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简介:他在困顿的青春期里遇到她,为她变好,为她向上,但终归挡不住他们暌隔的年纪,她是老师,也是朋友,而他遇见她时却来不及长大,只得越走越远,再也留不住她。
严峻第三次被教导主任抓到办公室骂得狗血淋头已经是高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打架斗殴,教导主任沈老师哪敢兴师动众真的骂狠话,临到头还是结结实实把自己气到。严峻漫不经心站着,他家教好,即使敷衍到了极点还是规规矩矩的模样,其实任课老师心里都实在清楚,骂他只是个形式,表示教学上还记挂着这个后进生,面子上也跟学校的领导说得过去。
气得沈建抓起茶杯猛得灌了好几口水,犹顺不下这口气,转头向边上一排靠窗的隔间叫了一声:“施老师。”
严峻其实从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他记性好,被抓来两次就清楚记住所有老师安排的座位,施呈呈位置靠窗,西晒厉害,她大约是在批作业,从他来的时候就一直低着头,右手握着一管钢笔,只得举着另一只手挡太阳。
能挡得也只是一小幅光影,其余大部分从她指缝里穿过,映着白皙的一张脸有粉红的底子,她就在这明暗的光影里迅速得将头抬起来,估计是没想到会突然叫到自己,仓促得应了一声:“诶。”
“施老师你以后带高三(13)班的语文,严峻这小孩就交给你了。”
施呈呈恍然有所悟,这才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站在墙边的瘦高个男生,是那种将来势必还会抽条的体形,笔直得靠在空调机一侧,黑色T恤与雪白空调机截然分明。最让她吃了一惊的其实是他突然将目光移过来的瞬间,像只鹰,会怕光似的微微眯起眼。
若有所思的打量猎物一般。
她觉得这眼神太熟悉,似乎哪里见过。没等她想起来沈建已经像是丢掉包袱似的把严峻“请”出办公室。他个高腿长,几步已经出了办公室,到了门口却站住,回头若有似无瞥了她一眼。施呈呈不及移开眼去,不觉怔了怔,心想这小孩的目光真锐利。
一:
刚毕业就带高三的课,施呈呈压力奇大,教室里乌压压八十多个毕业班的学生,倒有大半都摊在座位上打瞌睡,她生气,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严峻?”
一连一个礼拜他上课都迟到,有时候是半个钟头,有时候索性在课间的时候才进来,还免得和她撞面,她不是没听过教导主任暗示严峻有背景,但心里想想真生气,背景大就不用按时上课么?
在课上到十分钟的时候才听到门口有人喊了声报告。她持着课本只是在黑板上书写,故意没去搭理,严峻一反常态似的只是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这次下定决心要树师威,整个班级见她没反应反倒激起了一层兴趣,连带着打瞌睡的几个都仰头看出去,逡巡着又回头看她脸色。施呈呈素来不信奉严师孝子这一套,但心里却总把他当作一个叛逆期的青少年看待。
大半节课过去,严峻一声不吭,立在门口倒像株挺拔的桉树,高大得连让人忽视都不能。施呈呈终归觉得于心不忍,又想自己也不是没有过青春期,于是先安排了学生温习,又出去,严峻察觉她走近,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不总是按时来上课?”她忍不住拿出管教的语气。
他只是哼了一声,从鼻子里:“你真想知道?”
施呈呈若有所思看着他,最后停在他露在短袖T恤外两臂上的淤青,脸色变了变:“你跟人打架?”
严峻笑了笑,揶揄的:“小施老师,您还真想管啊?”
施呈呈恼了,“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学生,我能不管么?”她折身回到教室里,大约交代了些什么,他站在教室外面透进窗户看过去,她整个人都像是被盛在玻璃的框架里,远远的,崭新的像书桌上刚摆上去的一帧照片。
她把他送到了校医院,见是他校医院的老师都反倒有些盛宠的样子,查完手臂上的伤,后又兴师动众搬来清洁和固定的器械,右手臂骨节轻微错移。护理老师给站在急诊室门口等严峻的她搬来椅子,施呈呈觉得自己像是狐假虎威里被蒙在鼓里的狐狸,荒谬极了。
实在忍不住,她于是低声和那护理老师攀谈:“他到底是谁啊,怎么你们……”
对方难以置信似的瞪着她:“您真不知道?您不是他老师么?”
