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中国,如何降低市场交易成本

2013-05-14 16:53张君荣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科斯新闻周刊政府

张君荣

102岁的罗纳德·哈里·科斯,199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依然活跃在经济学界。

他尤其关注中国经济发展。2008年,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之际,他出资组织了一次同主题学术会议,一时引发中国媒体的广泛关注。最近,又和助手、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副教授王宁合作出版著作《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中文版。

科斯出生于伦敦一个工人家庭。由于从小患有脚疾,科斯进入政府开办的特殊教育学校,并通过努力考入伦敦经济学院。这暗合了他的自由主义经济思想:市场给予个人自由竞争的机会,个人凭借自身努力改善生活状态。

科斯获奖的1990年代初,正是美国总统里根、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在1980年代同步开创的“新保守主义”(英国称作“新自由主义”)后,小政府、大市场模式盛行之时。此后2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几乎被新制度经济学家垄断。

他的“科斯定理”被概括为“在完全竞争条件下,私人成本等于社会成本”,直接影响了张五常、周其仁等中国经济学家。他们因自由市场思想,在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被看做预测者。

通过科斯的助手王宁,《中国新闻周刊》以电邮方式就当前中国经济问题采访了他。

尽管在采访中,科斯不认同“万事皆管”的经济学帝国主义,但他也并不排斥经济学成为一门“显学”的积极意义,并引用凯恩斯的话,“经济学家并非文明的受托人,却是文明可能性的受托人。”

只要私企可以同国企自由竞争,国企就没什么可批评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当今中国市场中,土地、金融、财政等多种因素,都会使得私企尤其是中小私企交易费用增加。如何打破私有企业所面临的“玻璃门”?

科斯:只要有自由竞争的环境,私企是非常懂得如何应对这些交易费用的。如今,私企最大的挑战是,他们仍然遭受着种类繁多的政策和政治歧视。他们很难进入资本市场,因为资本市场主要是由国有银行所控制。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科斯:要抛开为私企设置的种种限制。只要私企(或任何企业)是依法运营,就该享有自由。我们在《变革中国》这本书中反复强调,如果一些经济行为体不遵守市场原则,市场经济就不会成功。必须去除所有加诸国企的特权,让私企得以自由竞争。

如果中央政府尚有所担忧,就让省、市或者县级的政府,或者某些部门、地区先行试验。例如,2012年初,温州就被作为金融改革试点。改革可以更加大胆,真正向私企开放银行系统。

中国新闻周刊:当前的中国,国有垄断企业面临两个改革方向:一是国有资本化,一是划拨国有资产,充实社保。你认为哪个更加合适?

科斯:不同的国企可能需要区别对待,应该也还有其他的方法。主要的目标,是开放国家垄断部门,让他们加入自由竞争。至于是否需要开放中国所有的国企,则可以自由讨论。

深圳的政策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让土地交易成为一种开放的市场行为?

科斯:只要交易双方可以自由讨价还价并达成交易,那么市场行为就可以发生。中国的情况是,政府宣称了对土地的拥有权。国家必须允许土地的事实所有者——多数情况都是农民——进入市场。这样,国家可以通过收税在土地交易中获得很大利益;同时,为了自身利益,就必须将其自身排除在市场之外。

中国在土地交易方面的所作所为,应该叫做单方面获取。这显然并不是市场行为。

政府参与土地交易导致腐败猖獗,带来大量失去土地者的抵抗,这在中国已经被广泛报道。

中国新闻周刊:能否解释一下“获取”的含义?

科斯:这是一个法律术语。在美国,政府可以通过赔偿或不赔偿,从土地所有者手中“获取”一部分财产权——只要政府能够证明这种“获取”符合“土地征用权”条款。而在中国的案例中,政府在土地交易中的行为似乎属于非赔偿性“获取”。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土地交易仍然由政府主导,如何让合适的交易方协商达成赔偿?

科斯:政府可以作为调节器和裁判员,而不是交易方,来主导土地交易。政府不能在土地交易中扮演双重身份,即便没有违背公正。

中国新闻周刊:近日,深圳发布了一个土地双轨制文件,允许深圳农村变卖集体所有的工业用地。你认为,这是否为中国土地政策提供了一个改革的方向?

