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清 张君荣
这四十多天来,开罗解放广场中心的大圆盘就像一个巨型的聚火盆,集拢了埃及各个派别各个阶层的怒火,燃烧不息。
6月30日,一大拨愤怒的人群汇集到这里,要求上任整整满一年却“在经济和安全上都无所作为”的埃及总统穆尔西下台;7月3日深夜,埃及军方“为满足人民的诉求”发动政变。废黜穆尔西后,又一大拨支持穆尔西的人汇集过来,“捍卫经民选上台的合法总统”。
这个被称为“埃及心脏”的地方,自此一直剧烈地跳动,再无一日安宁,直到8月14日夜晚传出枪响,埃及军方展开导致数千人死伤的“清场行动”。
如果这个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政变的广场有记忆能力,那这一场埃及现代史上最严重的政治流血冲突,也是最悲怆的一次。
不仅因为喋血之殇,还因为就在一年前,这里曾点燃起无数埃及人开启民主改革和崭新未来的希望。
40出头的埃及商人卡里姆·侯赛因6月底专程从迪拜赶回开罗,汇入解放广场上要求穆尔西下台的游行人群。早在5月,看到国内开始有小规模反对穆尔西的示威时,他就下定决心要赶回去声援。这位在海外干得不错的生意人希望穆斯林兄弟会赶紧下台,“埃及不能再在这帮无所作为的人的领导下变得更糟糕”。面对西方媒体的镜头,他发出呼吁:请支持第二次埃及革命。
而一年前,卡里姆却是为穆尔西欢呼的人群中的一员。那是穆兄会推出的候选人穆罕默德·穆尔西·伊萨·阿耶特在大选中获胜后的第三天,2012年6月28日,面对解放广场上数万支持者的欢呼以及反对团体的抗议,穆尔西在约半个小时的演讲中宣称“除了真主,我谁也不怕”,公开挑战军方权威。
之后,穆尔西在执政未满两个月时,借西奈半岛检查站遭袭导致军人死亡事件之机完成了对军队的一次清洗,解除了时任国防部长坦塔维的职务,同时撤换了武装部队总参谋长萨米·阿南,令其退休。随后,他又宣布废除补充宪法声明,剥夺了军方在新人民议会选举产生前代行立法权等方面的权力。
卡里姆也不喜欢军方长期的威权统治,但作为生意人,他更在意埃及尽快摆脱局势动荡并走出经济困境。当穆尔西在演讲中称自己会当一个“为所有埃及人利益而奋斗”的总统,并致力于恢复国家安全和稳定,努力发展经济尤其是旅游业时,卡里姆对这位自己投票选出来的总统深信不疑。
埃及多数民众都和卡里姆一样,对于新总统寄予厚望。是年10月,穆尔西的民意支持率一度超过80%。
但安全和经济形势的持续恶化很快让埃及人认识到了政治口号的苍白无力,两个月之后,穆尔西民意支持率跌到50%以下。
卡里姆的几位做导游的朋友也丢了工作。埃及持续的局势动荡让来曾经游客如织的热门景点金字塔也显得有些冷清,偶尔些许国外游客过来,还总被迫于生计的小贩团团围住兜售明信片和骑骆驼,纠缠不放。国外一些组织去埃及游的旅行社甚至公开向游客发出警告,别去金字塔。
糟糕的安全形势也让埃及人深感不安。开罗等多个城市的警犬身价暴涨,一些富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疯狂抢购警犬。
除了在应对糟糕的安全和经济形势上无所建树外,以“穆兄会”为后台的穆尔西在上台后也处处遭“后台”穆兄会掣肘,几乎容不下政治立场不同的政客和党派,试图独揽大权。去年11月22日,穆尔西颁布了新宪法声明,规定总统有权任命总检察长,其发布的所有总统令、宪法声明、法令及决定在新宪法颁布和新议会选出前都是最终决定,任何方面无权更改。
这份新宪法声明让大批民众涌入解放广场表示抗议,那些曾经向穆巴拉克喊出的“下台!下台”的怒吼这次针对的目标是穆尔西,引发了其执政后的第一次影响颇大的政治危机,这也导致了其在国内高涨的民意支持率此后急剧下滑。
另一方面,由于穆兄会深厚的宗教背景,加上穆尔西执政后表现出的保守政治态度,美国与欧洲多国一直在逼穆尔西总统“解放思想”,但穆尔西却对此置之不理,这很不讨西方的喜欢,也加大了其同国内世俗势力间的裂痕。
