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长歌
【楔子】
“五——四——”
跨年时分即将到来,众人异口同声地喊出倒计时,一时间城市广场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方翘偷偷抬眼望向身边的钟先生,他恰好也在此时看了过来。认识一个月以来,她坚持不懈地对他死缠烂打,才终于让他答应了这次跨年的邀约。
然而此时,钟先生脸上一贯的微笑已经被另一种神情取代——他紧抿双唇,目光直直地刺入她的眼中,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吗?方翘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三——二——”
“方翘,”钟先生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爱你。”
“一!新年快乐!”
方翘被身边爆发出的惊呼声猛然惊醒。在她稍微一走神的时候,跨年时刻居然就这么溜走了。方翘沮丧地敲了敲脑袋。
这一年她原本决定独自等待跨年的时刻,却不知道怎的,竟然在最重要的那一瞬间神游天外了。失神的片刻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境的具体内容她已经忘记,只有一丝激动的震颤还久久停留在心尖上,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方翘身边站着一个穿黑色风衣的陌生男人,正直直地望着她。刚才的走神大概都被这个人收入眼底了吧?方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陌生男人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新年快乐!”
男人看上去满腹心事,笑容十分勉强:“新年快乐。”
【一】一月之约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方翘第一次见到钟先生,是在公司的年末聚会上。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昏暗的灯光在他周身投射下浅浅的光晕,像一道透明的围墙;他明明就端着酒杯站在人群里,却又好像被远远隔开一样。只这么一眼,莫名的心动就悄然在方翘胸膛中潜滋暗长开来。
方翘端着酒杯过去,随便找了个话题,想与他攀谈。谁知男人似乎对她的搭讪并不在意,眼神平静如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从头到尾,他只在开始时说了一句话。
“我姓钟。”
方翘不禁有些自讨没趣。这时有同事拉她过去喝酒,再得空回头的时候,只见钟先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他要离开了。
方翘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来,远远地拍下了那道修长的身影。镜头中人影幢幢,然而钟先生却那样寥落,似乎与所有热闹都格格不入。
方翘大概是对钟先生一见钟情了,做了一整晚的梦。聚会的第二天,她问遍了公司里认识的所有人,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公司的职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消息。
回家的巴士上,方翘正出神想着那个男人,谁知车窗外竟然真的出现了他的身影。她连忙在最近的站台跳下车来,急急忙忙地追过去。
钟先生的步伐不紧不慢,方翘悄悄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走过了三条街道和两条小巷,他似乎有所察觉,暗暗加快了脚步。
方翘心里一急,喊了出声:“等一等!”
她小跑到他面前,气息有些不稳:“我……我是方翘,还记得我吗?”
钟先生只淡淡地打量了她两眼,转身又要走开。方翘连忙拦到他身前:“那个……钟先生,我们能不能交个朋友?”
