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明,刘炎迅
6月11日下午5时38分,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传来了一声“点火”的命令,神舟十号升向太空。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正常”传来,飞船进入预定轨道。三位航天员手持飞行手册,神情自若望向窗外,并向地面的工作人员挥手致意。
穿上宇航服,戴上头盔,王亚平嘴角标志性的酒窝依然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她。
这一次,她将同聂海胜、张晓光一起,在太空中遨游15天,除了延续过去几次载人航天过程中的实验,王亚平还将执行一项新任务:在太空中为地球上的中国学生讲课。
这位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航天员,是继刘洋之后第二位进入太空的中国女性,也是第一位飞向太空的“80后”。
空军指挥学院大校萧邦振对王亚平的印象是“文静秀丽”。2008年,他受委托撰写一本描述中国七代女飞行员故事的专著,在选择第七批女飞行员代表时,他选择了刘洋和王亚平。巧的是,这二人正是第一批进入中国女航天员候选梯队的人选。
“不是我眼光好,而是她们确实优秀。”他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然而,他对当时还是武汉某部女飞行员中队长王亚平的采访却并不顺利。刚执行任务回来,王亚平脸上略挂倦意,而接飞行员们回基地休息的班车就停在门外。萧振邦不忍,终止了采访,并委托部队的宣传干事帮忙,寻找合适的时机完成稿件的采访。直到大半年之后,采访才最终完成,因为女飞行员们都太忙了。
除去正常的飞行训练,女飞行员平时最重要的任务是执行人工降雨或人工消雨。在这次采访之前,王亚平执行的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残奥会的开闭幕式执行消云减雨任务。
北京地区飞行环境复杂,机场多,来往飞机多,相关指挥多。按照计划,人工消云减雨的作业区域多达18个,机组的准备工作要比一般飞行多出十几倍,因此,在半个多月前,执行任务的机组人员已进入待命状态,但直到8月6日,任务才正式启动。
所谓人工消云减雨,是在云中播撒液化氮、碘化银等催化剂,增大云层中的冰晶浓度,促使水滴变大,从而使雨云在抵达预计区域前形成降雨,以保障预计区域的天气状况。
王亚平起飞时,天气状况不是很好,距离作业区域30公里时,空中能见度越来越差,天气越来越黑,飞机颠簸也越来越厉害。增雨或消雨飞行与正常飞行不同。正常飞行需要避开云层,而增消雨飞行则是哪有层就往哪里钻,云层千变万化,飞机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剧烈的颠簸,或者重度结冰,甚至闪电,其中的所有不测,完全要靠飞行员的心理素质、飞行技术和随机应变的果断处置,地面上完全帮不上忙。
直到两个多小时后,人工影响天气办公室传来兴奋的声音:“按计划完成所有作业区域催化剂的喷洒。”任务成功阻断了此片降雨云系对奥运主会场天气的影响,并顺利返航。此次奥运会与残奥会期间,王亚平和战友们共执行了36架次近100小时的飞行任务。
萧振邦第一次见到王亚平时,便是她刚刚结束此次任务返回武汉。
不过,王亚平并没有休息多久。在之后全国10多个省发生严重旱情的时刻,王亚平又接到命令,飞赴山东潍坊执行抗旱救灾任务。据当时跟踪采访的媒体记录,在任务执行完毕后,王亚平特地给记者展示了头上一只特别的头饰——一只雨燕,并说,“我今天特意戴着这只‘雨燕去飞行,就是希望它给家乡人民带来甘霖。”
山东,就是王亚平的家乡。
1980年1月27日,王亚平出生在山东省烟台市福山区张格庄镇张格庄村。这个村庄有2600多人口,主要以种植樱桃为生。
王亚平家不算富裕,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爱说话,王亚平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几年后,王家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
乡亲们说,王亚平很懂事,很小就知道帮家里做农活。在张格庄完全小学前校长王云然的记忆里,“这个小姑娘”学习成绩好,性格很活泼,见了老师会主动打招呼,尤其突出的,是体育成绩好。
体育老师王智兴从王亚平在幼儿园时就带着她。他说,幼儿园时代的王亚平就代表张格庄镇参加了福山区幼儿运动会,当时参加的项目是20米“跳绳跑”和10米“钓鱼跑”,“都是第一”。
上了小学后,王亚平的体育天赋主要展现在长跑项目上,从四年级起,便代表学校参加800米和1500米等中长跑项目。“她个子是最矮的,但耐力是最强的,运动会多数是第一名,偶尔拿第二名或者第三名,都会很不服气。”王智兴对王亚平最深的印象是,比赛结束,她不像别人那样气喘吁吁,反而始终是面带微笑,很轻松的样子。