施呈呈终于觉得有些难为情了:“我刚带高三毕业班。”
“他是我们市严局的儿子。”对方恍然有所悟。
施呈呈只觉得更懵:“严局是谁?”
护理老师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补充却又住口,施呈呈有所感应回头看去,正好是严峻从急诊室出来,右手臂缚得严严实实,又被固定的白绷带系在脖颈上,严阵以待,倒像是刚从前线负伤回来。施呈呈原本迷迷糊糊,这时候却又抿着嘴笑了一声。
他双目只是盯着前面,理也不理谁,护理老师只是讪讪的,找了个借口就进去,还是施呈呈跟人道了好几次谢。
回去正是大课间,两人一句话都没有,施呈呈瞥了他绑得结实的一只手,又叹了口气,“一模怎么办?”
严峻想了很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替自己考试担心,心只是一暖,但是下一句话又几乎把他给呛到。
“也挺好,你不去考,咱们班平均分说不定还能高点。”
她自顾自傻笑着。把他生气的,几乎怒火中烧了,这女人傻,真傻透了。
他们这样回去,简直把班级震了一大跳,施呈呈是没见到,她下课就回了办公室,严峻的座位当即被一群为他马首是瞻的男生团团围住。
“你怎么跟那个小施老师在一起?”
“她是怎么送你去的校医院,你平时不是最恨那帮人嘴脸么?”
“峻子,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通通不理,脸朝下把头埋在左手手臂里,照旧气得要命,心里一直想,这女人怎么顽固不灵的?
二:
沈建是第一个知道她把严峻送到校医院的事情,惊得差点把水喷出来,施呈呈只是觉得很生气,认定对方简直犯上作乱冒天下大不韪:“他倒好,不上课不说,还打架。”
沈建苦笑着,却犹豫着没说他们不是不想管严峻,而是不敢,更不敢把严太子爷随便往校医院里送,出了差错,整个领导都得担着。最后总结了下,沈建感慨着:“严峻倒是听你的话。”
施呈呈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孩子么?再闹腾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她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严局还是因为打架这件事,终于惊动了他亲自来学校。严局早些年从过军,管起儿子来更是军营来的作风,能打坚决不多废话,搬出家规任何一条都重得能压死人,在办公室也不例外,他听说严峻不上课打群架,气得猛得掷下茶杯扬手就要管教儿子。
施呈呈先看不下去,站起来把立在茶几前头的严峻拉到一边去,挺生气的模样:“您怎么能动手打人?”
严局从未在面子上被人当面这么驳斥过,更何况还是打儿子这种私事上,沈建和几个老师忙不迭过来劝,又说好话,趁着乱把她和严峻推到办公室外。
她心中愤懑,还想理论,反倒是严峻飞快拽住她手腕把她往后猛得一拉,少年的手潮腻而且滚热,烫得她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隔得这么近,仿佛有个少年的世界被猝不及防推到自己面前。
后来她还是去了解过他们家的家庭背景,他父亲拢共就这一个儿子,她恍惚想起当初送他去校医院无意瞥到的那些伤,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是严家家规造成。
她叹了口气,青春期的叛逆大多有迹可循,而人格塑形在这阶段却尤为重要。那之后她就格外留意起他上交的周记和作业。
好像是个正常的高中生。
她想了想,还是写在周记的批阅里,告诉他。
“严峻,青春期的痛苦因人而异,我无法告诉你迅速而有效终结这痛苦的办法,也无法违心的让你相信这将是人生一笔巨大财富,我只是希望你有足够保护自己的手段,如《未成年保护法》。”
这段话煽情得她都没再看一遍,也不知道严峻有没有看,只是自那之后他能按时来上她的课,也不再睡觉。她心里其实高兴,特意在一天上课前喜滋滋讲给遇到的沈建,两人边说边走,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只是课堂上尽是板着脸多,一笑就露出脸颊两处深深酒窝,让人禁不住想用手指摁一摁。
