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理论在汉语量词系统中的应用初探

2013-05-19 07:55鹿子鸣
关键词:数词量词语义

鹿子鸣

(爱丁堡大学 人文学院,英国 爱丁堡 EH8 9AD)

物量词(以下简称量词)是指能够计量并划分名词类别的词素。在印欧语系中,名词可以与数词直接连用;与之不同,在汉语中,名词与数词之间一般需要有量词的加入。因此,汉语拥有一个庞大的量词体系,根据所伴随的名词的性质不同,汉语量词可以分为个体量词(如个,本)和集体量词(如对,双)。顾名思义,量词的主要功能是量化名词,将名词归纳到不同的类别,Allan指出量词还可以表示名词所指个体的一些特征[1]。汉语系统里起初没有量词一类,基本上所有量词都是从名词转化而来,因此量词的词汇意义相对清晰,而且,在某些语言环境中,量词可以用作名词,名词也可以用作量词。自20世纪末,语法化研究成为语言发展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而汉语量词的出现和发展也成为语言学家运用语法化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以往对于汉语量词语法化研究的角度各有不同,而本文尝试运用语法化理论中一些基本概念分析汉语量词体系语法化的程度与阶段。本文对于量词的讨论不包含度量衡量词,如米,斤等,因为其起源及认知基础比较特殊,量词表示个体相对内在或持久的特征而度量衡量词则表示个体附随的或暂时的特征[2](P479-494)。此外,汉语中集体量词比个体量词出现得早而且其用法上更接近度量衡量词,为了避免歧义,本文仅就个体量词的语法化过程进行讨论。尽管诸多限定,个体量词在汉语量词系统中占核心地位,因此它们足以体现整个量词系统语法化过程。

1.语法化

根据Croft 的总结,语法化是一个解释有实在意义的构式和词获取语法功能的理论,同时它也包括对虚词进一步发展新语法功能现象的说明。[3]因此,语法化这个概念可以帮助解决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有实在意义的构式和词如何获得语法功能,另一个是虚词如何进一步发展新的语法功能。Hopper 和Traugott 补充道,语法化这个术语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如上文所说的一种理论研究框架,另一个是这种现象本身,即随着时间推移,个别构式或词获得更多语法功能的过程。此外,他们也指出语法化可以从历时和共时两个方面研究。[4]历时研究侧重于研究语法形式的起源及其发展变化过程中具有代表性的阶段;共时研究则把语法化作为一种句法及篇章语用现象,从语用角度研究。本文主要采用历时、共时相结合的方法分析量词语法化。语法化中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关于如何描述语法化过程以及词及结构语法化的程度。Lehmann[5]综合了Givon 关于语法化的理论,提出了如下的图式:

图1 语法化阶段

根据图1,实词语法化起始于语篇中,此时实词相对自由独立,然后通过句法化成为句法结构并获得相应语法功能。Lehmann 称此过程为结构分析。在词形化阶段,此分析结构简化为一个整体,从而使其从语法功能词(grammatical formatives)形式转变成黏着词缀(agglutinating affixes)。去词形化是指从具有实在的词形转化为词形音位的过程[5]。也就是说,对于实词或结构的约束增加,使其从黏着词缀变成屈折词缀。值得一提的是,这仅仅是语法化过程的一个一般概括,并不意味着对于所有实词或结构的语法化过程的起始点都是如此。

图1展示了语法化过程在句法结构上的体现,而关于语法化程度的问题,Lehmann 提出了衡量语法化进程的一系列语义的角度参数。他认为一个语言符号(sign)的自由度(degree of autonomy)决定了其语法化程度,即符号使用时自由度越高,其语法化程度越低。[5]符号的自由度则可以通过三个因素来衡量,即权重(weight),衔接(cohesion),变异性(variability),再分别从聚合(paradigmatic)和组合(syntagmatic)两方面研究这三个因素。从聚合角度看,符号的权重是其实词性质中语音和语义方面完整性(integrity);从组合角度看,权重则指其结构辖域(structural scope),即该符号能够参与或协助构成的结构类型。符号的衔接是研究该符号与其他符号的的关系;聚合方面指聚合性 (paradigmaticity),即符号对于其所加入的研究范式(paradigm)的依赖程度;组合方面符号与其他符号的衔接叫做粘合性(bondedness),即该符号与其他类似符号间的依赖关系。第三个因素变异性,在聚合角度上讲是指符号可能被选择的自由度[4],在组合方面则是符号在结构中位置的自由性。因此在语法化的基本过程中,可以预见当权重和变异性减小,衔接度会增加[5]。这一系列参数的参数可以更清楚地归纳成以下表格。

表1 语法化参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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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语法化理论在汉语量词发展过程中的体现