科斯:深圳的政策显然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中国是一个辽阔而多元化的国家。一种方法或许在一个地方能取得成功,但在其他地方可能就行不通。中央政府应该鼓励地方政府大胆尝试不同方法,打造一个自由的土地市场。

不平等本身并不是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基尼系数长期高于0.47。连自由程度很高的国家,比如美国,都没有超过0.40,更不要说那些高福利国家。

科斯:不平等在任何自由市场经济中都不可避免。考虑到中国的庞大以及地区多样性,基尼系数高也在预料之中。争议的核心在于,导致不平等问题出现的中国市场经济,其深层问题是什么。

比如教育和税收制度,在最发达国家都发挥着强有力的抑制不平等的作用。在中国,两项制度都加重了不平等。只要社会流动的大门是打开的,处于社会结构底层的人对自己的未来、自己孩子的未来有希望,那么不平等本身就并不是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书中引用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来表达自由市场中的个体幸福。能否解释一下“幸福”的含义?

科斯:没有必要去定义幸福,因为它是一种主观精神状态。如果是在过去的中国,不那么幸运的中国人——我认为数量一定很大——对未来几乎没有希望,改善生活的机会也受到限制,那么幸福就很值得关切了。就政府的关切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不平等到处都存在,特别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关键在于,收入多少都应该让人感到是公正的。

独生子女政策削弱了劳动力数量和质量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已经到达了人口拐点,正迈入老龄化社会,这对中国未来的经济运行方式有何影响?

科斯:在发达国家,更替水平生育率被设置为,每位女性平均生育2.1个孩子。长远来看,独生子女政策并不可持续。另外,保证政策的实施过程,一向是高成本且充满暴力的。随着一个国家的富裕,女性也趋向于自愿降低生育率。今天没有必要来强制执行如此严苛的政策了。

独生子女政策不仅削弱了中国劳动力数量,还降低了其质量。研究已经表明,独生子女政策实行之后出生的中国儿童,其社会技能被迫变低。当然,其影响也在经济之外有所体现。它在基本社会结构上,也严重削弱了家庭。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地位,还能持续多久?

科斯:我认为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可能都将保持世界加工厂的状态。未来几年里,中国劳动力价值肯定会升高很多。但中国可以继续提高其劳动生产率。只要劳动生产率与其工资涨幅步调一致,中国制造就会继续保持竞争力。

另一方面,中国必须走出“全球血汗工厂”的困境。今天,中国制造在产业链中的附加值相当有限,还伴随着大量的环境成本——这在统计学账本中几乎很少出现。中国没有理由比韩国、日本或美国缺少创意。只要中国开放思想市场,允许大学独立、自治,给私企以与国企同等的待遇,中国就会迅速在科技方面更上一层楼。

中国新闻周刊:一旦中国经济结构转型,计划生育政策对劳动力影响会减小吗?老龄化问题又将如何影响中国经济转型?

科斯: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完成经济结构转型,因为这是一个永恒的过程。老龄化人口当然会缺乏创新,而如果中国想要提高科技水平,创新显然又是成功的关键——我认为,提高科技水平正是你说的“经济结构转型”。

法治才能保证市场经济持久成功

中国新闻周刊:腐败会增加交易成本。中国如何根治腐败?

科斯:人类社会到处都存在着腐败。过去50年间,我在芝加哥的家中,常常听到市政官员的腐败新闻。伊利诺伊州的两任州长现在都身陷牢狱。我的同胞、英国历史学家艾克顿公爵解释得很清楚:权力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如果政治体制是透明的,如果权力由法律来约束,如果任何权力的滥用都可以追溯责任(自由媒体和独立司法体制,因而是需要的),那么腐败就不会威胁到秩序和稳定。

中国新闻周刊:回到中国,那么腐败问题的根治,还是需要政治体制改革吧?

科斯:不管是政治改革、法制改革,还是体制重建,叫法无所谓,中国必须让其政治权力服从于法治。

中国新闻周刊:在发展方式上,有人认为中国是在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并且应该继续。你怎么看?

科斯:我们认为,中国三十多年的经济改革成功并不取决于国家资本主义。这是对中国改革经验的误解,我们尝试在书中进行了修正:

“中国的经济转型起源于华国锋主政时的‘全党工作重点转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后毛泽东时代的政府领导人实施改革的本意,在于进行一次‘社会主义革命。在饥荒和失业的巨大压力下,政府开始让私营企业在中国的城乡地区有了生存的机会。但一旦私营企业的泄洪闸门被打开,一系列边缘革命迅速取代了政府引导的改革,将市场引入了中国经济。”(本刊记者引自《变革中国》第261页以及王宁的答复。)

同时,我们也并不否认国家在任何市场经济中,都拥有适当的角色和作用。几乎没人会否认,美国政府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政府。但是政府的角色必须受到限制,受到其自身宪法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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