王亚平的初中在烟台市二十三中14级5班度过,当时她是语文课代表。时任语文老师曹美娜说,50多个人的班级上,王亚平一直排在前5名,而且成绩波动很小,“从那时就可以看出,她的心态很稳定。”
那时的王亚平,皮肤略黑,但长得很漂亮,而且能吃苦、负责任。作为课代表,每次上课前,她会先到办公室问曹美娜:“这节课要学什么?”她经常被老师叫去帮忙阅卷。
王亚平还保持着自己的体育特长,直到高中,一直是校体育队的成员。不过,学生时代王亚平的梦想是考上大学,当一名医生或者律师,然后帮助家里摆脱贫困。
1996年,王亚平高三,正逢中国空军招收第七批女飞行员,当时,空军女飞行员每隔八年才招收一次,同学们鼓励王亚平去试一试。
王亚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第一次体检,没想到竟顺利通过了。她满心欢喜地回家,但她的父母却连问都没问。她急着对父母说:“你们怎么也不问问我体检的情况!”父母回答:“问了也没有用,招那么少,通过了也去不了。”
没想到,王亚平竟然一路过关斩将,通过了所有测试。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招飞局济南选拔中心(以下简称济空中心)计划科科长连毅飞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济空1997年山东省女生心理选择测试》分数登记表,王亚平的总评一栏是:优秀。
时隔十余年,当年的济空中心主任、全程参与招飞工作的程学哲仍然记得王亚平。他说,面试时,王亚平黑黑瘦瘦的,程学哲听她说会武术,就对她说:“耍耍看嘛!”王亚平一点不扭捏,当即做了几个武术动作,有板有眼,动作麻利,显得很泼辣。
王亚平接连通过了烟台市和山东省的大体检,高考过后,王亚平成为济空中心招收的13名女飞行员之一,并前往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航空大学(时称长春飞行学院)学习。
王贵全曾是第七批女飞行员队队长,他介绍,当时全国有6万多名应届生报名,最终来到航空大学的只有37人。他还解释了大众的一种偏见:“不要认为招收飞行员只要身体好就行,她们当时的高考成绩也是超过重点本科线的。”
入校时,王亚平已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因此被推选为军人委员会委员,这个爱跑的山村女孩,在这里开始了她的飞行之旅。
王贵全还保存着一份“1997年第七批女飞行学员开学典礼代表发言材料”。是年,王亚平入学后,在开学典礼上和同学们有一段发言:“作为新中国的女飞行学员,我们愿意通过不懈的努力,为新中国的女性增光添彩,为保卫和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做出我们的贡献。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除了和其他大学一样的文化课程,航空大学的学习还要兼顾飞行员的军事专业训练,包括理论、技能、战术、野外综合训练、实弹射击、器械体操等。军体课平均每周要上三至五次。飞行员训练不分性别,女生们也要练习引体向上、旋梯、固定滚轮、单杠、篮球……这些课程的目的,“是要使她们从一名普通青年,转变为军人、飞行员。”第七批女飞行学员当年的队长王贵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不过,王贵全对第七批女飞行员的印象是“巾帼不让须眉”。比如,本来野外拉练是不要求女学员和男学员一样负重训练的,但女学员们一致要求和男学员一样“待遇”,最终全部坚持下来,没有一个掉队;平日出操和就餐前喊口号时,女学员们都不甘示弱。虽然人数不及男学员,喊出的口号却很威风;每天晚上,女学员也要和男学员一样,站岗、巡逻。
一次,女学员与男学员一起会操比赛,第七批女飞行学员在全部20个方队中一举夺冠,当时的院长观看比赛后当即要求:“让女飞行学员再走一遍,给男飞行学员做个示范。”
在学校里,王亚平的长项还是中长跑,有一次与男学员一起训练,得了女生第一全体第三名的好成绩。
时任第七批女飞行学员队军体教员的龚恩波教授今年已76岁了。他说,男女学员在训练内容上稍有区别,但在数量和质量上确是一样的要求。“那时候几乎天天都有体育课,她们和男学员一起摸爬滚打,那批女飞行学员展现出了更好的身体协调性和更持久的耐力。”
王亚平的文化课成绩也很出色。航空大学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她当年的一张成绩单,包括高等数学、高等物理、大学英语等在内的16门功课,成绩都在80分以上,平均成绩为88.5分。
王亚平还有个特点。“同学里谁生了病,王亚平总会第一个过去倒上一杯开水,”第七批女飞行员的教导员张春说,“她总是乐呵呵的,让人感到轻松。”王亚平因此入选学校的“精神委员会”。