沈建也真心替她高兴,两人正说着不妨有人从正前方迎面抄过,狠狠撞了沈建一个踉跄,那人又仿佛闲庭信步似的插着裤袋继续往前走,施呈呈扶住沈建,认出撞的那一下是严峻。心里只觉得好笑,说到底真还是个孩子。
高三还有晚自习,到九点,刻苦的学生还自觉留堂,这样下来一般都到十一点左右才结束。她刚带毕业班,天天留守到最后,其实不是不害怕,往家里去的路虽然并不偏僻,但是深更半夜饶是治安再好还是心头发毛,今天因为下雨,人格外得少,走过两盏路灯她就发觉不对劲,隐隐绰绰的灯光,分明映出地上两节长短不一的影子来。
她心一跳,小跑了几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后头叫她,她更觉得崩溃,难不成遇贼不成遇到的还是鬼,她很快又安慰自己把这个假设否定,鬼是没影子的,能叫出自己名字的,大约还真是个认识的贼。
她简直佩服自己胆大包天,她索性不跑,却她没敢回头看,只是紧紧捂着包,战战兢兢立在一片晕黄色路灯下。等着一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上了自己。
是严峻。还是浑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严峻。
施呈呈随即睁大双眼,看他随意把湿淋淋的头发捋到脑后,提着短袖胡乱抹了自己一脸水,他原本话就不多,这种时刻简直词穷,只是狼狈,又有点窘似的也瞪她。
她难以置信能在这里见到他,心中不觉大作,心想不会又是打架吧,人在危机时刻总能无意识将自己英雄化,正义感爆棚,“发生什么事了?”她浑然不觉自己先入为主的恐惧。
严峻眼神动了动,然后点头:“你跟我来。”
走了两个巷子口,弯弯曲曲的弄堂得过许久才见到一盏勉强能看清人影的路灯,这一路她走得胆战心惊跌跌撞撞,严峻却仿佛熟识,只在遇到要拐弯的时候提醒她往左还是往右。
她怎么都想不到,古旧民宅的尽头竟然会是一地夜排档,建在施工地旁边,来吃的尽多都是边上工地上的民工,她下巴差点跌到地上去,为这匪夷所思的目的地:“来这里做什么?”
“请你。”他话很少,除非逼不得已要解释,却还是慢腾腾的。
施呈呈后知后觉才明白他是在骗自己,比愤怒更突出的情绪其实是胆战心惊以后的无力感,她停住脚,退了几步才仰头去看这少年。
如果她能再仔细,她会发现他那一刻如此的卑微。
“严峻,我不想吃东西,我只想回家。”她捏着包转身就走,少年有点手忙脚乱跟上她,错乱的脚步却总不敢并肩,落在两三步远,有点狼狈和慌张。
因为没想到她会突然翻脸。
“你别生气,”严峻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重复着,“这里不脏,也不乱,我以前常来。”
她想了想,站住脚,他步子大一下子超过她,不妨受了伤的胳膊正甩到她包上,再疼也只是一声不吭,像是慢慢回到了她第一次在办公室里遇见的男生,倔强,锐利,她意识到他正试图向自己敞开心门。
“严峻,我不是生气,”她迟疑着,当她似乎意识到她有可能取代缺席他生命里的某些位置时,她不觉软化声音,“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这样骗我,让我觉得很危险。”
三:
那时候快零晨了,南方的夏天总是亮得特别早。他们照原先的路往回走,不过与先前不同,她在前,他插着裤袋落在后头,走到分岔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一个老师的不合格,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哪里。
“住哪里?”她问他。
他报了个地名,离这里远。施呈呈简直没办法想他该怎么回去,他们就僵立在路灯下,如果她不开口说第一句话仿佛就会这么海枯石烂对立下去。她终于放弃,迟疑着,“我家离这里很近。”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怦然的瞬间让她恍惚有冰棱在瓦解,清澈的一湾在他眼底缓慢流淌过。
她自从师范毕业以后就在这座城市生活,租的公寓不过五十来个平米,几乎没一个他卧室大,却被安置得紧凑而且整洁。他就坐在她床上,四通八达,能够看到她开冰箱递给他一瓶水。她弟弟参军服役,但还是有留下来的旧衣服。
他抱着那些衣物,立在局促的屋中央,她扑哧又一笑,笑得他莫名其妙。
“只有一张床,你睡吧。”
“你呢?”