他对方翘展开一个微笑,说出了相遇以来的第一个长句:“不能,方翘。我并不需要什么朋友。”
他笑得那样温和,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像刀锋般冷厉,一下子就让方翘僵立在原地。
很显然,钟先生低估了方翘的韧性和决心。接下来的一周里,方翘像一个无处不在的游魂一样占领了他的生活。早上他出门时,方翘就远远地在巷口徘徊着;他在闹市区搭乘九号地铁,方翘就跟在他身后上车,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坐下,也不看他,只脊背挺直地直视前方。
周末下午两点,钟先生准时去街心公园散步,方翘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视野里。见她伸手给鸽群喂食,却又被肥胖的鸽子扑到身上啄食的笨拙样子,他不禁莞尔,嘴唇轻轻挑起。
突然间,钟先生又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还没成形便已重重落下,变成不含感情的平直直线。他从长椅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方翘:“没用的,方翘。”
那声轻轻的叹息落在方翘的耳朵里,有一丝熟悉感莫名地袭上心间。这样的叹息,她似乎在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刻就听到过。
“回去吧,过你自己的生活。不久之后,你自然会忘记我。”钟先生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我身边的人,没有谁停留的时间能超过一个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方翘说话,一开口却是让她放弃。方翘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扯住他的袖口:“为什么你会这样想?这根本没有道理。”
他挣脱开方翘的手,动作轻柔而残忍:“是啊,的确没有道理——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这样的,没有为什么。”
方翘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好,如果我能坚持一个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她不肯就此放弃,一心想打破他古怪的坚信。
她的眸中闪烁着比冬日阳光更耀眼的光彩,钟先生别过头去。方翘原以为他一定会一口拒绝,谁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幽幽响起,听上去像是另一个叹息:“好,只要你能坚持一个月,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二】跨年时刻
自从两周前的那个下午,钟先生在公园里亲口对她允诺之后,方翘的干劲空前高涨。
她在钟先生手中偷偷瞄到过一张画展的门票,当即就查好了画展的信息,定下了和他在博物馆“偶遇”的计划。谁知到了这一天,公司突然要求加班完成一项企划,等她好不容易结束工作、赶到博物馆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方翘上上下下找了好几圈,幸好最终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找到了独自站立的钟先生。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作,方翘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瞟了一眼那色彩浓烈的油画,突然福至心灵地咦了一声。
钟先生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的方翘,竟然没有走开,眼神中反而隐隐透露出鼓励的意思。方翘打量着那幅画,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很奇怪——就像是……宿命?是这个词吗?这循环往复的图案像一个又一个轮回,一眼看去难以挣脱。”
话音刚落,钟先生的脸色变得如纸般苍白。方翘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他生气了?
“那个……我只是凭直觉乱讲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只朝她摇摇头,转身慢慢走出了展厅。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不休,他在光影之中对方翘展开一个寥落的笑:“很晚了,早点回去吧。”
方翘能感觉到,博物馆那一晚之后,钟先生对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那天她得了点小感冒,等九号地铁时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正努力搓手取暖时,前方递过一只咖啡杯来。方翘抬眼,只见钟先生把不知何时买来的热可可塞到她手里,又摸摸她的发顶,眼底隐隐有暖意:“方翘,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方翘反复回想这一幕,将摆在办公桌上的那只咖啡杯拿到手中把玩起来,偷偷笑出了声。她将日历看了又看,12月24日。24,意味着离赌约生效,只剩一周时间了。
她就快要成功了!
这天晚上,方翘刚下班就跑到钟先生的住处附近,而钟先生则有意在市中心逗留得很晚。方翘的笑脸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他竟有些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自处。
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方翘双腿站得又酸又痛,干脆靠着钟先生家的门坐了下来,出神地盯着门前的那片雪地。这里真是安静啊,连一点人声都听不见——方翘不停地朝冻僵的双手哈着气——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他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不会觉得孤单吗?
“方翘?你怎么还在这里?”