4月,埃及一名叫穆罕默德·巴达尔的记者发起了一场让穆尔西下台的民众签名活动。两个月后,巴达尔获得2200万人的支持。
去年年底开始,一些穆尔西和穆兄会的支持者开始陆陆续续加入反对者的阵营。持续的抗议活动中,零零星星的暴力事件也接连不断。一些不满穆尔西的人将矛头对准各地的穆兄会总部。穆尔西执政一年来,位于开罗的穆兄会总部大楼不断被涂鸦、遭扔石块和纵火。
尤其2013年以来,埃及各地的小规模抗议活动逐渐增多,在5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后,终于在穆尔西上台执政一周年纪念日达到顶峰。
埃及军方的消息称,在全国8400万人中,有约1400万人顶着酷暑参加了6月30日的抗议活动。
6月30日晚,穆兄会总部大楼再遭劫难。约50人攻击大楼,一些投掷过来的汽油炸弹引发火灾,而穆兄会成员也进行了猛烈的回击。
这场双方都表示是由对方最先发起的攻击导致4名围攻者死亡。至此,按照军方公布的消息,解放广场和全国各地当天的抗议活动已经造成16人死亡,暴力冲突愈演愈烈,散发出更血腥的味道。
自穆尔西上台以来,一直强调“远离政治”并退居幕后的军方此时突然高调走上前台,并在随后的政权更迭的进程中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埃及军方最高将领兼国防部长塞西将军在电视上宣读一份声明称,军队向政府发出48小时最后通牒,要求达成共识回应抗议者要求,否则军队将自行采取“通往未来的路线图”。
强硬地选择了“宁愿像树那样站着死”的穆尔西,就此开始了他的下台倒计时,等待他的是和前任穆巴拉克几乎一样的命运。
48小时后,穆尔西被军人押解到国防部大院内,其主要助手被软禁在共和国卫队的兵营内。
一夜之间总统沦为“阶下囚”。
一个月后,穆巴拉克的支持者在Yutube网站上传了一段视频,是穆巴拉克曾针对穆斯林兄弟会发表的演讲,“永远不要相信他们想要民主或者什么。他们只会利用民主来破坏民主。一旦他们主政,只有丑陋的独裁。”
“如今,穆巴拉克指责穆斯林兄弟会的话,似乎也都应验了。”美国智库中东论坛研究员雷蒙德·易卜拉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显得有些无奈,“不可思议的是,群众民主运动进行了两年多,民选总统穆尔西‘下台的方式,却比穆巴拉克当年还要不和平。”
解放广场再一次被愤怒的抗议者挤得几乎找不到立锥之地,只是这一回抗议人群的主力变成穆尔西的支持者,伴着他们的怒吼的,则是曾经抗议穆尔西的示威人群的高声欢呼。
7月3日,穆尔西在其社交网站官方账户上表示,国防部长塞西当天的讲话以及提出的未来发展路线图是“彻底的军事政变”。
穆兄会也警告称,自己在国内有强大的民众支持基础,军方的做法将使埃及未来的政局面临新动荡。
穆兄会确实做到了让埃及接下来的政局变得更动荡,却没能阻挡军方即将实施的政变。
埃及军方向穆尔西发出最后通牒后,中国前驻埃及大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安惠侯已预见到穆尔西的下台,他曾想,就穆尔西是否应该辞职,埃及可能会举行公民投票,因为通过民主的方式破解危机是“一个有吸引力的选择”。而一旦军方发动暴力,重新执政,会导致军队重新成为众矢之的和各种矛盾的焦点,穆巴拉克下台后到新总统选举产生前,军方对于掌权执政的痛苦教训,应该记忆犹新。
但埃及军方做出了一个出乎安惠侯意料的选择。在软禁穆尔西的当天,塞西在一众政治家、军官和宗教领袖的簇拥下发布官方声明:“埃及民众邀请我们重回舞台。”
正是穆尔西当时任命的新国防部长塞西,在10个月后罢黜了曾经提拔自己的“上司”。埃及《金字塔报》最近的报道称,当时真正让埃及老一代将领服软的并非穆尔西,正是军队里以塞西为首的少壮派军官。