“我习惯了,”她达观的,抱起一摞课本和作业,已经把阵地转移到客厅,说是客厅也不过是两把沙发一张茶几拼起来。“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和同学出去通宵唱K。”
“男的女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只是控制不住想探究到更多关于她的东西。
“舍友。”她不曾往别的地方想去,又催促他,“快去睡,明天还有早课。”
严峻抱着衣服去浴室冲凉,出来时她正伏在几案上刷刷的写着什么,他走过去她也没有抬头,那一晚上他几乎没有睡,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翻身坐起,出房间,客厅的一盏小灯还亮着,她一手枕在脸颊边靠在沙发上已经睡了过去,一手却仍旧紧紧抓着笔,傻头傻脑的。他试着把笔抽出来,又怕用力太大惊醒她,只好寻来毯子给她盖上。
她睡得太熟,他看了一会儿,低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脸颊,见她没醒,才郑重其事的,把嘴唇移到她微微张开的双唇上。
并不能算吻,顶多只算飞快的擦过。
他其实很知道,不是那女人傻,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大约是忘记了这并不是自己同她的第一次见面,还要更早点,那时她还是来学校暑期实习,带他们班的语文,那时候还没分班,名义上的理科班倒有大半是女生,所以教学氛围相当愉悦,她也总是快乐的,时常会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当时他正在教室外头抽烟,拥趸的跟班殷勤擎着打火机给他点烟,他不经意抬头就看见那她脸上那种笑,毫无阴霾的纯净,让他心里怔了一怔。
那之后他也会来上她的课,布置了前一天的背诵作业,却偏偏点到他名字。他站起来,一声不吭的,她大约也知道班级后进生的坏名声,理所当然有些生气:“你怎么不背?”
她着恼的时候不跟别的老师那样色厉内荏,也不是像些人尽是讨好着他做事。完全像个女孩子的生气法,皱着眉,不自觉的会撅嘴:“不背怎么办?”
他只觉得这女人真好玩,索性就顺着她意思笑了声:“是啊,那该怎么办?”坐他周围的全是以他为首的男生们,也哄笑着拍着桌子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小老师,不背怎么办?”“小老师,你跟我们说说,不背可怎么办?”“小老师,你给咱老大传授点经验呗。”
气得她眼圈都红了,又不好当着面发作,只是借着写板书的空档用擎书的手飞快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已经若无其事似的,让他坐下,转而提问另外一个女生。他没迎来预期的雷霆风暴,这么柔弱清风的招数让他不觉心里空了一会儿,而后又狠狠把自己鄙视了一回。
这件事等她实习结束离开之后就仿佛放下了,他也只是在别的女生脸上看到熟悉的酒窝会想起她,怅然的,快得不能琢磨的,不知道她往哪里去,现在又会在哪里被哪个学生气得掉眼泪。
他能再遇见她,简直就像是做梦。高三刚开学,她坐学校的校车来上班,和沈建说说笑笑的,他一眼就认出她,也一眼就认出她脸上那对酒窝,九月下雨的天气仿佛一下子被清空,只有大片光亮洒下,瞬间驱散他心头阴霾。
他千方百计的想要见到她,临到头又千方百计的躲着她,直到施呈呈亲手把他送到校医院里去,他才似乎有些意识到,他躲避和追逐的其实是心中某种渴望,不为人知,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欲望。
他整个人焦虑得仿佛要燃烧殆尽,所以他要见到她,到有她的地方去,不论哪里。
四:
他们两人一起搭得校车回学校,施呈呈是问心无愧的,坦然大方跟着车里的老师打招呼,严峻没人不认识,严峻的父亲更是是人皆知,一车子的人即便有天大的惊疑也吞进肚子里去,沈建坐到她边上,犹豫了又犹豫,才指着边上闷头大睡的严峻低声问:“他怎么跟着你一块?”