商代以前汉语中没有量词存在,自周代开始,表示容器器皿的名词被用于数词和名词间用来表示可数或不可数的名词大约的数量;而后同一时期还出现了许多表示个体事物单位的量词,称为个体量词,如“个,张,品”等,直到魏晋时期量词系统基本建立,经历了3000多年的时期,这段时间也可以认为是汉语语法化的“一个渐进的过程”[6]。正如前所说,语法化过程体现在句法结构上,通过语义变化衡量语法化的程度。因此,这一部分就要从句法结构和语义变化两个角度讨论汉语量词语法化的过程。

2.1 汉语量词语法化阶段

商代以前汉语中没有量词存在,名词直接与数词连用,而且二者语序也十分自由,数词既可以放在名词前也可以放在名词后,而且名词甚至可以出现在十位数和个位数之间。

(1)a.之日兽 (狩),允禽 (擒),隻 (获)虎一,鹿卌 (四十),狐一百六十四,麛一百五十九。(《合》10198)

b.八日辛亥,允戈伐二千六百五十六人。(《通》19)

c.十牢又五。(《粹》579)

在这一时期,数词(Num)和中心名词(N)可以看作一个整体结构在句中充当成分,只是二者之间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比较自由。

自公元前11世纪以来,即周代,数词和名词组合的结构中出现了另一个成分,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量词结构。量词的产生是由于同音词的不断增加,量词通过增加名词信息量来区分同音词[6]。这一时期量词基本都是出现在名词和数词之后。

(2)a.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荀子·议兵》)

b.丘出马一匹,牛一头。(《司马法》)

除“个”以外,如今许多常用的个体量词,如“张,乘,枚”等也都出现在这一时期。此时名词、数词和量词在句子中的顺序是N+Num+CL。作为一个后来进入N+Num 结构的成分,可以推断,量词出现初期与数词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金福芬和陈国华推断量词是作名词的同位语,用括号表示三者关系为[(N+Num)+CL][6]。也就是说,此时量词仍具有实词的性质,正在逐步成为句法结构的一部分,获得相应的语法功能。随着量词的广泛使用及其语法化的深入,数词、名词中心词及量词三者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2N)中的“匹”原指离辕待驾的马,而“头”指头部,在(2N)中都语法化为名词的计数单位,此时,数词与量词一起修饰名词,因而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为紧密。量词获得语法功能,成为句法结构的一部分。名词、数词及量词的关系可以重新分析为[N+(Num+CL)]。根据Hopper 和Traugott 关于语法化的理论[4],这种序列上的重新分析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手段。此过程也就是Lehmann 描述的通过结构分析形成的句法化阶段。[5]

汉代量词和名词的位置出现变化,出现量词前置于名词之前的现象,但并不普遍,而且量词的使用并不是强制的,数词仍可直接修饰名词。直至唐宋,量词已经被广泛使用,除了可以修饰具体名词,也可以修饰计量抽象名词[7]。根据刘世儒,量词前置于名词的情况远远超过量词后置,形成稳定的[(Num+CL)+N]结构。[8]金福芬和陈国华认为这个量词与名词位置的变化是“顺应汉语的一般规则”,即“汉语中修饰语总是要前置于被修饰语”[6]。也就是说,因为数、量词合用作定语修饰名词,所以根据汉语语序的一般规律,数、量词要前置于被修饰的名词。“汉语量词已经进入成熟阶段”[8]。部分量词进一步语法化,省略数词,紧接着所修饰名词的后面,“像一种名词标记”[9],形成类似黏着词缀的功能,如“车辆”,“房间”,“马匹”等,这些词都不可以再用数词加量词的结构修饰。量词的语法化从句法化进入词形化阶段,从句法功能词转换为黏着词缀。汉语量词语法化已经实现。

2.2 汉语量词语法化程度

汉语量词语法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周代到唐宋汉语量词出现到成熟,历经3000多年,每个量词因为出现的时间不同,使用频率不同,其语法化程度也不同。这里以“针”,“颗”,“个”为例,讨论其语法化程度。

2.2.1 “针”的语法化程度

“针”常用作名词,指缝纫时用的细长的尖端锋利的工具(“针”也会借用为动量词,但因为动量词不是本文研究对象,所以不做讨论)。例(3)中,由于修辞的需要,“针”被用作名量词。

(3)初春,硬土中一针绿草。(刘心武《从一个微笑看世界》)

此处“针”除了用来计量草以外,还有描述突出草叶形态的作用,通过“隐喻投射”的手段[6],将草与针联系在一起,突出了草叶“尖,细,挺”的形态特点,与“硬土”相呼应,给读者描绘出一幅细草破土而出的图景。此处草叶的形态联想全部来源于“针”这个词的语义特征,因为“针”作为名词的语义完整度基本保留,没有被破坏,可以说其语义演变非常微弱,同时在(3)中可以协助形成Num+CL+N 的结构,但是“针”作为量词的应用范围有限,一般只能作为临时量词处理。根据表1中的参数对比,“针”的权重和变异性保持很高,但是衔接水平仍较低,属于语法化的初期。由于修辞的需要和人类对事物认知的延伸,类似的临时量词层出不穷,但其是否会进一步语法化还有待考证。

