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对外国人来说,从耶路撒冷前往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希伯伦,其实一点儿也不费事。
去年春季的一天,我们在耶路撒冷汽车总站乘上了大巴。进车站时,需要接受安检,但此后大巴就一路直达,无需在过巴以边境时停下来安检了。
大巴上除了我们几个中国人,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的以色列士兵。军人乘车不用买票,由以色列国防部每年向交通部门支付一笔费用。因为人多座位不够,过道里也站满了士兵。有个士兵就站在我身边,斜挎的钢枪在我的腿上蹭来蹭去。
希伯伦在耶路撒冷西南40公里处,不到一小时的车程。3月末的约旦河西岸,暖意浓郁。
即便你对世界地理和国际政治毫无兴趣,但在几十年持之以恒的新闻轰炸下,“约旦河西岸”这个地名大概也耳熟能详了。
约旦河是中东一条著名的河流。它由黎巴嫩山和赫尔蒙山融化的雪水汇成,一路向南,流过平原和戈壁,最后汇入死海,全长251公里。约旦河流量并不大,但对于这片干燥的土地来说,却是极为珍贵的资源。
约旦河西岸的陆地面积约有5600平方公里,和巴厘岛差不多大。直至今日,以色列仍然控制着西岸的大片地区,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在一些城市及其周边地区实行有限自治。但相比加沙地带时不时的炮火连天,约旦河西岸近年局势比较平稳。
我们下车的地点,就在希伯伦市郊的麦比拉洞前。
经过地中海冬雨的一季滋养,眼前稀疏的橄榄树下生出了一层如茵的绿草,为这座苍黄的长方体石头建筑增添了鲜亮的底色。台阶上一些肥胖的西方游客,已经身着短袖。
走进门,不大的庭院里,有一所布局不太规整的犹太会堂。祈祷区是男女隔离的,身边一位男性犹太信徒,戴着黑色宽檐礼帽,身着一身黑西服,正对着约柜一俯一仰有节奏地念着经文。帘幕另一边,站立着几个包头巾、穿长袖长裙的犹太女性,也在做祷告。这些传统犹太教徒似乎终年如此打扮,在他们看来,露肉是对神的大不敬,亦不可头顶空空地面对神。
耳边尚回响着轻声的希伯来语祷文,一阵阿拉伯语的唱祷声却突然从清真寺的宣礼塔中传出,应是穆斯林一日五祷中的某一次。这声音悠长、空灵而逼近,直至将我包围,我才意识到,它就来自这座建筑内部。
原来,石头城堡式的麦比拉洞,已被一分为二,分别归属以色列的犹太人和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与我站立的庭院一墙之隔的,是易卜拉欣清真寺的大殿。
根据《希伯来圣经》的记载,犹太先祖亚伯拉罕在神的启示下,率领全家迁到希伯伦居住。亚伯拉罕的正妻撒拉去世后,他买下麦比拉洞及其周围区域,将撒拉安葬在洞中。以后,亚伯拉罕自己、他的嫡子以撒(犹太人的直系祖先)及其妻利百加、以撒的次子雅各及其妻利亚,先后葬入麦比拉洞中。因此,希伯伦被犹太人视为“列祖之城”,成为他们心中仅次于耶路撒冷的圣城,这一信仰传统以后又被基督徒所继承。
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占据了巴勒斯坦,此后一千多年,这里绝大部分时间一直是阿拉伯人的地盘。麦比拉洞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众所周知,伊斯兰《古兰经》借鉴了《希伯来圣经》的一些内容。阿拉伯人的直系祖先易司马仪(即希伯来圣经所载的“以实玛利”),是先知易卜拉欣(即亚伯拉罕)的另一个儿子,为撒拉的侍女哈吉尔所生(希伯来圣经称其为“夏甲”)。因此,伊斯兰教与犹太教徒、基督教徒一样尊崇易卜拉欣,这三教也被统称为“亚伯拉罕诸教”。
