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9月,我们小镇都会举行一次电影节,主角是几十位独立制片人。所谓独立电影,是指那些没有大型商业电影公司参与的自主拍摄的电影。这些电影制片人从全美各地汇聚到小镇,有些人甚至从国外远道而来。在短短三天里,镇上的小剧场都在放映他们的作品,而制片人们也会在大大小小的会议厅里进行交流。今年的一部电影,对我来说有着特殊意义。
随着在中美邦交的正常化,1979年2月,邓小平来到西雅图进行了历史性的访美之旅。几个月后,我与一群商业与政府圈子里的朋友们成立了一个小型的非营利性组织,致力于通过非政府的渠道建立本州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商贸与文化关系。
作为中国研究的学术专家,在十年的研究与讲授20世纪中国历史的生涯过后,我“下海”了,成为这个名为“中国交流理事会”的小型组织的首个掌管者。几年后,我们的队伍“扩充了50%”——由两人增加至三人。
在理事会成立后不久,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当时,我与西北航空公司(现属达美航空)达成一个协议,即帮助本州那些立志去中国发展(非商业性的)教育与文化项目的人士,为他们提供旅行资助。我们每六个月进行一次挑选,这样,每半年就会有几位有志之士获得旅行资助。几年下来,我们的资助就催生了很多好的项目,产生了社会效益,其中一些项目成为美中之间长期友谊的基础。
接受我们旅行资助的人中,有一位名叫欧露西(Lucy Ostrander)的年轻女士,那时她刚从著名的斯坦福大学研究生毕业,主修电影制作。
露西来自一个“进步”家庭,早在1974年,还是一名大学生的她就曾访问过中国。我与她相识时,她正做她的研究生项目,拍摄一部关于美国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纪录片。斯特朗晚年居住在北京,陪伴她的是几位年长的西方人所称的“中国的朋友”,她也被人们称为毛泽东的“朋友”。很早之前,斯特朗曾在西雅图生活与工作,并参与了著名的1919年西雅图大罢工。
随着岁月流逝,我与欧露西失去了联系。在过了近三十年之后,她的再次出现,是在去年我们小镇的电影节期间,她致电我说,她有一部电影入选。那是一部大型纪录片,名曰《革命家》。该片讲述了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的人生故事。这位主人公于1945年随美军前往中国,并在那儿居住了35年。其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投身于中共领导的革命,并在中国国际宣传体系中位居高位。李敦白后来坐了16年牢(其中9年是单独监禁),并最终在1980年回到美国。《革命家》是一部很棒的影片,值得推荐。
今年,欧露西与她的电影制作合伙人也是她的丈夫——摄影师唐赛乐(Don Sellers)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乡参加电影节。这次他们又带来一部较短的纪录片,名叫《荣誉与牺牲:松本罗伊的故事》。这部精彩的电影将中国、美国与日本三个国家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意味深长。
罗伊的日文名叫松本博,他的父母是日本南部广岛附近的朴实居民,于1906年移民到美国南加州。他家就像很多移民到美国的贫穷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在洛杉矶附近的农村做雇农。1907年,松本博出生在美国。在他小的时候,父母与很多日本人一样送他回国接受日本教育。几年后,他的父母与另一个孩子也回到日本,他父亲开了一间小型照相馆维持生计。
在松本即将成年之际,完成高中学业的他被父母送回美国继续学习——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与国籍所在地。1933年,他从洛杉矶的一所高中毕业,接受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在洛杉矶地区的日本家庭与商家之间递送货物。他的顾客来自日本各地,讲各种不同的日本方言。
1941年12月美日开战之后,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命令拘留并“转移”12万日裔美国人,其中大多为美国公民。太平洋沿岸很多日裔被赶出自己的家,其中要数加州与华盛顿州最甚。美国政府将他们划分为“敌国侨民”。在几乎没有提前预警的情况下,这些日裔家庭被美军集中驱赶到偏远荒凉的“安置中心”。很多人因此失去了房子、生意、财产及其他财产。