直到全身都快冻僵了,钟先生迟疑的声音才终于在她头顶响起。方翘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双脚不听使唤,差点摔了个跟头。
“圣、圣诞节快乐!”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保温盒来,“我是来送你圣诞礼物的——这是今天我刚做的比萨。你可以当作晚饭——哦不,当作消夜。”
钟先生停顿了两秒才接过来。对面这个女孩的嘴唇冻得都开裂了,他心内莫名刺痛,下意识地想伸手轻轻触碰,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做出那个动作的欲望。
方翘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扯了扯冻得做不出表情的脸:“对了,我没有放辣椒哦。”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钟先生的声线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嗯,我的确不吃辣,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方翘也觉得莫名其妙,她明明对他的口味一无所知,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补充上这一句?现在想来,做比萨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避开了辣椒,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钟先生眼中似乎有晶莹闪动,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谢谢你,我……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他慌忙转过身去,想要掩饰眼中的情绪。方翘却以为他是急于离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克制不住心底的失望:“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对吗?”她垂下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久了,就连一个完整的名字,你都不肯告诉我。”
出乎意料地,钟先生轻轻反握住她的双手。他掌心的质感厚实而坚定,顷刻间就让她平静了下来。夜色中,他眸中闪着若隐若现的光:“等这一个月过了我就会告诉你。我不骗你。”
方翘紧紧抓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不让他松开手:“既然这样,一周后赌约到期的时候,我们顺便在一起跨年怎么样?”这个想法她计划已久,生怕被拒绝,祈求般地看过去。
钟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看着面前女孩紧张兮兮的神情,他最终还是微笑点头:“好,我答应你。”
12月31日。
跨年这晚,方翘早早就在城市广场上等候。钟先生果然准时到来,一身黑风衣衬得他风度翩翩,不少年轻女孩红着脸偷偷看向他,窃窃私语着什么。方翘心口一块大石终于坠地,兴奋地迎上前去。
城市广场上人头攒动。满脸兴奋的人们纷纷抬头仰望广场正中被高高架起的大钟,异口同声地喊出倒计时来。
“五——四——”
几秒钟,只用再等几秒钟,这一个月以来的辛酸、煎熬、忐忑,终于能有回报了。她偷偷抬眼望向钟先生,他恰好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三——二——”人群的喊声中混杂着快乐的笑声和尖叫,几乎要把城市的夜空冲破了。
“方翘,”钟先生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顿时全身僵住。他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声音轻轻的,却无比清晰地传进她心里,“我爱你。”
这一切突如其来,方翘不是没有偷偷幻想过这一幕,真到了这时却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反手紧紧抱住他厚实的肩膀。
“一!新年快乐!”
新年的钟声轰然敲响,方翘突然感觉大脑内一阵疼痛。这一个月来的影像在眼前重重碾过,又被一阵海浪呼啸着卷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她远去,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应该挽留,下一个瞬间却已忘了为什么要去挽留。
再睁开眼时,关于那个人的所有记忆都已改变了模样。
——公司聚会上,她一直和同事坐在一起喝酒划拳,玩得满头大汗。
——第二天回家的巴士上,她小小地打了个盹儿,差点坐过了站。
——街心公园里,她一个人喂了大半天的鸽子,在夕阳漫天时踩着影子回到了家中。
——公司要求加班的那天,她忙完手头的工作就逛商场去了,在火锅店饱餐了一顿。
——圣诞夜,她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喝着啤酒看了一晚上的电影。
而现在,她原本打算独自度过今年的跨年时刻,谁知却在最重要的瞬间走神了。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陌生男人,此刻正直直地望着她。
方翘向男人吐吐舌头:“新年快乐!”
钟先生看着眼前懵然无知的方翘,袖筒中的双拳暗暗攥紧。她果然还是只能坚持到这里,和之前在他生命中出现又消失的那些人一样,她原来,也只能是一个过客吗?
钟先生不知该做何表情,他的喉咙一阵灼热,发不出一丁点声音。良久,他才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再见。
【三】不该存在的人
方翘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新年早上迷迷糊糊地从被窝中爬起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许久。心中某个地方空落落的,但是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好像丢失了某件东西,一件对她非常重要的东西。
元旦假期刚过,公司里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术,方翘也被派到城郊的一处厂房去签订合同。谁知那地方异常偏僻,她正捧着地图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近处一个男人正慢悠悠地走着,便连忙跑上前去:“不好意思,请问浩鑫电子怎么走?”