军方随后公布了新“政治路线图”:暂停前总统穆巴拉克倒台后新制定的宪法,由最高宪法法院院长曼苏尔代行总统职责,立即组建由技术专家组成的临时政府和全国和解委员会,重新评估暂停的新宪法,重新举行总统和议会选举。
“军方的选择,显示出他们对于自己掌控局势的能力有些过于自信了。”安惠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自1952年“自由军官组织”发动 “七月革命”成功以来,一直在埃及政局中处于主导地位的军方确实有自信的理由。从纳赛尔到萨达特再到穆巴拉克,穆尔西的这三位前任都是军人出身,而他们执政后仍然仰赖军队的力量。另一方面,“七月革命”后军队在埃及民众中树立的“国家后盾”的影响力犹在。
军方过去也曾多次干政以维护社会稳定。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的影响,5万埃及人走上解放广场,反对当时的穆巴拉克政权,在持续十多天的革命浪潮的影响下,军方出面发动了推翻穆巴拉克政权的革命。而这个“七月革命”的爆发地,有着革命基因的解放广场也在21世纪头一次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噪。
穆巴拉克被赶下台后,开罗街头到处可见“军队和人民一条心”的标语。多数民众认为,军队依然和民众站在一边。
埃及军队不仅仅是政治舞台上的“幕后大佬”,在经济上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除了每年能从美国政府那里得到十多亿美元的经济援助外,军方也在埃及经济四个基础领域军工产业、民用产业、农业和基础设施建设上处于主导地位。
与军方“幕后大佬”地位从未动摇的际遇不同的是,执政一年的穆兄会人心渐失,内外交困。
而曾经反对军方执政的世俗势力,则同军方走到了一起。
没有自己的军队,也没有像利比亚和叙利亚的反对派那样得到西方的大力支持,在国内又民心渐失的穆尔西及其“后台”穆兄会,根本无力阻挡军方的强势回归。
但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穆兄会顽强地拒绝妥协和退让,创立于1928年的这个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宗教性组织经历过被取缔被镇压,但仍从弱小到壮大,艰难生存了下来。如今,分支机构遍布埃及50个地区、成员有数百万人在埃及依然有较高人气。
面对军方的政变,涌向解放广场和全国各地街头的数十万支持者,没有选择退让,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用飞掷的石块和零星的武器保卫着自己的政治阵地,也让军方付出了“过于自信的代价”。
持续的抗议也让示威人群的耐心越来越少,暴力冲突在一步步升级。
7月5日深夜,数百名穆尔西支持者向正在解放广场示威的穆尔西反对者发起了进攻,现场枪声不绝于耳,双方都在向对方投掷石块和燃烧瓶,被点燃了汽车火光冲天;6日,西奈省一个宗教极端组织发表声明称将用暴力手段应对当前局势。同一天,西奈的多个警察局、检查站屡遭袭击,多名士兵和警察死亡。7日凌晨,埃及通往约旦的天然气管道被炸;一天之后,支持穆尔西的示威者同共和国卫队士兵发生冲突,造成至少51人死亡,435人受伤,成为最惨烈的一次暴力冲突。
面对不断升级的局势,军方和世俗势力组成的临时政府以强硬对强硬,继续打压穆兄会。
7月10日,埃及当局下令逮捕穆兄会最高领导人穆罕默德·巴迪亚等一些高层人员,指控他们煽动暴力冲突;13日,埃及宣布对穆尔西进行刑事调查;26日,埃及一法院下令拘留穆尔西15天,以便对其进行涉嫌间谍罪、越狱等多项指控的调查。
