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
惨重的代价
那天早晨,动物园负责喂养长臂猿的饲养员老莫进笼舍清扫粪便和垃圾。那群长臂猿和老莫混得很熟了,并不害怕,也不回避,照旧吃东西的吃东西,荡秋千的荡秋千。
有一只胆大淘气的公长臂猿还冲过来夺老莫的扫把。老莫一面与它抢夺扫把,一面假装生气地瞪圆眼睛呵斥。
公长臂猿不知是被骂得胆怯了还是故意使坏,突然一松爪,老莫没防备,朝后猛退了几步。只听得背后“哇啊——”传来一声尖叫,老莫感觉到脚底软绵绵地踩着了什么东西,急忙回头看。糟糕,正踩在一只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猿手臂上。
老莫穿的是笨重的翻毛大头皮鞋,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猿皮薄骨嫩,这一脚把小猿的左前臂踩得皮开肉绽,粉碎性骨折。再好的骨科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只好采取截肢的办法,将它的左前臂从肘关节那儿锯掉了。
小猿虽然活了下来,但成了残疾,成了单臂猿。
长臂猿是树栖动物,全靠两条长长的手臂过日子,断了一条手臂,就等于剥夺了它们生活的权利。要是在野外,单臂猿是无法生存的。在动物园的笼舍里,人工饲养,也不用逃避敌害,断了一条手臂,虽不至于被淘汰,但仍有诸多不便。
吃食时,一只手臂哪里敌得过两只手臂?等到单臂猿赶到食盆前,好东西早让健康的猿抢光了,留给他的只是一些残渣和次品。
它无法像正常的猿那样在笼舍的树干和笼顶的围网上蹿跃戏耍,也不能像表演体操杂技一样在秋千上玩个痛快,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地面蹒跚而行。
生它的那只母猿在猿群里地位偏低,没有力量庇护自己的孩子。在它一岁半时,那只母猿又生了一胎幼猿,就更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来照顾这只残疾的单臂猿了。其他猿当然也不愿意同一只行动迟缓的残疾猿在一起玩的。
它形单影只,在这一群二十八只大大小小的长臂猿里,地位最低,排在最末等,谁都可以欺负它。
半岁大的幼猿,也会趁它不注意,悄悄来到它后面,啊呜咬它一口,然后一溜烟顺着围网逃到笼顶,回过头来朝它扮着鬼脸,呦呦啸叫,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有本事就来追我呀!
单臂猿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有时候,游客看着单臂猿可怜,扔给它半根玉米棒什么的,它还没来得及吃,那只身强力壮的猿酋就会突然间从天而降——从树枝上跳下来,蛮不讲理地将玉米棒从单臂猿手里抢走。
残疾猿是弱者,在生活中,弱者免不了饱尝屈辱与辛酸。老莫对这只单臂猿怀有深深的歉疚,是他把它给弄残疾的,便格外地照顾它。
按规定,饲养员是无权干预动物的内政的,但,老莫深感自己对不起单臂猿,看到它备受欺负,便心潮难平,暗中横加干涉,下决心要扭转猿类社会中那种恃强凌弱的坏习气。
用老莫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提高单臂猿的地位,让其他猿不仅不敢欺负它,还要羡慕它。
进笼打扫卫生,老莫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单臂猿抱在怀里,抱着它扫地,那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的猿,单臂猿得到了他的宠爱。喂食时,老莫手捏细竹棍守候在食盆旁,让单臂猿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吃最好的东西,谁胆敢前来争抢,必定会挨老莫竹棍的抽打。
平时,老莫会随时注意观察笼舍,一旦发现猿酋或其他长臂猿欺负单臂猿,他立刻就会冲进笼去,教训那些个捣蛋鬼。
自从有了老莫这把保护伞,单臂猿受的窝囊气明显减少。猿逢喜事精神爽,它吃得饱,心情好转,身上开始长肉,皮毛也比过去鲜亮得多了。
其他长臂猿害怕老莫手中的竹棍,不敢再招惹单臂猿。但那只猿酋却并不服气,老用一种冷毒嫉恨的眼光望着单臂猿。
猿酋是只年富力强的雄性长臂猿,一贯惟我独尊,现在单臂猿脱离它的统治轨道,成了连它也不能碰的宝贝疙瘩,它当然看不顺眼。
再说,过去进食时它有优先权,占据最好的位置,挑最好的东西吃;现在每次进食,最好的位置被迫让给了单臂猿,直接损害了它的利益,也是它所不能容忍的啊!