施呈呈把昨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全说了,沈建撑着下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下去,临了只是不轻不重的提点她:“你呀,将来路还长,离着他远点。”
施呈呈最讨厌这种教育,挑拨孩子间感情尤为可恶,表面上她虽只是一径点头笑,心里却照旧不拿一回事。
严峻的学习也出乎意料一日飞涨,到了一模结束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拉低班级平均分,而且堪堪挤进前二十,严局高兴的,又是批条子下来,又是拉款项,还特意在市中心一家酒店置办酒席宴请所有老师,施呈呈原本不想去的,最后还是班主任将她拖去,来的又迟,班主任自然被安排到严局身边去,严峻眼睛闪了闪,站起来,又从别的包厢拿来一把椅子,却放到了自己身边。
施呈呈不好多话,只得坐到严峻旁边。
这顿饭吃得简直不是味道,严局的秘书在上甜点的时候进来,文件夹里夹了一叠厚厚的红包,所有人都在笑,收下这纸包也极其自然,仿佛一时都忘掉自己来之前也是为人师表。施呈呈双颊滚烫,连耳朵都发红,当秘书含笑递了一圈走到自己身边,作势要把红包压到高脚杯下,她真是被吓了一大跳,惶恐的,无能为力的,仿佛这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将自己所接受的一切教育摧毁殆尽,信仰荡然无存。
她昏昏沉沉,又喝过一点酒,连站起来都大半靠意志支撑。秘书困惑得看着自己,她也知道,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所受的教育并不是矫情,并不是做作,上学时代她也信奉金钱万能,但她明白这是什么,这又代表着什么。
而且还有自己的学生,还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接受这种折辱。
她只是虚弱的,无措的,“我不能要。”而后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想先走了。”
她抓起包落荒而逃,几乎是下一瞬严峻就推开椅子追了出去。夏天的风干燥而又清冽,扑在她脸上像一泼水,激得她终于回过神来。严峻很快赶上她,在天桥上,不过百米正是那辉煌无比的大酒店。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抓住的手腕,就再也没松开过。她像条扑出水面落魄的鱼,而他是唯一能让自己觉得并未受到奇耻大辱的存在。
风一时变大,吹得她发丝乱飞,她腾出另外一只手去撩头发,很久才找到问题:“你爸爸还打你么?”
“没了,”他笑了一声,“他看我学习好了,巴结都来不及。”
她也笑了笑,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同时看向天桥下万家灯火,反复明灭,绚丽的霓虹灯沿运河一带浦沿,水中也同样映着景色万迭,交相辉映,简直无法比拟那样波澜壮丽的风景。
“你不回去么?”她尴尬着,掉转头又看他,“替我向你父亲道声歉,就说我难受,先回家了。”
严峻只是看着底下风景,而后才慢慢的开口。
“我知道我爸,太让人恶心。”
施呈呈刚想说没有,却听到那少年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她几乎可以确认这些话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而是藏在心里,如若不出口,这些可能会是他毕生的秘密。
“我以前学习好了,我爸爸一高兴就请客送钱,有时候当着我的面。所以我就故意在下一次跌到最后去,看那些人在我父亲面前吃瘪的样子,让我觉得有报复的痛快。”
她从未见过他一下子说过那么多话,她也终于恍然察觉这少年叛逆的源头,并非母爱的缺席,而只是未蒙风化而显得尤为拙劣却超乎寻常敏感的灵魂。
谁又能有幸一生保有这种拙劣。她叹了口气,怅然若失的,而后又说:“你要好好学习,就算不是同你父亲置气,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学习。”
她知道这种话的苍白无力,所以她并没有看向他,而只是望着一握朔风,和河畔被朔风带起的两岸柳草。所以她也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正看着自己,好像看着一个不可企及的理想。
五:
自从那件事以后,她渐渐注意起严峻来,她深知青春期每一步都需要战战兢兢,她不想这资质优越的男生歧途误入,也不想这性格漂亮的少年过早被所谓生活磨去棱角。
严峻也争气,男生聪明起来往往很逆天,他成绩快得连任课老师都瞠目结舌,写得周记却常常像情感倾诉,说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女生,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三十度方位上,不知该怎么告诉她。
施呈呈心中只是笑,但又一板一眼的给了批阅。
“三十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角度,它使正弦创作了完美的二分之一,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她,何不让这段感情保持愉快和暧昧的二分之一呢?”
有时候却只是很简单跳脱的几句话。
“我又跟人打架了。”
她在下头用红字回复他。
“战绩如何,输了还是赢了?”
“我想要赢,那就可以彻底脱离这个团体。”
她笑着又问。
“那祝你好运。”
“我想跟她告白?”
