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妆名伶

2013-05-14 09:47雨微醺
飞魔幻B 2013年9期
关键词:戏楼牌匾戏院

雨微醺

楔子

民国十二年,末秋时节,我在北平最大的吉祥戏院第一次登台。据传,这个戏院曾是一位名叫吉祥的前朝名角儿所建,后来吉祥渐渐地没了昔日风光,不再唱戏,便从这楼上跳了下去,而这戏楼,反而因此闻名起来。

三尺高台上,当时最红的名角儿孟冬生着一身凤冠霞帔正在唱一出《贵妃醉酒》,声腔婉转细腻,缠绵回荡,让台下的听客们如痴如醉。而我,站在台上最末的角落,扮演一个不起眼的过场小厮。

戏末,台下叫好不绝,掌声雷动。我退回幕后,在转身之际,忽闻得身后台上有一声轻响。

从红色的幕布下回头望去,我见到戏楼内所有的灯在瞬间全部亮起,将一切映照得雪白刺眼,无数花瓣从高处落下,纷扬如雨,坠到台上落了一地,也落了孟冬生满衣。

猩红的幕布还被我挑握在手中,我都忘记松开,就这么侧身逆光地看着台上人的半张侧脸。那一身的光华流转,脸上的笑意款款,让他璀璨犹如明珠,只看一眼,让人再也不能忘记。

有人抬上一块绑着红绸花结,以红布覆盖的牌匾上台,台下的听客们都站起身来,掌声雷动不息,要孟冬生接下牌匾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夏晚,你个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上去替你师傅担着呀。”有戏班里的老师傅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头,我才恍然回神,赶紧跟着旁边的师兄一起跑上台,从那些送牌匾的人手中将刻有四个大字的牌匾接下,立到孟冬生的旁边。

“孟老板,快揭开瞧瞧。”台下有人叫了起来,随后众人附和起哄。

孟冬生温和地笑着看了看台下,终是盛情难却,转过身轻叠水袖,抖腕握上那红布的一角轻轻一扯,红布在他手下轻飘飘地落地,将他脚下的满地落花拂翻。

“名伶王者”。

我看着那牌匾上的四个大字,默默地念出来,再看向那台下疯狂拍手鼓掌的听客们,他们都是那样地仰望着孟冬生。我也仰头,望向那个立在白光下的高大男子,我的师傅孟冬生,我第一次心中确定,来日我也要站在这台上,如他一样令万人诚服痴迷。

这一年,我十二岁。

【1】

民国十六年,春。

孟冬生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要还想登台,功夫就一天都不能落下。

初春时节,乍寒将暖,日头尚未升起,我与师兄已从河边练嗓归来,推开孟府的院门,便见到孟冬生在院中的槐花树下踱步练功。

槐花正值盛开,淡色的细小花朵繁茂地堆叠在枝头,云团锦簇在孟冬生的头顶,他就在树下,身着素白的对襟衣衫,脚上一双平日登台常穿的黑色云靴,一眼望去素净得出尘,但他那一步一行,一颦一笑的贵气优雅,却又如骨子里透出来的。

“冬生,今日我还有两出戏要登台,先走了。”有个身着粉青立领旗袍的曼妙女子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握着一个银色手袋,踩着新潮的高跟鞋,巧笑倩兮,风情万种。

这是北平有名的女武生兰惠芝,她虽身为女子,却自幼习得一身好功夫,与孟冬生搭戏结缘,如今大半北平人都知道,孟冬生与兰惠芝乃是金童玉女,台上台下,两相和谐。

孟冬生微笑点头,替兰惠芝拂去落在她肩上的槐花,送她离开。

我站在槐花树下,看着孟冬生送兰惠芝出门,有些发呆,连师兄叫我去后堂都未听见,直到孟冬生转身回头,目光与我相撞,我才恍然回神低下了头,我肩头的几朵槐花,就落到了脚边的尘埃里。

“怎么站在这里?”孟冬生笑问着往回走,在我面前停下。

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抬头,问道:“师傅,你很喜欢她吗?”

“什么?”孟冬生一愣,然后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道,“你是说惠芝?

“嗯,你喜欢她吗?”我暗自握紧了自己的衣摆追问。

孟冬生负手而立,微仰起下巴看了看头顶的槐花树,道:“嗯,我喜欢她,她的戏很精细,一个女子能将武生的戏唱得那样好的,只怕这全国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原来是这样。”我暗自喃念着,有些失落,又有些高兴。

“那是不是,如果我有一天也能唱红,如兰惠芝一般,你也会喜欢我?”