而老莫再厉害,也不能分分秒秒都守护在单臂猿身边的。
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雪,老莫怕单臂猿着凉,便用块红布缝了件褂子,给单臂猿穿上。这不仅保暖,红褂子还十分抢眼,单臂猿立刻成了明显的目标。游客纷纷为它照相,丢东西给它吃,好几只母猿也都用欣赏和羡慕的眼光看着它。
猿酋的目光更阴沉了。
光鲜的诱惑
第二天早上,老莫来上班,老远就看见,单臂猿身上的那件红褂子穿到那只猿酋身上去了!单臂猿赤裸着身体,鼻青眼肿,身上还有许多抓痕。一见老莫,立刻扑到笼网上,将那只仅剩的手臂伸出笼网来不停地挥,泪眼汪汪,喉囊一鼓一鼓,发出响亮的叫声。
很明显,它在向它的靠山喊冤鸣屈。再看那只猿酋,身上穿着那件被撕破的红褂子,攀爬在树梢上,用一种罪犯式的担忧眼光盯着老莫。
一切都很清楚,昨天晚上老莫下班后,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猿酋立刻蹿到单臂猿的身边,抢夺那件红褂子。单臂猿哪里是猿酋的对手,不仅红褂子被剥了下来,还被狠狠揍了一顿。
老莫勃然大怒,奶奶的,想造反不成?动物还想跟人过不去,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老莫进得笼去,用长扫把将桀骜不驯的猿酋从树上扫落下来。小小的封闭的笼舍,看你能往哪里逃!然后三下五除二将那件红褂子从猿酋的身上剥下来,穿回单臂猿身上。
仅仅物归原主,当然是不够的,必须对这种强盗行径严加惩处,以儆效尤。老莫找了根细铁链,将猿酋绑在树桩上。开饭了,其他猿在食盆那儿吃得津津有味,猿酋拼命挣动,铁链子将它的毛一绺绺拔脱下来,老莫也不替它松绑,整整饿了它一天。
开始,猿酋还一脸傲气,头抬得高高的,但禁不住肚子饿得慌,失去自由的滋味也极不好受。第二天,它嚣张的气焰便被压了下来,见到老莫,头垂到胸口,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好像在认错致歉,老莫这才替它松了绑。
这以后,猿酋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欺负单臂猿了,但看得出来,它心里是不服气的。它采取了一个颇为高明的策略,就是孤立单臂猿。惹不起躲得起,单臂猿在笼西,它就跳到笼东,离得远远的。
它不仅自己躲着单臂猿,还霸道地不准其他任何一只猿与单臂猿接近,要是哪知猿与单臂猿一起玩耍,被它发现,必然会遭到它凶暴的撕咬追打。本来,群体里就没有谁看得起单臂猿,这样一来,大家就更疏远单臂猿了。
发展到后来,单臂猿到食盆那儿吃东西,其他猿即使馋得淌口水,也不过来与它同食,一定要等它吃完后离开食盆,这才肯向食盆聚笼过来。
单臂猿仿佛是瘟疫的化身,所有的猿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生活中,你若是凭着强有力的靠山平步青云,人们摄于你的靠山的威势,当然不敢把你怎么样,但心里未必就服气你,因为不是站在一条起跑线上而产生的隔阂与嫉恨是很难消除的。
单臂猿虽然生活在群体里,但如同置身于荒漠中。老莫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不可能时时来陪着它,尽管没谁敢欺负它,顿顿都能吃得饱,但孤独寂寞,活得也很不开心啊。
对单臂猿来说,苦涩的滋味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老莫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单臂猿的处境,十分恼火,不相信人还斗不过区区一只猿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每天早上上班时,老莫总要带一些长臂猿们最爱吃却又很难吃得到的东西,一串香蕉、几只蟠桃、一袋板栗或一块馅饼什么的。