“呀,那我的赌注是该押给成功还是失败呢?”
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期,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连跟着他的些男生都看出来他们老大变化,日复一日,肆无忌惮的像快要飞起来,迫不及待,只希望能够更好,好到足够可以将她匹配。
而更快乐,就越能忽视些蛰伏的危险。那天正是二模放成绩的日子,晚自习结束他刚从施呈呈的办公室出来就被外校一些学生给盯上,正是几个月前把他手臂给打折的那些人,他想要变好,就主动抽身从原先那些个队里退了出来,有私仇想要泄愤的自然都盯上了落单的他。
他们是调准了这个点,大半夜的,就算有斗殴也没人胆敢来管。
而且,对方有备而来,每人怀里都揣了一把刀。
当晚给严峻分析完语文卷子后施呈呈最后一个走,刚到小区楼下就看见楼梯伏着一个人,她吓了一大跳,上去才发现竟然是严峻,他依旧穿着一身黑T恤,她弯腰想把他扶起来,首先触及到他腰间一片湿淋淋,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不可能水。
她惊慌失措,拍着他脸颊想把他叫醒,他也只是混沌的睁开眼,看了她一眼过了两三秒就又闭上了眼睛。她强撑镇定将他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千方百计先扶着他上去,刚进房间他就跌到地上去,她也再没力气将他弄上沙发,只是忙不迭从书房找来酒精和棉花。
揭开T恤底下是两条深深的口子,几乎横亘腹部,伤口可怖的外翻,可以看见清楚的脂肪粒,虽然已经不流血了,却把施呈呈吓得惊呼一声。他昏昏沉沉,大约是酒精刺激伤口令他终于有些清醒,仰头却瞥见她正低着头,双手发抖,颤颤巍巍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伤口,他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等她擦完,于是咬牙,伸手从一边拿了整一瓶,直接泼到了腹部那两条伤口上,吓得施呈呈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板上,只是傻傻得看着他,愣愣的问了一句:“疼不疼?”
“没事,”严峻咬着牙齿,额头上都渗出一层密密的冷汗,良久才憋出一句话,“用绷带包扎,就可以了。”
“不要让我爸知道,”他在疼痛过去的下一瞬间又睡了过去,只来得及扔下这句话给施呈呈。他是历惯了打斗的,饶是这样他也睡了一天一夜,她不得已先向学校请了两天假。
但是从第二天的下午开始他就开始发起烧来,喂什么都吃不进去,只得将退烧药磨成粉末混在水里滴在他嘴唇上,让他自己吮进去。
这样折腾了大半夜他的烧才终于慢慢退了下去,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最后给严峻量了一次体温,几乎是确定正常的下一秒就靠着沙发睡了过去。醒来天还暗着,她都不知道是同一天的半夜还是第二天的晚上,严峻还昏昏沉沉的睡在地板上,她低呼一声抓起手机看了下,许多未接来电,却通通从沈建来。
她心虚的拨了回去。
很快接通,他的声音像是如临大敌,问:“施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学校外边出了斗殴事故,好几个当事人都是从局子出来直接送到了医院去,连刑警都涉入,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形,”沈建大约是不想让她太害怕,于是又安慰她,“这几天你就都待在家里头吧,安全些,等学校处理好了再过来。”
六:
她愣了好久,连电话什么时候挂掉都不知道。手机里她存着所有家长电话号码,包括严局秘书的电话号码。她犹豫了很久才没打电话过去,只是打开电视机,调到本城新闻,播报的头条果然是本城某中学高校斗殴,虽然名称被隐去,但是施呈呈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她所任职的高中。
事故现场已经被交警用路障团团圈住,怵目惊心一大摊血迹,隔着电视机屏幕就让人眩晕,她等待着,过了好几分钟才等到那主持人陈述完案情经过,当中两个伤势严重的学生已经被送到医院。
其中一位伤势严重,在急救过程中因大量失血死去。
她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人狠狠揪住,不能呼吸,连呼吸都能刺痛大脑最细微的痛觉神经,她神经质的立刻用遥控把电视关掉,当听到严峻醒来在地板上抱着头低低呻吟了一声。
他恢复得算快,而且伤口都在腹部,虽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但粗看已经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她进到厨房给他煮了点鸡蛋面条,他也饿,她扶他起来之后就握着筷子很快把一大碗都吃光了。
施呈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她止不住的想,或许并不是新闻里说的,其实只是个巧合,学样发生的事跟他毫无关系,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她无法控制自己狂热的这样期盼。
他扶着筷子,连声音都低下去:“……打架。”
“在哪里?”