虽然易司马仪没有葬在麦比拉洞,但不妨碍穆斯林们在洞穴上方建起一座宏伟的易卜拉欣清真寺,取代了原来的基督教堂和犹太会堂。对于阿拉伯人来说,在整个巴勒斯坦,这里的重要性仅次于耶路撒冷的金顶清真寺。
清真寺外墙一个转角处,有块以色列立的纪念牌“第七级台阶”。从13世纪起,犹太人等一切非穆斯林被禁止进入麦比拉洞朝觐,最近只能到达清真寺大门外的第七级台阶。这样的祈祷方式持续了700年。
1967年是希伯伦历史上的转折点,以色列在“六日战争”中击败了约旦,控制了包括约旦河西岸在内的整个巴勒斯坦地区。因此,纪念牌上有“希伯伦被解放”这样的句子。
圣地麦比拉洞的归属问题立刻摆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面前。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好在最后双方各让了一步,选择了共同管理。从清真寺里辟出了一块地方,供犹太人使用。原先的大门和台阶被拆除,之间修建了隔离墙,双方各走各的入口,互不打扰。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一方可以使用整个建筑。
虽然“第七级台阶”实际上已不存在,但一部分犹太信徒依然会在此处祈祷,也许是不愿忘却他们心中那700年的屈辱历史。
“分家”之后,雅各和利亚的墓(象征性的,真实的墓穴在地下)归属犹太区域。因为亚伯拉罕是两个民族的共同祖先,他和撒拉的墓位于双方区域之间的屋子里。两边都开设有门窗,不过门一般是关着的,双方的人可以通过装有铁栅栏的窗户望见里面。这个设计可谓巧妙。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以撒和利百加的两座墓却处在穆斯林这边,所谓的“以撒厅”实际上就是易卜拉欣清真寺的礼拜大殿。这就好比,自己家不小心弄丢的祖宗牌位,却被搁在关系并不好的隔壁堂兄弟家,还没办法要回来。历史和现实的困惑,纠缠在麦比拉洞里,真是比耶路撒冷的圣殿山还要纠结。
走出犹太会堂,一群放学的阿拉伯女学生把我们吸引到了不远处的清真寺入口。脱下鞋子,跨进铺有阿拉伯地毯的礼拜大殿,一眼就能看到中央并置的两座巨墓,正对着清真寺里的圣龛“米哈拉布”。几个阿拉伯青年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利百加的墓低声聊天,看上去宁静和谐。
然而这种宁静曾两次被惨烈地打破。1994年2月25日,一名犹太极右分子藏在这里的一根柱子后,手持机枪向正在礼拜的一千多名穆斯林扫射,打死29人,150多人受伤,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希伯伦大屠杀”。2002年11月15日,历史发生了惊人的重演,只是刚好逆转过来。在麦比拉洞进行完安息日祷告返家的犹太人,途中突然遭到巴勒斯坦武装人员的伏击,12名以方士兵和平民被打死,16人受伤,这被称为“安息日大屠杀”。
希伯伦被认为是约旦河西岸反以情绪最为强烈的地区。“六日战争”后不久,部分犹太人重新回到希伯伦,这里逐渐发展成一个犹太定居点,双方比邻而居,从此都不得安生。1997年,双方签署了《希伯伦协定》,以军从希伯伦80%的地区撤出,但定居点仍然存在,理由是这是他们的“老家”。
时至今日,看似无事的西岸,依然潜藏着危机。希伯伦市几个主要的进出口,都有以军岗哨,麦比拉洞外就有一个。我们在附近闲逛时,岗亭里的以军士兵走出来,枪口朝前,目光严肃地注视我们,多少让人脊背生寒。
正在此时,那群女学生也进了清真寺。看见我们,她们裹在头巾里的脸蛋上,露出略带羞涩的微笑。我举起相机,示意要不要合影,没想到她们一拥而上,把我围在中间,摆出各种开心的手势和造型。
这让我想起在耶路撒冷时,有一天在城墙下走,也有一群犹太女生围上来照相,也是这样,目光清澈,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