进到笼里,先将一只香蕉剥开递给单臂猿,一股清香味在笼舍里弥散飘逸,包括猿酋在内的所有长臂猿都停止了玩耍,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莫手中的香蕉,有好几只小猿都馋得口水滴答。
于是,老莫又剥开另一只香蕉,朝猿们招手,做出要喂它们的样子来。一只半大的雌猿无法抗拒香蕉的诱惑,便爬下树枝,跳到老莫面前。
老莫很吝啬地掰了一小块香蕉扔过去,那只半大雌猿尝到了鲜,更是馋得难受,简直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
老莫这才展示自己的真实意图,将单臂猿抱到那只半大雌猿面前,拉起半大雌猿的一只爪子,在单臂猿身上轻轻捋抓了几下。同时摇晃自己手中的香蕉,用身体语言告诉对方,如果它能帮单臂猿整饰皮毛,它就能得到这根香蕉。
长臂猿是一种聪慧的动物,理解能力很强,是最容易培养成马戏团演员的动物之一。
半大的雌猿很快明白了老莫的意图,它胆怯地扭头望望猿酋,又贪婪地转过来望着香蕉,爪子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显然,为了能吃到这只香蕉,它愿意来整饰单臂猿的皮毛,但又畏惧猿酋的淫威,内心十分矛盾。
那只猿酋攀在一根横杈上,凶狠地望着半大雌猿,“呦——”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叫。老莫早有准备,抡起扫把打过去,猿酋哀啸一声,逃进树旮旯里再也不敢露面了。没了威逼的目光,半大的雌猿立刻上来为单臂猿整饰皮毛。
在灵长类动物里,整饰皮毛是一种重要的交际方式,一只猿主动给另一只猿整饰皮毛,意味着尊重、友善和讨好。几分钟后,半大雌猿整饰完毕,老莫就将那根香蕉赏给了它。半大雌猿抢过香蕉,喜上眉梢,吃得满口溢香。
悲情的结局
这以后,老莫如法炮制,以美食为诱饵,为单臂猿收买笼络“猴”心。凡替单臂猿整饰皮毛、陪单臂猿玩耍、服从单臂猿指挥、对单臂猿毕恭毕敬者,都立竿见影能得到老莫的奖赏,或者一只桃子,或者两颗板栗。
只要赔个温柔,或舔理几下单臂猿的体毛,立刻就能兑现报酬,获得一份美味食物。付出的不多,得到的却很实惠,于是这就形成了一种示范效应,群起效尤,猿们便开始争先恐后地巴结讨好单臂猿了。
尤其是每天早上八点,远远望见老莫揣着食品前来上班时,猿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到单臂猿身边,有的替它抓背、有的替它捋毛、有的舔它脚丫、有的趴在地上朝它唱歌似的呜呜轻啸……好几只长臂猿捞不到能为单臂猿服务的机会,急得哇哇直叫。
那只猿酋开始还想在老莫不在的时候,阻止和教训那些跟单臂猿套近乎的家伙,但整个猿群除了它之外,个个都在向单臂猿献媚邀宠。大厦将倾,它独木难撑,想力挽狂澜,也回天乏术。
法不责众,孤掌难鸣,它不得不承认现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两天,它也经不起美食的引诱,终于放下趾高气扬的架子,与其他长臂猿同流合污,降尊纡贵地前来替单臂猿整饰皮毛了。
老莫很大方地给了猿酋一大把喷香的板栗,以示特别的奖励。
动物都有一种趋利的本能,哪儿有利可图,就往哪儿钻,什么事情能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就去做什么事情。在物质利诱下,它们很容易就会转换立场,变更情感,改变习惯。
头几天,有几只狡猾的长臂猿还耍滑头,当着老莫的面,孙子似的向单臂猿献殷勤。食物一到手,老莫一离开,立刻就拉下脸来,再也不睬单臂猿了。老莫是个很有经验的饲养员,早料到这一点了,岂能轻易上当受骗?