男人深深地看她一眼,接过地图,给她指了一条路线:“你现在走的方向是错的。”
方翘连声道谢,不敢再作耽误,匆匆走开了。转身前她瞥了他一眼,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隐隐有些面熟。这念头只在她脑中浮光掠影般地闪过,转瞬间就被抛之脑后了。
签约回程的路上,方翘想起还要帮Lily取一件东西,就中途下了巴士。
下车的地方在城郊的僻静处,方翘在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上被两个流里流气的少年挡住了去路。她不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直接绕过他们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她突然被扯住了头发,重重地摔到了路旁的墙上,一把亮闪闪的弹簧刀紧接着顶上了她的喉咙。
方翘强自镇定下来,颤抖着把钱包和手机递过去。谁知那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又嘿嘿笑着向她逼过来,直接伸手去扯她的衬衫纽扣。方翘惊慌失措,紧闭双眼,边尖叫边剧烈地挣扎起来。
在绝望的时刻,她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少年吃痛的闷哼声。还没来得及睁眼,后背上就被人大力一推,一个焦急的声音极低地传进耳中:“别回头,快跑!”
这男声低沉悦耳,竟然是今天给她指路的男人!方翘睁眼,无心多想,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奔跑起来,眼泪这才后知后觉地流了满脸。在转弯处她心惊胆战地向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正和两个少年剧烈缠斗着。
不知跑了多远,方翘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那个不知名的施救者现在怎么样?他会不会有危险?她颤抖着在路边的电话亭中拨通报警电话,挂下电话后迟疑片刻,又拔腿按原路跑了回去。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返回到抢劫地点时,那个神秘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两个流氓少年都躺在地上呻吟着,弹簧刀扔在一边,血迹点点延伸开来,触目惊心。
方翘连忙顺着血迹追了过去,心中惊惶莫名,直觉有什么东西在离她远去。那断断续续的血迹在一个脏兮兮的地下通道中失去了踪迹,方翘隐约感到某种很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胸腔内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方翘紧紧捂住心口,痛苦地弯下了腰。
“你这刀伤伤口较深,建议入院治疗一段时间。”
听了对面医师的话,钟先生脸上仍是淡淡的微笑神情:“不必。”
独自回到家中后,他终于支撑不住失血过多的身体,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并不快乐的童年时光,前一天还勾肩搭背的小伙伴,转眼间就装作不认识他了,还粗鲁地把他推倒在地。他跑回家哭诉,钟妈妈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他:“没关系。他们不记得你,你就再自我介绍一遍,重新和他们交朋友,好不好?”
小小的钟先生哭得不能自已:“他们为什么会记不得我?”
钟妈妈摸摸儿子的头,也流下了眼泪:“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独特的。妈妈为你感到骄傲,你也应该自豪,知道吗?”
他当时并不明白母亲口中“独特”的含义,唯一知道的就是,熟悉的邻居也会不时跟他玩这种恶作剧,常常在见到他的时候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谁家的孩子?新搬来的吗?”
十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学校里的一个女孩。表白三天之后,两人就红着脸一起牵手散步了。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头靠着头许愿要永远在一起。然后第二天早晨,当他去牵女孩的手时,她却像触电一样,尖叫着甩开了他。
慢慢地,钟先生终于懂得了自己的独特之处。人生原本应该是像长篇小说那样连续不断的,但是他的人生却是按月份独立成书的。在每一个月里,钟先生都会遇见很多人,但是下一个月里,他遇见过的这些人,就会失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在这个漫长压抑的梦境里,钟先生又看到了自己的成长轨迹。年轻时他对每一个遇见的人都自我介绍了很多次,开始时满怀希望,后来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最后当别人问起他时,他只淡淡地回答:“我姓钟。”
反正他是个不该存在的人,没有人会长久地记得他,他的名字不说也罢。
他的人生,也只能这样了。
伤口的疼痛让钟先生整夜都睡不安稳,不时从梦中惊醒。临近凌晨时他在窗边点起了一支烟,开始慢慢地回想和方翘相遇以来的一幕幕。
酒吧的那一晚其实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早在那之前的一天,他在街上帮一个女孩赶走了一个正要下手的扒手。女孩非常感激,非要请他吃顿饭才肯罢休。他们边吃边聊,女孩大笑的样子让钟先生想起了春天里的花树,生机勃勃,仿佛永不凋谢。
