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亿
写吃有几个层面,最基本的就写吃了什么,吃得如何之好。有一等人富贵一辈子,又有口腹之欲,吃的是世间顶尖的东西,写起来自然是有资本。我们看上去只当作猎奇,一是无能力吃到,二是即使有钱也未必吃得到。无望之事只堪消遣,无须上心。而且,这类东西稍看即可,看多了生痰。第二个层面就是立些规矩,讲讲道理。如袁枚上菜须知,如李渔强调的哪些可食,哪些不可食。第三个层面,就是写食之外的东西,谓往事,谓故事,谓情感,读起来已经不全然是那些食物的美好,更多的是阅读某种人生。
食物这东西,往高处说,追求的是味道。味道好写,虽然至高境界难求,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实也不见得有共鸣。这就好比我们能初步品尝出红酒的好就算不错了,想品出出产年份的差别就有些奢望。所以,我这种俗人,读此类文字还是以读出食欲为最大的快乐。简单地说,假如一篇文章让你读饿了,那这篇文章肯定是一等一的妙文。
如何读出饥饿?首先要造情境,再化入食物,食物虽然不怎么样,但情境逼真,引人入胜。你深入其境,岂能不感同身受?作家阿城的名篇《棋王》,有吃蛇肉一节,写得最让人满口生津,真正叫人食欲大开。此段文字如下:
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进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汽。我嗖地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快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少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两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地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阿城的《棋王》,其实最叫我读得触目惊心的是,一个人因为饥饿而养成的对于吃东西近乎变态的认真。我原来总觉得写得有些过,但后来联想自己的奶奶,何尝不是如此?总吃剩饭,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总是买大量的食品堆在家里,宁可最后大把烂掉坏掉。
当我劝我奶奶不要总吃剩饭的时候,她回答说:你是没有看见过饿死的人。
放眼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饿死人的时代确实太少了。还好,今天,我们已经没有这样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