孟冬生笑了,低下头来看我,拍了拍我的头,道:“你是我的徒弟,你唱得好,若能如兰小姐那般名振北平,也是我的荣耀。”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去为他沏茶,每日晨练完他都必须喝我沏的茶水,这已成习惯。

傍晚,孟冬生依旧去吉祥戏院,我伴随他左右。大批的戏迷追赶着孟冬生的汽车,直到戏院。他们叫着他的名字,手里扬着他的海报小样。孟冬生下车,习惯地露出谦和的微笑,冲众人挥挥手,转身入了戏院的后堂大门。

掀帘而入,首先见到的,除了戏院的老板王先生,还有兰惠芝,今日是她与孟冬生搭戏。

“冬生,今日定要让这北平城里的老老少少都开个眼界,让他们瞧瞧咱们的真本事。”兰惠芝边对镜勾着眉边冲后面的孟冬生笑着开口。

“你戏好,我来衬你,今日你定是头彩。”孟冬生淡笑应着,看了看对面镜子里的人。我听在耳中,如往常一样为孟冬生打下手,收拾他换下的外套,为他替上戏装,再沏一壶茶备着。孟冬生有个习惯,登台前,必须要喝一杯我沏的茶。

“今日这眉毛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勾不好了……”兰惠芝有些抱怨。

“我来替你画吧。”孟冬生笑着说,将我递过去的茶水放回我手中,径直走到镜前坐下,接过眉笔替兰惠芝描起眉来。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手里握着茶盏的力量收拢。

孟冬生与兰惠芝搭戏,吉祥戏院爆了满座不说,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我听到堂前那婉转的花腔对唱,听到那戏末时的叫好声几乎将戏院的楼顶子都掀起来。

我躲在猩红的帘幕后面,看着孟冬生和兰惠芝牵手向众人还礼,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天生的一对儿。

当夜,吉祥戏楼的老板王先生宴客,孟冬生与兰惠芝都在,还有北平几位有身份的班主,众人夸着戏,赞着今晚两人的合作,定是这梨园史上的一段佳话。

我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微垂着头不去看任何人,直到发现有目光在注视着我。

我抬头看去,见到的竟是兰惠芝,她换了装,着一身玉红色暗绣旗袍,头发是时下流行的样式,化的是时髦的妆,妩媚犹如那洋人夜总会中的交际花。

我起身,走到屋外的回廊中抬头望天际的月亮,感觉到有人随后出来,在我旁边站定,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兰惠芝。

“你是冬生的徒弟吧,你叫夏晚?”

“是我。”

“你可以叫我兰老板,梨园行里,不论男女只要是角儿,都称一声老板。”

我没有说话,我自然知道这行当里的规矩,只是我不喜欢她而已。

“你看起来不太喜欢我?”兰惠芝慢慢地说着,语气有些傲慢。

我微微侧过头,打量她,才发现她手中还端着一杯酒,正缓慢地摇晃着。

“你在忌妒我,是不是?”兰惠芝微微眯眼,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审视我,我忽然有些心虚,欲要垂下头去避开她的眼睛,但却被她先一步伸手,将我的下巴捏住。

“你不应该忌妒我的。”她微眯起眼睛打量我,缓慢的语言之间呵气如兰,淡淡的酒香扑到我的面上,带着微醺香意。

终于,我不再沉默,伸手将她的手推开,有些愤怒地道:“你不过是仗着他喜欢你罢了。”

兰惠芝闻言,微微停顿了两秒,随后端着酒杯笑了起来,扬了扬玉腕,退后些,腰身柔软地靠在廊柱上,眼睛带着些迷离醉意看我,道:“是呀,他不过是喜欢我罢了……”

我忽然很生气,不甘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快步离开。

在回府的汽车上,我坐在孟冬生旁边,他有些醉了,仰着脖子,微合着眼睛,修长如白玉的手指扶在旁边的玻璃车窗边轻轻敲击着拍子。

“冬生。”我叫了他一声。

“嗯?”孟冬生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微微扬起嘴角笑了,懒散沙哑地开口,道,“你应该叫我师傅的。”

“以后我就叫你冬生。”

孟冬生慢慢地睁开眼睛,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的路灯光亮看我,我对视着他的目光,半晌后他慢慢地抬起手来,以指腹轻轻摩挲我的脸颊。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自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我微微前倾下身子,吻上他的唇,同时将他在我脸侧的手握住。

