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非小说阅读,是基础教育中最被忽视、也最为重要的一个领域。我曾批评中国的中小学语文教学过分文学化。语文课本里小说散文过多,社会科学方面的材料太少,以至于大学毕业生对于法律、商务文书这样的实际写作技能都摸不着头脑。
其实不仅中国如此,美国也不例外。审视美国中小学的英语教学,基本是一色的文学作品,如《奥德赛》《李尔王》《简爱》,甚至《罪与罚》,找不到非小说类的作品。
美国教育界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最近,由46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所采纳的“州际共同核心标准”,要求美国中小学要逐渐用“信息性文本”代替“虚构性的文学”。支持这一新标准的力量相当有来头,包括“全美州长协会”和“州学总监委员会”等等权威组织。他们认为,美国学生习惯于容易的阅读材料,丧失了接受复杂的非虚构性信息(包括研究、报告、原始文献)的能力。这使他们无法适应大学课程的要求和职场的挑战。为此,美国将在2014年开始实施的新标准,要求小学的非小说阅读要占学生阅读总量的一半;到12年级高中毕业时,非小说阅读必须占据阅读的70%。其中所推荐的阅读包括托克维尔的名著《美国的民主》、旧金山联储2009年的《联邦意见》、美国总务署的《13423号行政命令:强化联邦环境、能源、和交通管理》等。
这一标准的提出,在中小学老师中引起不小的恐慌。老师们缺乏处理这些非小说阅读材料的经验,甚至连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也不知道怎么教。许多老师指出,喜欢读虚构性文学乃是孩子和青少年的天性,而且这种材料有重要的教育价值。对于孩子来说,非小说阅读枯燥乏味,容易让孩子们丧失学习兴趣。
面对老师们的抗议,制定新标准的有关人士赶紧出来澄清,说所规定的阅读比重并非英语课的比重,而是包括所有课程,如社会研究、科学等课上的阅读。
我是北大中文系本科生,这是我当年的“第一志愿”。我从来不会小看文学。在我看来,解读文学不仅不“容易”,而且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我对女儿的学校要求孩子们在高中最后一年读《罪与罚》暗暗感到吃惊。读过此书的高中生也纷纷把话传给低年级的学生:“这书实在太压抑!”让生活得舒舒服服的美国学生在18岁前体会《罪与罚》中的灵魂煎熬,跨度实在很大,也非常具有挑战性,其意义绝不可低估。但绝大部分学生一生从事的职业所需要的阅读是什么呢?恐怕更多的是法律文献、商业报告、新闻、社会分析、政治评论等等。他们一生所需要的写作技能,大概99%是非文学性的实用写作。但是,看看美国中小学的英语教程,在这方面几乎毫无准备。
我在大学历史专业教书,深深感受到这些问题。当我开始讲历史上的人口变化、经济周期、制度生成时,许多学生措手不及:怎么这也叫历史?我告诉他们,历史课教不是某位大人物哪年生哪年死、一生有什么故事和成就,历史课要培养分析能力,如何把史料中零散的事实归纳分析、找出头绪、发展出自己的观点、并用史实支持自己的观点……以后当律师处理案子、从商从政进行经济、社会分析,都要依靠这些基本技巧。
正是如此,我认为美国中小学的英语课程,非改革不可。不错,美国的社会研究课,包括历史地理政治等题目,有许多阅读;科学课也比中国的物理化学更强调阅读。但其他“文科”课程中的阅读其实并非阅读。比如历史课本,主要是一本流水账,告诉学生基本的历史事实,和中国的死记硬背相去不远。历史课并不是通过读《富兰克林自传》来引导学生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不是以阅读和分析真正的历史性著作为核心。用女儿的话说,公立学校必须遵守州立的课程规定,保证覆盖指定的知识领域。于是大家把基本知识列成“账本”,让学生吞下去就算交账。
不管在美国还是中国,中小学必须改革阅读教学。这种改革应该是整体性的,即不仅要重新构造英语课或语文课的基本教程,而且要改革历史、地理等流水账式的教学,把阅读具体的作品(而非教科书)作为核心。在这方面,美国中小学的科学课能提供好的范例。以我的观察,中国的物理、化学等等,太过注重解题,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最终演化为习题课。在美国,女儿上科学课,则会阅读许多有意思的文章,比如人脑容量的进化过程以及与其他高级哺乳类动物的对比等等,其中只是提供了几种假说、以及支持这些假说的证据,解读完全是开放性的。这样的阅读,在美国的历史地理等“文科”课程中倒反而没有。
孩子的阅读都是从童话开始,他们喜欢大灰狼、小白兔,再大点后会迷上《哈利·波特》。但是,孩子终将要长大,他们的世界也必然要从童话回归现实。阅读训练作为他们成长的关键,必须反映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