2.2.2 “颗”的语法化程度

“颗”原指“较小的、圆形颗粒状的东西”[10],从而引申为量词,形容小的颗粒状的物品。如“一颗米”,“一颗泪珠”,“一颗种子”等。“颗”现常用为量词,很少单独用作名词,但仍保留其部分名词的语义特征,如“小”,“颗粒”这些语义成分仍沿用成为其量词的语义成分,用来修饰具有这些语义特征的名词,补充说明其所计量的名词所指事物的形态特征。而后,“颗”作为量词也产生了一定的语义扩展,也可用来计量一些较大的圆块状的东西,这是其作为名词时所没有的语义特征。此外,“颗”作为量词对Num+CL+N 结构的依赖度较大,其所修饰的名词范围较广,虽然相对固定,都是指具有“颗粒状”特征事物的名词,但是与“针”相比,“颗”的衔接度较高,权重和变异性降低。与“颗”类似,许多量词如“张,条,本”等保留了其来源的部分语义特征,同时也有一些相关语义的延伸,修饰符合这些语义特征的名词,而且这些词对量词结构的依赖性很高。可以说这些词都是成熟的量词,语法化程度较高。

2.2.3 “个”的语法化程度

《说文解字》中“个”原指竹,周代开始用来计量竹子,渐渐扩大到计量竹制品。到了汉代,“个”可以用来计量大量的事物。此时其原本的语义特征基本消失,“个”可以计量动物,植物等,这些东西无需与“竹”相关,甚至形态也没有限定。到唐宋时期,量词系统基本成熟时,“个”已经可以计量抽象名词,如时间;现如今,“个”几乎可以计量所有事物,替代所有量词,渐渐发展成“万能量词”[6],因此,“个”的衔接程度很高。至此,“个”原有的与“竹”相关的语义成分完全消失,与“颗”一类量词相比,“个”除了可以个体化其所修饰的名词外,没有对被修饰名词补充任何信息,也就是说“个”的权重极低。由此可见,“个”作为量词,已经高度语法化了。

3.语法化的起点与终点

如图1所示,语法化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终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语法化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它包含语法功能词或虚词进一步语法化,这也就意味着语法化没有终点。在现代汉语中量词“个”可以用来计量几乎所有的没有专用量词的名词,它原本的词汇意义也都消失殆尽,此外它前面的数词如果是“一”则可以省略,“个”单独就可以表示一个个体,“个”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语法化。然而在近代汉语中,“个”的有些用法已经超出了量词的用法,如它可以用在谓语动词和其宾语之间,如

(4)他想吃个饭。

“个”在此处不能作为计量“饭”的量词来处理,它“计量”的是吃饭这个活动,使这个活动有了一时间的起始点,起到了一个语体作用,因此可以说“个”已经开始进一步的语法化了。

同样,语法化的起点也很难定义。如(3)中很难说“针”是否开始了其进入量词系统的语法化过程。然而,通过汉语量词的语法功能来看,量词语法化的触发点还是可探究的,因为根据Tai,汉语量词系统的形成是基于认知需要,而不是任意的名词搭配。[2]

4.结语

商代甲骨文时期汉语中没有量词,数词与名词直接连用且语法位置结构比较自由。周代开始,量词出现,用于名词与数词之后。量词出现初期,仍具有名词的性质,随着量词的广泛使用及语法化的逐渐深入,量词具备更偏向于语法功能词,与数词联系更紧密。根据Lehmann,语法化进入句法化阶段[5]。汉代开始,名词与量词的位置发生变化,逐渐形成现有的数词、量词、名词的顺序,唐宋时期出现从句法功能转化为黏着词缀的现象。此时,汉语量词语法化已经实现。通过对“针”、“颗”、“个”为代表的临时借用量词、表形态量词、通用量词的分析,根据其权重、衔接、变异性的对比,得出汉语量词语法化程度不一,通用量词语法化程度最高,处于语法化后阶段,而临时借用量词语法化程度最低,处于语法化初期阶段。

[1]ALLAN,K.Classifiers[J].Language,1977(53).

[2]TAI,JH-Y.Chinese Classifier Systems and Human Categorization[M]//WS-Y Wang,MY Chen,& OJL Tzeng.In honor of William S-Y Wang: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n Language and Language Change.Taipei:Pyramid Press,1994.479-494.

[3]CROFT,W.Explaining Language Change:An Evolutionary Approach[M].Essex:CUP,2000.

[4]HOPPER,P & EC 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M].2nd Edition.Cambridge:CUP,2003.

[5]LEHMANN,C.Thoughts on Grammaticaliztion[M].Revised and expanded version.Newcastle:Lincom Europe,1995.

[6]金福芬,陈国华.汉语量词的语法化[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S1):8-14.

[7]王绍新.量词“个”在唐前后的发展[J].语言教学与研究,1989(2):99-108.

[8]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中华书局,1954.

[10]郭先珍.现代汉语量词手册[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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