待我再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又闭上眼睛,我伸手欲要碰他的脸颊,却被他抬手握住手腕阻止。

“冬生。”我唤着他的名字,轻柔而小心。他的手有些微微发颤,握着的力量在退去,许久后他闭着眼叹息,道:“你不应该如此的。”

车停了,孟冬生松开我的手下车,我看他垂在身侧的手,不死心地握上,随他身后下车。

“冬生,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在带着初春寒意的街巷口,我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孟冬生的步子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我,只从我的手中抽出手,上阶进门。

我立在街头,有夜风伴着微凉寒意自我指间穿过,握了握,什么都没有。

我到府中的大堂去,那里的正厅席案上贡放着一个檀木箱子,里面放着用红布覆盖的东西,伸手掀开,我见到一套折叠整齐的凤冠霞帔。那是当年孟冬生唱《贵妃醉酒》时穿的那套,那夜他在伶界称王,这些年来,无人能与他并提。

“你若喜欢,我可以将它送你。”孟冬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伸手,轻轻拂拭那凤冠上的珍珠,半晌后回头去看,厅堂内除了我和从大门口照进来的皎洁月光,已经再无半个人影。

【2】

我向孟冬生开口,我要登台亮相唱主角儿,孟冬生却只说我的功夫还不到家,需要再练些年头。

王先生来孟府,正巧孟冬生不在,我招待他,道:“王先生来得不巧,师傅不在。”

“夏晚,我是特意来见你的。”王先生端着一脸的笑意看我,走近几步,道,“昨儿孟老板与兰老板在后台闲聊,我听闻你想登台唱主角儿。冬生觉得你尚年轻了些,不合适,可我倒觉得是时候了,你说呢?”

我错愕,想不到孟冬生竟将我与他说的话,又转讲给了兰惠芝当作笑闻来听。

“你若想出头成名角儿,就得狠下心离开他,来找我,我能帮你。”王先生留下一句话,然后悠闲地迈着步子离去。

傍晚,孟冬生回府,兰惠芝挽着他的胳膊,那张俏丽的脸上有些许得意。

是夜,孟冬生与兰惠芝对戏到半夜,整个孟府都可以听到两人的吟唱相和。

第二日清晨,孟冬生如往常一样送兰惠芝离开,当他折身返回院内,见到立在院中的我身着那套凤冠霞帔时,微微有些愣住。

“怎打扮得如此正式?又不登台。”

“我想登台。”我开口。

“此事我已经说过,再过些年……”

“我不想等了,我现在就要当名角儿。”我丢下一句话,与他擦肩而过欲要出门。

“你若非要出去,那将这身行头留下。”孟冬生的声音变冷。

我止步,侧头回看他的背影,扬手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掷到他的身后,然后转身跑出门去。

我去见了王先生,王先生颇为高兴,我开始听从他的安排登台唱戏,吉祥戏院里我的戏接连不断地排上来。我唱老生,因为早在十二岁,孟冬生让我选角儿时,我便挑了这个行当,只为有一日能与他同台。老生这行,是最辛苦的,更是从未有女子尝试,加上我是孟冬生的徒弟,不出一个月,全北平人都知道如今吉祥戏院出了一个新角儿。

又是一次汪洋大海的满座,戏末退场,听客们退去,戏院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安静。我站在高台上,看着空空的戏院,王先生乐呵呵地进来,唤我快去卸装,他已在最好的酒楼里为我订了席,要为我庆贺。

“庆贺什么?”我问。

“自然是庆贺你成名角儿了呀,你瞧,今儿北平的报纸头版就是你,你现在可是北平最红的角儿了。”

“比起兰惠芝呢?”

“她也比不得你现在的风头了。”王先生眉开眼笑地回答。

我呼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后台卸装,换上华贵的洋装出门,却不是去酒楼,而是回了孟府。

我飞快地跑去见孟冬生,他身着那身已经半旧的白色对襟衣衫在屋内看着戏本,见我进门,不喜不怒。

“冬生,现在我比兰惠芝还要红了。”我立在门口,微仰着下巴开口,然后走近他,伸出手欲去碰他的脸颊,他却侧头避开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笑意渐渐退却,忽然觉得很愤怒。

“你喜欢兰惠芝,不过就是她戏唱得好,是北平的名角儿,你们搭戏人人都说你们般配!现在我也可以了,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我愤怒地责问他。