尽管生活在西海岸的日裔美国人遭到了悲惨的对待,但是一些年轻的日裔,在家人被驱逐到“安置中心”的情况下,依旧毅然参加美军——加入到了这支他们国籍所在国的军队。松本博就是其中之一。由于懂日语,他被分配做情报工作。
松本博志愿加入了美军刚成立的一支突击队,即后来人们所说的“麦瑞尔突击队”,这支以其指挥将军的名字而命名的队伍总共约3000人,最初叫做第5307组合部队,其成立的初衷是对在缅甸的日队开展“深入渗透”的丛林战。目标是从印度进入缅甸北部,依靠少量供给,在日军后方作战,力争重新打开进入中国的滇缅之路,并最终将日队赶出缅甸。
1943年末,松本博随突击队来到印度。1944年2月,2750名突击队员在缅甸的丛林里开始了长达一千英里的征途。这支部队灵活出击,对日军展开袭击后便立刻消失在丛林中。一路上,松本都在收听日军的通讯信息,而他的队友们尽管饱受痢疾等热带疾病带来的痛苦,仍然坚持对日作战。
有一晚,松本随队友在丛林里扎营。那时大家深知情况很不利,围攻他们的日军火力很强。松本后来告诉露西,他们当时以为第二天就会被“一举歼灭”。夜色中,丛林里的敌军近在咫尺。为了听清楚敌军的对话,松本悄悄爬过了营地界线,偷听到了日军第二天早上的行动计划。爬回基地后,他把日军计划攻击的方向告诉了中尉,美军也因此优化了武器布置并严阵以待。
黎明时分,日军从松本所说的方向进攻。做好准备的美军成功击退了敌人的第一轮攻击。眼看遭到了强力反抗,日军的第二波进攻停了下来。这时候,松本站起来用他前一天听到的日本方言模仿敌方指挥官大喊了一声“进攻!”日军一听到“命令”,立刻开始了第二轮攻击,并最终败给了松本所在的美军。松本模仿的这种方言正是他当初在给日裔美国人送货时听到过的,而整支美军部队则多亏了松本的英勇行为才得以幸存。
直至当年5月,麦瑞尔突击队才与缅甸的中国军队集合,双方共同抗争到1944年夏。8月3日,在持久抗争之后,密之那镇失守。仅一周之后,53307部队即麦瑞尔突击队解散。步行或骑马进入缅甸的2750人中,除了200人外,其他人多有死伤。后来的一位作家注意到,这2750人在部队解散时只有2名生还者从未因伤病进过医院。
在1945年战争接近尾声时,松本的家乡广岛被原子弹摧毁了。之后,仍在美军服役的松本被派往上海采访日本战犯。在这些人中,他认出了自己的堂兄、洛杉矶的童年玩伴,以及他自己的一位亲兄弟——他有三位自家兄弟加入日军参加了战争。从亲戚那儿,松本还了解到他全家人,包括他父亲、母亲以及兄弟姐妹都幸免于难。原来,在原子弹袭击广岛前的一个月,他们离开了广岛去照顾住在农村的年迈的松本祖父母。
《荣誉与牺牲》是一部打动人心的纪录片,制作预算不多,但两位制作人长期致力于维护社会正义与还原历史真相。这部电影在如今的时代则显得意味深长。近期,中国民政部在二战结束60年后终于“决定将所有二战中幸存的国民党老兵纳入到国家社会保障体系中。而在此之前,这些人是不享受社会福利的。”
这部震撼的独立电影给了我们许多启示:首先,中日美三国之间的关系远比当今人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其次,在一定的情况下,一个人对国籍的忠诚并不逊色于他(她)对种族、民族甚至至亲的忠诚(当时,松本博与一位亲兄弟在美军服役,而其他三位兄弟则在日军服役)。
事实上,除了土著美洲人(即印第安人)外,美国人的父母或祖先分别来自欧洲、亚洲、非洲等世界不同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所谓美国人是指他们的美国公民身份,而不关涉其祖籍或种族。因而,对美国人来说,当有人把“国家”的概念与种族或血缘牵扯在一起的时候,听起来则是奇怪甚至危险的。在美国,对种族或民族的忠诚难以对民众形成号召力,反而会令人联想到种族主义或分裂。人们并不相信这样的“忠诚”会促进国家的凝聚力。
历史的真相终将揭开——人们为更正美国政府在二战中对日裔美国公民犯的过错而努力了几十年,最终获得了成功,伫立在华盛顿美国参众两院旁的那块纪念二战中日裔美国人爱国精神的纪念碑正是最好的见证。
我们从电影《荣誉与牺牲》所得到的这些启示中,都夹杂着人类极大的痛苦。对于那些曾惨烈交战过的国家来说,更是如此。很多老一代的公民一生都在经历这种痛苦。这部小型电影能够帮助我们增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对于我的国家也是如此——我们的父辈以及祖父辈在他们的一生中经受了多重的勇气与忠诚的考验。
(译/罗媛)
柯白
(作者系中国近现代历史学博士、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前会长、柯氏策略咨询公司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