着一家制衣厂,不到20人的规模,刚刚开办没几个月。在去韩国旅游之前,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过一天,其它的不愁,最愁的是订单。
在韩国的一个晚上,在旅馆里洗过澡,出来打了个电话回工厂询问一天的销售状况。挂完电话,她坐在床头一语不发,随后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每天我要卖出去3000元以上的货,才能刚刚好收回人工和场地的成本,那天只卖了300多元。”
即便没有订单,工人们仍然一刻不停地在生产,他们都是计件工,生产一停下就会走掉。10几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成本大约是8万元。租用的厂房,一个月租金1.4万元。每天卖出去3000元,也仅仅是收回了这些支出,用料、用电、伙食、住宿成本都还没有计算。
目前工厂还谈不上多少盈利。货款刚收回来,这也要钱,那也要钱,又全都出去了,这样的金钱倒手,没有一点儿快感,有的只是繁琐。
小婷还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青春靓丽,眼里常常带着笑,走在街上,没人能看出她心里装着一个劈啪作响的算盘。她希望在今年以内,企业就能进入平稳运营状态,不再那么辛苦、煎熬。
在当下,没多少人相信一个“90后”女孩能够依靠自己的积蓄建立并且运营一个企业。时间倒回去3年,小婷自己都不相信。
那时候,她刚从广州的一所大学毕业,在毕业之前,家里人都认为小婷是个胆小的孩子。她曾租住在一个城中村里,合同还没到期,房东就把她的东西扔出来,她默默地捡起来另寻它处,安定下来之后一盘点,发现还少了不少物品。她没有去积极理论,也没有和家里人说起,后来亲人知道了,都说她“没屁用”。
长辈们对她的看法一样带着对“90后”的固有印象,胆小,物质化,没有真本事,难以在社会上独立地生活。在毕业之前,小婷对这些批评也是低着头不反驳,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确定,也很难准确地判断自己所学的东西跟这个社会的按劳取酬法则究竟有什么联系。
父母一代,都是在80年代初期跟着时代大流创造生活的人,在滚滚的经济大潮之下裹挟着前进,也认为自己经历了一个大时代的锻炼。而小婷没有,当她出生的时候,生活已经十分安定,什么也不缺,成长的过程,没有给她什么历史纵向的沉重感。父母看来,她的毕业,就如把圈养的绵羊丢进了豺狼遍布的丛林。
然而小婷竟迅速奇迹般地让他们眼前一亮。因为学的是英语专业,她进入了广州一家外贸公司,并不大的一家企业,在家人看来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前途,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然而她很好地发掘了自己销售方面的天赋,几个月就在公司对外销售中名列前茅,一个月能拿到一两万元的收入。比起那些平庸的毕业生,小婷鹤立鸡群。在家里的企业资金周转出现短期困难的时候,小婷还及时地补给了10万元。
这让家里人对她刮目相看。姐姐说,一代一代的人,总有他们的过人之处。
现在的小婷,在各种琐碎的忙碌之间,能看到一个创业者清晰的未来,说不上自己具备那些藉以自立的能力,但她有了强烈的自信。不过,她并不假想重复前人那种轰轰烈烈的成功,如果一个社会到处存在各种不合理的障碍,敢于突破者就能开启一个领域的财富喷涌,而现在,可以突破的地方已经太少。
小婷说,时代小了,是因为普遍存在着各种捷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当然,一旦她从工作中把自己拔出来,可以想一点别的,聊一点其它的时候,话语里还是各种漂亮的衣服,好用的美容产品,值得信任的美容机构,一家美味的馆子,一个韩剧里的帅哥,一台好的单反相机……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就像许多无忧无虑的“90后”。
10月10日凌晨,记者打开电脑,小婷的QQ头像闪烁起来,她说刚刚接下了一个来自英国的50多万元的订单。
“我现在兴奋得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