孟冬生抬起头打量我,眼神平静,半晌后只叹息道:“真希望,我从来没教过你什么,从未带你入这个行当。”

我立起身子后退,留下一个冷笑,转身离开。他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后悔与我所有的相遇。

我与王先生谈条件,若还想我登台,就再不许兰惠芝登台。

【3】

兰惠芝在我换装时冲进来,将我面前的颜料全部打翻在地,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你以为毁了我,让我再不能登台,你就能得到冬生吗?你错了,你找错对手了。”

我将正在勾唇的笔放下,转眼看向她,招招手便立刻有候在旁边的人上前将她架起来朝外拖拽。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兰惠芝扬手,狠狠地挣脱了旁边的人,冲我露出阴冷的笑意,留下一句话后挺直了背离去。

王先生请孟冬生出戏,与我同台,他有意让我成为第二个兰惠芝,成为与孟冬生金童玉女般相配的组合。但是,当我与王先生去孟府相邀时,他却闭门不见,任由王先生在门外如何劝说,孟冬生始终没有出来。

最后,王先生颇为生气地甩袖离去。

“你师傅规矩太多,这不唱,那不唱,这也讲究,那也讲究,这开戏楼嘛就是要赚钱,你师傅那份银子虽然金贵,但也太稀罕了些。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吉祥戏楼力捧的角儿,定让全北平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他要金贵,那就让他自个儿金贵去。”

我随王先生出门,离开孟府,在最后一刻回头望去,看到的依旧只是孟冬生紧闭的房门。他就这么厌恶我,与我同台,就真的让他如此不甘,不惜以自己的大好风光作为代价?

仅仅半个月,我风光无限,没有孟冬生,没有兰惠芝,所有人只知道夏晚。一台千金,万人空巷,我每日不停地唱,不停地登台,直到有一日我醒来,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先生让医生来看我,医生最后无奈地摇头,有人在我的茶里下了药。

“这茶叶可是你师兄送来的……”王先生既是可惜又是感叹地看我,我只缓慢地闭了眼睛。

我最后一次登上北平的头版报纸,是因为当红的名角儿一夜之间哑了嗓子,成了弃角儿,众人唏嘘着,摇摇头,也就散了。总不担心没人唱的,现在的没了,总会有下一个的。

一夜之间,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站在街头,周围行人匆匆,没有谁多看我一眼,直到孟冬生出现。

“走吧,我带你回家。”他向我伸出手来。

我颤抖着伸出手去,放到他手心,眼睛就酸了。

回到孟府,一切好像如从前一样,只是我再也不用练功,曾一起学戏的师兄练嗓归来,将一顶用柳条扎成的小帽扣到我的头上,道:“你不唱戏了,那王先生又回来求师傅登台,咱师傅又是那个伶界王者了,今晚记得去捧场。”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去见孟冬生,他正在准备当晚登台要用的行头,我站在门口看着,直到他转身才发现我。

“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笑了,如从前一样温和有礼。

“你为什么要接我回来,我那么对兰惠芝,我毁了你们。”我用沙哑的声音发问。

孟冬生笑着伸手,搭上我的肩,道:“我答应王老板回去登台,惠芝也会与我一道。”

我惊愕,随后又不由得失笑,原来他不计前嫌,答应王先生重新登台,为的只是能让兰惠芝再登台,是为了她。

我退后,退到门口,冲他微微一笑,道:“晚上要登台,我去给您沏茶。”

但是,那晚直到最后,座无虚席的吉祥戏院,最终也没能等到孟冬生的出现。兰惠芝临时改戏,独自登台,王先生怒气冲冲地进门来问罪,孟冬生只用笔写下了四个字“再不能唱”。

翌日,日报的头版是孟冬生的新闻,他临时弃演,因为他再不能唱。

【4】

兰惠芝来孟府看孟冬生,孟冬生冲她微笑,侧手示意她落座,孟冬生张口之际,声音沙哑低沉。兰惠芝捂着嘴,惊诧地退后跑出门离开。

我在院中看着这一切,随后平静地端着茶水进屋,如往常一样替孟冬生沏茶,不同的是这次我给自己也沏了一杯,然后在旁边坐下。

“冬生,我那日喝的茶叶是师兄送来给我的,是你让送的吧,你就这样厌恶我唱戏,不想让我成角儿? 所以,我用那茶叶,也泡了一杯一样的给你。 ”

“你走吧。”很久之后,直到茶水不再冒白气,孟冬生才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出三个字。