“学校门口。”
脑中轰得一声炸裂开来,她突然意识到所有恐惧的临近,她也明白昼夕之间某些东西正发生改变:
他杀了人,严峻杀人。
她惊恐的难以说服自己,她想打给沈建确认下,但是想法萌芽的瞬间让她摁灭。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严峻在哪里,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那么长。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绝望和害怕得几乎要死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是个孩子,整桩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是她的错,他在周记里说过要跟人打架,她一直以为不过是青春期的狂躁臆想,是她的错,她浑身不分冷热的开始发抖,全是她的错,全是她的倏忽造成。
严峻也瞧着她,终于瞧出了端倪:“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机械的摇头,舔了舔嘴唇,只是重复着,“这么多天了,你爸爸会担心。”见他将信未信,她终于迫使自己自如的笑了下,“天底下的父亲都一样,儿子无端消失了这两天,说不定他们都急得要疯了。”
严峻素来肯听她的话,她又是这么说,他仿佛终于松动了下,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她的手其实一直在发抖,连把通讯录从手机里调出来都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幸好线路畅通无比,当她听见严局秘书你好一声之后,她终于摁不住哭腔,几乎崩溃,却不敢让客厅里的严峻听到,只是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严峻在我这里,你们快点通知严局过来接他。”
对方肃然,也是紧张无比的压低声音:“好,你们不要动,我立刻派人过来。”他想了想,又补充,“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能让小峻知道。”
她胡乱的点头,混乱得根本不知道这样对方其实看不到,幸好那人先把电话给挂了。她又进去翻检出当兵的弟弟留在这里的衬衫,帮他把那件血迹斑斑的T恤给换了下来。严峻动作不方便,这时候更只是瞧着她动手。
瞧得她心里更慌。
“我说我要跟那个姑娘表白,你还没告诉我这样做对不对?”他仰着头看她,固执焦虑得仿佛她下一秒就要脱手离自己而去。
她只得强笑着:“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但是你没说那姑娘会不会答应?”
施呈呈千头万绪,简直不知从何应对这个青春期少年,只好一边给他系扣子一边哄着他:“我想应该会,你下次遇到她,记得找个委婉点的方式问问人家。”
他眼神闪了闪,却并不急迫得继续追问。这时候司机开来的车已经停在楼底下,她扶着他下去,看他平平安安坐上车后座,才跌跌撞撞转身上楼。
门一光上她就仿佛浑身脱力跌在地板上,手机响了许久她才摸索着接通,出乎意料令她发现接通的号码竟然是严局。
事实上这是她第三次与严峻的父亲相对,而令人诧异的是每一次都比不上这次平和,甚至可以说的上凝重。当他亲自开了车赶到自己家里,为了严峻的事情。
她泡了一壶茶搁到他面前,他只是坐着,却浑身充沛着不怒自威的气度,或许与他曾经从军的缘故,双目锐利的竟然无比熟悉。
“你弟弟现呆在南边陆战队,恰好我曾经的老部下就在那里任教员,”她几乎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只是茫然睁大了眼睛,又听他不紧不慢重复了一遍,“想留想调,又想调到哪里去,他也是能替你弟弟调度下。”
她终于理解他话里的威胁,如果可以算得上威胁,他正毫无疑问抓到了她软肋,卡住她唯一的脉门。她有些接不上气来,握着那滚烫的瓷杯,却仿佛毫无痛觉,只是挣扎着虚弱的说:“我只有这个弟弟……您也是有儿子的人,您这么做,就不怕报应?”