服务生送来了两份汤,他不假思索地喝了两口,结果被辣得双颊绯红。看着对面女孩捂嘴哧哧直笑的模样,他微笑着说:“看来要浪费了,我不吃辣。”
那个女孩,叫做方翘。
是在什么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对方翘的感情呢?他其实只是造物主犯下的一个小小错误罢了,注定一个人到来,再一个人离去。而中间这段路途上,别人短暂的停留只会让他的人生更加寂寥。所以他早就筑起了一道围墙,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决心不让任何人进入。
然而在平安夜的灯光下,当目光触及蜷曲在门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时,他心头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这才惊觉,那道墙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他原来早已爱上了她。
于是从新年钟声敲响的第二天开始,他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天晚上六点,他会从家出发,在方翘后一站踏上她一直搭乘的那路巴士。他每次都从她身边走过,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与她一起共享这二十分钟的相处时光。
就算方翘不再认识他,也对他毫不在意,但只静静地看着她、观察她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钟先生掐掉烟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如果今天他没有陪着她,又或是来迟了一步,事情会变得多糟?他止住脑海中的画面,强迫自己想下去。
多年以来,他一直厌弃自己的生命。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庆幸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经历了上次的抢劫事件,方翘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两天才恢复了精神。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于是第三天开始,她又背起公文包,坐着巴士上下班了。
“方翘,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被脑海中这个回荡着的男声惊醒的瞬间,方翘一下从巴士车上的小睡中清醒过来,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袭上心头。玻璃窗的倒影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随车厢晃动,她猛然转回头去,只见那个身影匆匆下了车去,湮没在人流之中。
方翘连忙下车追过去,却始终和那道背影隔着一段距离。转过一个转角后,她茫然地站在一个巷口环顾四周,但那个男人早已消失在视野中了。
看着空荡无人的巷口,她心中的翻涌越来越剧烈。抬手抹了把眼睛,她发现手背上居然湿漉漉一片。无助的悲伤在心中放大到无边无际,她一下子蹲在地上,泪水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你是谁?可不可以见见我?你是谁?”
方翘不知道,在视线无法触及的一个房间里,她苦苦寻找的钟先生就站在屋内的窗帘后,沉默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自己。他无意识地攥紧窗帘,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
细碎的呜咽声最后变为绝望的大喊,窗后的钟先生看着方翘泪流满面的模样,也生生红了眼眶——他没有理由去见她,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给她幸福的资格。这一点,他心明如镜。
方翘最终还是离开了巷口。看着她蹒跚远去的背影,钟先生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一般,一下子倒在窗边。伤口的纱布下,隐隐有血迹渗出。
【四】一期一会
在追着神秘的男人下车那天之后,一连好几天,方翘做事都心不在焉的。热盒饭的时候,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把手机放进了微波炉里。幸好刚拧开开关她就反应了过来,赶紧重启手机,检查里面的各种文件。
就在这时,一张照片猝不及防地跳进她的眼帘。
那大概是去年年末聚会的照片,拍得不甚清晰。重重人群之后,那个在她脑海中出现过无数遍的身影静静地矗立着,遗世独立一般。
方翘攥着手机的双手开始颤抖,被她遗忘的一幕幕影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不——被忘记的是我哦。”
“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这样的,没有为什么。”
低沉的声音里充满她那时无法理解的哀伤,此刻又重回脑海。方翘中邪般地冲出了办公室,用尽全力向巴士站台奔去。
“钟先生!钟先生!”方翘用力捶着那扇熟悉的门,几乎抑制不住心中满溢的情绪。
“别敲了,”一个邻居走出来,不耐烦地看着她,“这儿住着的人昨天就被送到医院了。”
方翘一张脸霎时变得无比苍白:“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邻居撇撇嘴:“听说是伤口感染,硬是熬着不肯上医院才出的事——你是他的什么人?”