我起身,平静地出门离去。

离开孟府,隔日我听到街巷中有妇人在闲聊,道是兰惠芝今日一早便搬入了孟府,连报纸上也纷纷说着,兰惠芝是要嫁给孟冬生了。

“如今孟冬生是再没了风光,这兰惠芝还对他如此不离不弃,可真是用情深厚。”

“两人果然是天生的一对儿,拆不散。”

人们感叹于孟冬生与兰惠芝,我听在耳中。

兰惠芝再次找到我时,我正在院子里喝茶看书,她着一身青红相交的旗袍进来,少了许多从前的傲慢,却依旧张扬,不待我请,已在我面前坐下。

“我知道是你做的,是你害了冬生。”惠兰生开口。

“是我。”我低头看着书卷,头也不抬地平静回答。

“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她皱眉看我,眼里尽是不忍。

我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眼看对面的人,道:“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他才不喜欢我,因为你他才只看得到你看不到我。我那么努力才成为角儿,他却不屑与我同台,他就那么厌恶我,讨厌我。因为你他就让人送了下药的茶叶给我,毁了我,成全你。”

“冬生从来没有送茶叶给你,要害你的人不是冬生。”

我忽然语塞了,看着兰惠芝。

“你总视我为对手,何必呢?”她开口,挑眉微笑着起身离去。

我坐在廊下发呆,脑中回响着兰惠芝的话,直到天黑。

有汽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后有人进来,是王先生。他满脸兴奋地进院,道:“夏晚,我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

见我坐在院中,似是没听见一般,呆呆的,王先生的话也收回去,脸上的兴奋渐渐退去,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来问:“你怎么了?”

“你要告诉我什么消息?”我问。

“孟冬生走了,有人在城门口看见他,他现在根本开不了嗓,这辈子都别想再唱一声。我们让他尝尽众人追捧的滋味,再从高高的位置掉下来,捧得高摔得重,他这辈子都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听在耳中,眨了眨眼,没有任何感觉。

“你不高兴吗?妹妹。”

他唤我一声妹妹,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我,微微皱眉,道:“你是在心疼孟冬生吗?你怎么能对他心软?你忘记他当年是怎么对待父亲的吗?就是因为他,父亲才会从那楼上跳下去。还有你,就是他让人送来的茶叶,让你也毁了嗓子。”

是的,我的父亲,就是吉祥,曾经北平最红的名角儿,吉祥戏楼的建成者。

当年,年少的我亲眼见到父亲最后一次拿出自己唱戏的行头,一身凤冠霞帔,放在烛光下细细打量,头上方是别人送他的一块牌匾,“伶界王者”。

父亲是当时的传奇,但随着年华老去,他渐渐地不再如从前那么受人追捧,直到有一日孟冬生的出现,他彻底被人们遗忘。

孟冬生取代了父亲,夺走了所有的听众,父亲将自己视为珍宝的那身行头和那块牌匾,托人交给了孟冬生,然后爬上吉祥戏楼顶层,一跃而下。

我想拿走属于父亲的东西,所以我到了孟冬生身边。我要他有一天看到我将他所有的东西夺走,以惩罚他当年夺走了父亲的一切,让他如父亲一样,从高高的位置摔下。

“哥哥,那些茶叶,是你送来的吧,根本不是孟冬生,你知道我会心软,所以连我一块算计了。”我转眼看向他。

王先生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我直视,我微微一笑,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转身离开。

【5】

兰惠芝也离开了北平,有人说,他是随孟冬生一起走的。也有人说孟冬生留下了她,她却固执地去找孟冬生了,总之她消失了。

吉祥戏楼里又出了其他的名角儿,其中一位还是曾与我同在孟府学戏的师兄。初次登台那日,他兴冲冲地跑到我面前,将一个檀木箱给我,道:“这是你上次离开孟府时留下的,我带来给你了。”

我接过木箱打开,见到了那身熟悉的凤冠霞帔。

夜半时分,吉祥戏楼里戏终人散尽,我捧着那个箱子站到台上,唯一亮着的一束光下面,将那身行头拿出木箱,有一张东西从中间掉了下来。

我伸手捡起,翻过来,发现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我立在三尺高台上,着一身戏装回身拈指,台下是满座的宾客。

原来孟冬生是有来听我的戏的。

我回孟府,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我去曾经高悬着四字牌匾的大堂,那里已然空荡荡,那块牌匾,据说是孟冬生离开北平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半年后,北平里已没有多少人会再提起孟冬生,也没有人记得夏晚,如今的我是吉祥戏楼里的老板,但却从不露面。