坚强、乐观、朴实、能吃苦,是老师们对王亚平的一致评价。不过,王亚平偶而也会调皮。在航空大学学习一年后,第七批女飞行员们迎来她们的第一次飞行体验——跳伞。那天有雾,还有一点微风,并不是特别适合跳伞,新奇之余,同学们都有些紧张,为了缓和气氛,王亚平开玩笑地说:“好惨噢,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就要跳下去。”
1999年,37名女飞行员中7人被淘汰,包括王亚平在内的剩余30名学员转入空军哈尔滨第一飞行学院。2001年6月,王亚平顺利毕业,被分配到驻武汉空军航空兵某部,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飞行员。
飞行员的工作紧张而繁忙,几乎无暇兼顾感情。王亚平和其他女飞行员一样,除了训练和执行任务,几乎没有时间谈恋爱。王亚平的丈夫也是一名飞行员,在兄弟部队工作,名叫赵鹏。
张格庄的村民还记得,二人回村办喜酒时,是2006年国庆节。婚宴上,两人都穿着军装,大方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席办完,俩人没怎么停留,就匆匆离开了,那也是很多张格庄的村民对王亚平的最后印象。之后的时间,她很少回家,每逢春节,会将父母接到部队团圆。
王亚平和丈夫也是聚少离多,两人工作地点相隔400多公里,在结婚后的三年时间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超过100天。不过,两人约定,每次飞机起飞、降落后,都要在第一时间发短信互报平安。有一次丈夫执行紧急任务没来得及发,直到第二天电话才打过来,王亚平为此担心了一天一夜。
2007年5月的一天,赵鹏飞单机训练要经过武汉地区,恰好王亚平也在那里训练,两人在前一晚上约好,在空中用飞行术语打招呼。没想到,第二天飞行时,王亚平没有收到丈夫发来的问候,落地后正纳闷着,丈夫打来电话问她:这样打招呼的方式,感觉怎么样?
原来,王亚平的飞机代号为“778”,但丈夫赵鹏一激动,在飞行时呼叫成了“788”,巧的是,“788”里面坐的也是一名女飞行员,因此赵鹏喊完话后并不知道自己喊错了。
这件老公认错老婆的事在部队上成了笑谈,战友们跟王亚平开玩笑说:“连老婆都能认错,等他下次回来让他跪洗衣板!”
2008年汶川地震后,王亚平和丈夫赵鹏分别接受了救灾任务,当时,他们已经4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一天,王亚平接到任务驾机前往成都双流机场,恰好,赵鹏也刚刚飞抵双流机场。王亚平满心欢喜,夫妻二人会在救灾前线相聚,没想到,她落地后,前期到达的战友告诉他,赵鹏刚刚接受新的任务驾机返航了。
2010年,王亚平入选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女航天员候选梯队,并转赴北京西北郊中国航天员训练中心训练。
诞生了中国第一批女航天员的两人之一,王亚平的家乡张格庄镇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媒体记者。不过,鲜有人能见到王亚平的父母。村民们说,王亚平的父母很低调,王亚平也嘱咐过父母,不要接受媒体采访。
王家依然还住在村东北角一座1964年建起的老式院落里,灰瓦红墙,两扇陈旧的木门被一把挂锁锁住,门框左上角钉着一块牌子,上面是一枚五角星和 “光荣之家”四个字。
2013年3月,中国载人航天总工程师周建平表示,神舟十号飞船飞行计划将依然保持两男一女的搭配,曾入选神九备份梯队的王亚平是唯一参选的女航天员。这也是第一次向全社会披露,王亚平有可能成为第二名飞往太空的中国女宇航员。
6月,王亚平成为本次神舟飞船飞行任务组的成员之一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王家父母照例躲出去了,但整个张格庄镇都颇为兴奋,连出租车司机都说,“我们这儿出了个宇航员”。
虽时值端午假期,但张格庄完小还是打算组织师生观看“神十”升空的直播,退休老校长王云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体育老师王智兴备感自豪,作为自己带过的学生,他至今还保留着王亚平参加福山区幼儿运动会时的照片;语文老师曹美娜已是区政府的机关干部,她说王亚平初中毕业后,两人就再没见面,这次一定好好看看。
而时任第七批女飞行学员队区队长的赵秀敏则说:“不是谁生来就能当航天员飞入太空的,只有以铁一般的意志,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磨练,才能面对这种挑战。”她满怀信心地说:王亚平将赢得每一个中国人的尊敬。
(空军航空大学飞行基础训练基地政治部刘凯、孙妍菲,实习生霍仟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