她的话音还没落,方翘只连连摇头,倒退几步,转身迈开步子狂奔起来。
方翘赶到医院的时候,情况一片混乱。不大的病房里站了不少护士和护工,而钟先生不知为何已经穿戴整齐,正沉默地站在病床前,与医院员工对峙着。方翘的一颗心这时才终于落回肚子里,鼻子一酸,眼前重又朦胧起来。
“我的伤口没事——我出去一会儿,一个小时就回来。”他表情温和,声线却微微颤抖着。
方翘想挤到他身边,却被身边的护工牢牢拦住了。情急之下,她向人群正中的他大喊:“钟先生!我在这儿!”
接下来的一刻如同慢动作一样,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直直地望向人群中的方翘。这一刻太不真实,以至于他疑心这只是个太过美好的梦境而已。可能是片刻,也可能许久之后,他终于确信自己身在现实。缥缈的狂喜之中,他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上前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钟先生,对不起,”方翘搂着他的脖颈,“这些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把你忘记了,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原谅我好不好?”
钟先生将面庞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间,声音颤抖得不成声调:“不——谢谢。谢谢你。”
护工们见状,纷纷拥到他们身旁,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分开:“你们小情侣等伤好了再慢慢说!这样伤口又要裂开了!”
钟先生温顺地躺回病床上,紧紧拉着方翘的手不肯放开。她坐在他身旁,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在这里陪你——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对了,”她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要去哪里?”
钟先生只扬起一个柔和而自然的笑容:“现在六点,你坐的巴士也该到站了。”
见方翘迷惑不解,他只将她的手放到嘴边浅浅啄了一下,神秘地笑笑,不再说话。
钟先生不久之后就出了院,巷子里的那座房子中开始传出两个人的喁喁私语。新年的第一场雪降临时,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钟先生环抱着方翘,缓缓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造物主大概对我亏欠太多,于是他把你送给了我。我很感激。”
他低下头来,强势而又温柔地撷取方翘双唇间的芬芳。她眯着双眼,仰起头享受他这迟来了太久的亲吻。两人在温暖的炉火旁交缠拥吻,只觉得时间再长也没法满足。窗外的大雪仿佛也凝滞住了一样,要将这一刻凝固至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钟先生微笑,嘴角的弧度柔和而自然:“很幸运,让我爱上你。”
方翘便也对他轻轻笑了:“爱上你,我也觉得很幸运。”
她舒服地在他颈间蹭了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全名了吗?”
钟先生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指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字。
“钟参商,”他解释道,“二十八星宿里,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永不相见。”
他没有再说下去,方翘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喜欢这名字,”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嫣然一笑,“现在有我,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尾声】我会永远爱你
“走开!今晚你睡客厅!”
在方翘和钟先生在一起的第三个月,两人爆发了相恋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方翘指责钟先生不够关心她,而钟先生则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加理会,只想用冷处理度过这次争吵。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重重地摔上。钟先生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默默地走到门前,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永远不懂该如何表达对她的爱。他太怕失去她了——对他而言,方翘不仅代表奇迹,更代表爱情。
夜已悄然深沉,钟先生悄悄用备份钥匙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方翘蜷在床头,早已睡熟,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到床边。床头柜上有一本从没见过的笔记本,他伸手拿了过来。
“钟参商先生住在××路236号,身高182,长相英俊,爱穿黑色风衣。不能吃辣,口味偏甜。2013年1月27日,方翘与钟参商先生在一起。”
他一直不知道,方翘怕某一天再次将他遗忘,就偷偷准备了一个记事本,记录下两人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就算某个月,遗忘的那一天再次降临,方翘也会尽快将失落的他找回来。
钟先生看看身边的那人,又打开扉页,上面只有一行字迹。
“方翘永远在钟参商先生身边。”
他合上记事本,在那个熟睡的人身边轻轻躺下,伸手揽过睡梦中尚自微笑的她,声音在这样的夜色中低沉而又温柔。
“我也永远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