我买下了曾经的孟府,独自住在里面,日复一日地安静度日,虽然已经不再唱戏,但却每日都还是早起,坐在院中的槐花树下沏一壶茶,似乎孟冬生还是每天在这里练功一样。

兰惠芝忽然回来了,她清瘦了许多,着一身素白的旗袍,软底的布鞋,人却依旧有着一股傲慢,照例不等我开口,便自己进门在我面前坐下。

我沏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然后自己也沏上一杯,端起来慢慢地喝。

兰惠芝伸手,以指腹轻轻在杯沿上滑动,目光盯着杯中的茶水,缓慢开口,道:“我在江南找到了他,然后我留在他身边,我以为我照顾他,陪着他,然后一直就这么下去了……”

“但是,我错了。就算我愿意放弃北平的一切,他心里的那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又会是谁呢,他那么在乎你,那么用心……”我冷声失笑,有些讽刺地看着兰惠芝。兰惠芝抬眸看我,眼里是可怜和同情,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他或许是喜欢我,但那不过是因为我的戏好,他是惜才。真正在他心里的人,不是喜欢,是爱,他爱的人不是我。”

我呆愣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兰惠芝的脸,许久后才僵硬地动了一下嘴,道:“那是谁?”

“我告诉你是谁。”兰惠芝满脸悲戚地笑起来。

“抬进来吧。”她招手,随后有两个身着粗布衣衫的汉子抬着一块以白布包裹着的东西进门,放到我的脚下。

“他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替你守好。”兰惠芝伸手,将那块白布的一角递到我的面前,我不去接,她便强硬地将我手中的茶杯夺走,将那白布的一角放到我手中,轻轻一扯,白布在我的脚下坠落,我看到了一块熟悉又陌生的牌匾。

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但却又陌生无比,曾经标志着地位和荣耀的四个字,被烟火熏黑,牌匾有一个角已经烧得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们住的屋子失了火,本是可以逃出来的,他却怎么也不肯丢下这块匾……”

兰惠芝没有多说下去,闭上眼睛侧过头去,不再看那块牌匾。

我伸出手去,颤抖着五指想要碰触那些被烧焦的地方,却又不敢,眼晴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那上面的字。

“他一直知道你是谁,他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知道你的目的,但却从来不怪你。他知道你是为你父亲而来,他给你所有报复他的机会,他以为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他成全你,让你不再被仇恨所束缚,让你从仇恨里解脱。就算,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为什么?”我泪眼模糊地抬头,痴痴地发问。

兰惠芝没有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悯、可惜的目光看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木然地一遍遍问自己,每问一遍,就觉得有一把刀子自心尖划过。痛呀,痛彻心扉,呼吸都变得困难,闭上眼睛,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坠到那块牌匾上。

“因为,他爱你,他一直深爱着你,而你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兰惠芝忽然站起身,伸出手攥住我的手腕。

她将我的手拉扯着,狠狠地按在那块焦黑的牌匾上。冰冷的牌匾,但我却又感觉如同烫手的炙铁,我挣扎,欲要摆脱,但兰惠芝却容不得我退让。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你拿到了,还有他的命,你也拿去了,是你害了他的性命,是你亲手害了他。”兰惠芝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着。

我变得无比害怕,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兰惠芝,带翻了身下的椅子趔趄着退后摔跌到地上。

抬手,我看到自己满手的焦黑污迹,但我却觉得,那全是血,我满手都是孟冬生的血。

当夜,北平最大的吉祥戏楼失火,火光冲天,我立在曾经的戏台上,面前的地上放着那块残焦的牌匾和一个放着凤冠霞帔的檀木箱。

听到有东西坍塌的声音,那些响动,就如同曾经台下听客们的掌声一般震耳欲聋,我闭上眼睛……

“夏晚。”有人唤我。

我睁开眼睛,慢慢扭过头去,见到火光之下,立着一个熟悉的素衣身影。

“我带你回家。”他伸出手来,我飞奔下台,拥抱了那人……

半日后,北平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曾经的名角儿孟冬生在江南殁了,夏晚连着那栋北平最大的戏楼一起被大火烧尽。人们唏嘘着,将再也无法感受到曾经吉祥戏楼里的种种热闹了。有人便念叨起曾经这个戏楼的建成者,那也曾是一个传奇名角儿,但渐渐地,也再没人多提起了。一切,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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