他双目猛得一敛,精光狠狠聚到她眼睛绝望的那点微光里去,将杯子往桌上一摔,拔高声音:“报应又怎么了?我就是因为才严峻一个儿子,我这一辈子,就他一个儿子。”
她才发现他眼睛里全是血色,通红的像一头被猎人逼到悬崖下的狮子。可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猎人,她手无寸铁,即将被人拉着跌到地狱里同归于尽。
施呈呈像是过了很久才缓过那口气,挣扎着:“好,我会按你说的那么做。但是,你不准动我弟弟。”
严局像是松懈下来,精疲力竭的终于透出中年人的疲态,食指和大拇指揉摁着太阳穴,倦怠的:“我不仅不动你弟弟,以后你调去别的地方我都会给你安排稳妥。”
七:
“严峻5月13日到16日都在哪里?”
“在我家里,那天分析完试卷,他跟我告白,我就把他带到我家里去。”她面无表情应对着刑警无数次盘问,答案几乎已成公式化,她甚至开始不介意询问的女警一脸鄙夷。
“三天都在你家里么?”
“是。”
“没出去过?”
“没有。”
边上的女警像是觉得好笑,突然问了一句:“这三天就光在你家,做些什么?”
她浑身发抖,手指深深扣进她掌心里去,刺激着她最后几乎被羞辱麻痹的神经。她冷冷抬眼,看了那人一样,连声音都冷得仿佛渗着冰:“和案件有关么?”
主询问的警官看她变色,咳嗽了一声示意可以把她带出去。走开了又能怎么样,走得再远又能怎么样,她觉得那些讥笑嘲讽几乎能震破她耳膜,几乎能每时每刻盘旋在她大脑里,凌迟着她所有神经。
“还真是时髦啊,老师跟学生谈恋爱。”
“还听说那学生未成年,来历可大着。”
她自然不能回到学校去,W城区区一个地级市,八卦小报无孔不入,又是严家的太子爷,另一个还是他学校的女老师,三天连门都没出去一趟的硕大标题刺痛她眼睛。
能做什么?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能做什么?
意识涣散的时候她听到门口有人大力捶着门,她那时候心里还想难怪有漫画叫找死的兔子,连死都这么麻烦,还有人来打扰。
来的是沈建,那件事添油加醋在学校里穿得沸沸扬扬,刑事案件被传得粉色四溢,只有他怎么都不信,他认定施呈呈是怎么样的人就该是怎样的人。
煤气深度中毒,她醒过来是在医院里,沈建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她一声不吭,只是嘴巴动了动,无声的说了句谢谢。沈建叹了口气,坐到她床边的凳子上去:“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他们都知道,可就是没人相信自己。施呈呈凄惶的对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凄苦的低下头去。
严局安排可谓迅速,在她出院的当天就送来去北京的飞机票,还有北京一所中学的推荐书。她握着那薄薄两件纸张,像是握着一纸性命。
那真是自己用性命换回来的。
严局顿了很久,才又吩咐,“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他迟疑着,这几天不见他老了很多,两鬓白发几乎像是无端多覆了一层白雪,“小峻知道了,他……”
他终于没有说下去,她简直不想多听一句他到底是有多么言不由衷迫不得已,只是紧紧抓着机票,浑身在发抖,可她还是强撑着,应了声:“我知道。”
她想也知道严峻此刻被看守得会有多么严实,但她已经不去想了,很多事情她都怕到不敢再去想,只是登机的时候收到那孩子的短信,连手机号码都是陌生的,想也知道他有多么千方百计才能发出这一条信息。
“你不准走。”
她苦笑着,仿佛还是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少年,固执倔强,这其实就是严峻的本来面目,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习惯发号施令。
她直接关机,这一路快而出乎意料的平稳,她落地开机,涌出一串占满她手机显示屏的却全是严峻的短信。他大约不能打电话,所以只能徒劳的用这种方法。
她跳过,直到删除的短信僵在最后一条上。
“你说要我用委婉的方式询问心爱的姑娘,我也不知短信是不是足够委婉,施呈呈,”巨大的字一个一个排在屏幕上,她从来不知道,她是真的毫无察觉这少年卑微的心思,“我喜欢你。”
她茫然的怔在那里,直到手机提示下一条短信。她几乎是依靠本能点开,依旧是严峻的。
“我曾经很希望自己能早几年降生,年长到足以照顾你,但如果这样那个人就不会是我,是另一个严峻,”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消散惶然堆积起的茫茫雾气,等到视线再度清晰才又接着看下去,“他可能会保护你,照顾你,对你动心,或许压根就遇不见你。”
“但那些人,他们没有一个会比我更加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