他和单臂猿配合默契,凡耍两面派的家伙,在老莫递食物时,单臂猿一概扭头做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一看到单臂猿如此表情,老莫立刻就将抓在手上的食物收回,还赏那家伙一扫把。几天以后,就基本杜绝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不良风气了。
单臂猿的处境彻底得到改观,成了明星,成了宝贝,成了羡慕的对象,成了被吹捧的目标,早已不存在孤独寂寞的问题,更别说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它了。
长臂猿们整日里众星拱月般地追随着它,它要上树,一只手臂不够用,自有身强力壮的长臂猿拉的拉抬的抬将它送上树去;它要荡秋千,正在那儿玩的长臂猿立刻谦恭地腾出空来;它一只手臂抓不牢,自有一只健康的公猿与它一起登上秋千,半搂半抱着它,陪它一起玩;它睡觉了,总会有一两只雌猿守在它的身旁,帮它驱赶蚊蝇……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双休日,老莫坐朋友的车到大理游洱海,不幸出了车祸,连人带车都沉到水底下去了。
接替老莫的是个新招来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那只残疾的单臂猿跟前任饲养员之间的特殊关系。即使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自己掏钱来替一只残疾猿收买笼络“猴”心。又不是他把单臂猿弄残疾的,他当然没有责任也没有那份闲心来特殊照顾单臂猿。他对所有的长臂猿一视同仁,该打扫卫生就打扫卫生,该喂食就喂食,不分厚薄。
开头几天,猿们还抱有幻想,说不定老莫随时会带着一篮子水蜜桃跨进笼舍来,在一种惯性作用下,它们仍像过去那样对单臂猿体贴关怀,就像到银行零存整取一样,指望有一天自己付出去的殷勤能连本带利获得丰厚的回报。
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老莫的影子,猿们终于失去了耐心,态度骤变,不仅不再向单臂猿献殷勤,还粗暴地对它进行攻击。进食时,把它挤兑在外面;玩耍时,嫌它在面前碍事,咆哮着把它轰到阴暗的角落里去。
它身上那件红褂子给猿酋剥了去,猿酋还和另几只大公猿伙成一团,经常对单臂猿拳脚相加。
有一次它们吃饱了没事干,竟比赛看谁能从单臂猿身上拔下更多的毛,结果,单臂猿的颈毛几乎被拔光了,鲜血淋漓,嗷嗷直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其他长臂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没有谁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也许,它们对最后半个月照顾单臂猿一事仍耿耿于怀,本想连本带利获得回报,却血本无归,大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冤有头,债有主,仇恨当然要发泄到单臂猿身上。
对猿酋来说,追捧单臂猿本来就是违心的被迫的无奈的,过去因为单臂猿的靠山太强了,自己敢怒不敢言——不——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还要赔笑脸,一腔怒火压抑在心底。现在单臂猿的靠山倒了,它便无所顾忌地实施疯狂的报复。物质利诱下的友爱,总是不长久的。
单臂猿从云端坠落到深渊。
人生的道路艰辛而漫长,别靠在人家身上走,别让人搀着你走,要咬紧牙关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能走得长久,走得稳实可靠。
在一个阴霾的早晨,人们发现,瘦骨嶙峋的单臂猿趴在围网上,停止了呼吸。它两只眼睛还睁得老大,望着笼外那条青石板路。毫无疑问,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还在期待着老莫能突然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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