与此同时,临时政府艰难启动政治进程。9日,临时总统曼苏尔任命埃及主要反对派联盟“全国拯救阵线”领导人之一穆罕默德·巴拉迪为过渡政府副总统,任命前副总理兼财政部部长哈齐姆·贝卜拉维为过渡政府总理。当晚,曼苏尔发表声明,呼吁各派实现全国和解,并称将在一周内召开全国和解会议;16日,埃及过渡政府33名部长向临时总统曼苏尔宣誓就职,新内阁成员中未包括伊斯兰党派人员。
但临时政府的支持者和穆兄会的支持者的斗争和冲突仍在加剧,处于冲突中心的解放广场再无宁日。埃及法院下令拘留穆尔西当天,上百万支持穆兄会的民众走上街头,而塞西也在同一天呼吁所有埃及人走上街头,为军方应对暴力冲突和恐怖主义授权。
塞西的呼吁是军方发出的要采取进一步行动平稳局势的明确信号,如果国外的斡旋再不能取得成效,清场已箭在弦上。
“持续的动荡和游行,已经让埃及的交通瘫痪,而旅游业、投资、就业等领域的经济恢复规划也已停滞,连法律和生活秩序也遭到严重破坏,再这样下去,埃及会毁了。”身在开罗的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阿卜杜拉·施莱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位已在伊斯兰世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美国学者还是开罗美国大学新闻学的名誉教授。
8月6日,美国参议员麦凯恩和格雷厄姆造访开罗并会见塞西和临时政府总理哈齐姆·贝布拉维后,满心失望。格雷厄姆说,塞西似乎“有点沉醉于权力之中”,一场暴力冲突即将爆发。但埃及方面认为,来自美国的参议员是“一副高傲的姿态”。
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格雷厄姆回忆称,那个总理非常糟糕,不停向我宣讲,同穆兄会的人没法谈判,他们应该让出街道,尊重法治。而格雷厄姆当时的回答是:“总理先生,可能不应该由您来讲法治。您得了几票呢?对了,你们还没进行选举。”
美国、欧盟以及沙特等中东国家的一批又一批外交特使飞抵开罗,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和埃及军方领导人进行了17次电话沟通,都没能阻止一场埃及现代史上最严重的政治流血冲突的发生。
然而,已无退路的穆兄会仍在固守着自己的立场,没有退让之意。
“穆兄会坚持政变是不合法的,坚持要在穆尔西重新恢复总统职位后才进行和解。而这是军方和临时政府不可能接受的,那相当于自己把自己给否了。”安惠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政治态度不灵活,也是导致穆尔西下台和穆兄会失势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埃及反穆尔西政权的抗议活动持续升级时,穆尔西拒绝与反对派进行对话,只顾谴责对方是“失败的坏蛋”和“穆巴拉克的忠实走狗”。
在军方对穆尔西下达48小时最后通牒后,穆尔西依然没有丝毫向反对派和军队妥协的意思。这让埃及世俗势力更加确定穆尔西“脑筋僵化”,随即与军队最高层达成协议,促成了穆尔西“被下台”。
就在穆兄会以为一旦埃及事态升级会引发外部力量尤其是美国会进一步向埃及军方施压的时候,埃及军方已经冷静地分析出,就算采取进一步的强制行动,也不会付出太大的代价。后来的事实确实如此,美国政府以取消同埃及的联合军演作为回应,但仍保留每年对埃及军方15亿美元的援助。
至此,埃及军方对在开罗解放广场和阿达维耶清真寺广场这两个穆兄会支持者的大本营进行清场,已成必然。
8月14日,经过清场行动和一夜的宵禁,解放广场在次日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安静早晨。但没有人知道,这里还会不会再次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