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妆成粉面卿

2013-05-14 09:46陈小貔
飞魔幻A 2013年11期
关键词:姻缘梵音麻绳

陈小貔

楔子

我住在幽冥谷,谷外的人都叫我——梵音婆婆。

可我不老,我只是二八年华,却满头银色素雪白发。

一.{他说,婆婆,你不知。我并非来求姻缘,而是来寻未婚妻的。}

谷外的人都说,梵音婆婆可连红丝,牵姻缘。

但他们错了,那广散姻缘福祉的是我师父,我并没有那个本事。

我只是听从师父安排,坐在内室的白色珠帘之后,送客迎宾,每日听着对面的女子向我诉说她们对情郎的相思心和痴情肠。

一边听,一边捏泥人,泥人便是她们口中如意郎君的模样。一般她说完时,我也捏完了。我把泥人送给她,再将一节我师父亲手拧结的麻绳绑在泥人的右手腕,道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师父拧的绳子太硬,有的时候会割伤我的手,流下几滴血沾在麻绳上。

幽冥谷居于丛山之中,山口摆有阵脚,并非来客随意。

师父不常在谷里,幽冥谷全由我一人做主。逐渐地,幽冥谷的名气大了起来。

只是这么多年来,幽冥谷里一直来的都是女客。

那日,却来了一个男人。

他进来的时候,我坐在绿玉暖床上,隔着珠帘望他。

素青色的一袭长衫,腰间挂了一块白玉翡翠,青丝高冠绾起,左手上捏着一把折扇,见我盯着他,他倒是先对着我一哼,哗啦一声,展开了他手里的十四骨。

——凡世间男人原来都是这样没礼貌的?嗬,还真浪费了那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我心里暗自忖度,稍稍蹙了眉头。

我从未见过男人。师父也是女人,一个怪脾气的真正白发老婆婆。她临走时说过,让我莫要擅自做主,诚然待客,但她好似没有说过幽冥谷不接男客。转念一想,我便整了整身上的粗布麻裙,安下心来。

“想求哪家姑娘的姻缘?”

他听我开口,居然开始瞪我,很生气地用鼻子又哼了一声:“紫嫣城柳家。”

我不明了他莫名的怒意从何而来,但依旧点了点头,随手用勺子舀了一勺泥浆,客气地伸手:“请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把你和那家姑娘的故事如数讲给我听。”

我话音刚落,他却笑了:“柳馨惠,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就算我不娶你,你也没必要离家出走,到这里来装神弄鬼吧?”

“你说什么?”我手里的泥浆没有拢好,被他惊得甩了我一脸。

他没有理我,径直撩起珠帘,瞥我一眼,随即蹙眉,扭过脸不耐烦地说道:“别闹了,我娶你总行了吧。”

我看着他的眉眼,笑了,我想我明白了。

他看我笑,叹了口气也笑了,好奇地伸手扯向我的头发:“你这头发怎么……”

我迅速地闪身,速度快得让他始料未及。他的手还没有够到我,我已经离他一丈远,他脸上的笑顿时僵了。而我依旧笑:“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是这幽冥谷的主人,我叫梵音,你应该如凡世间那些人一样,唤我一声梵音婆婆。”

我不是柳馨惠。

我在说第三十遍的时候,脸上便已经没了笑容。可他不依不饶,一把扇子拦住了我唤下一位客的打算,颀长的身影立在我的珠帘内侧。

“我是宋少允,你不记得了?”他俯身紧盯着我,“前些时日还说非我不嫁,如今换了这白头发就装作不认识我?嘁,我才不信。柳馨惠,你听着,你不跟我走,我便也不走了。”

他说着,当真盘腿坐在了我的暖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聒噪、无理得打紧。我斜眼望了他:“你当真不走?”

他看也不看我,打量着我的屋子,连连摇头:“不走。你不跟我走,我就不走。”

好,既然他如此执着,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我抬脚走向他,他不明所以,好奇地望我,他看见我右手轻轻抬起,刚要问道:“干什……”

我动作伶俐,一个手刀就砍在了他的后颈上,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的绿玉暖床,也是你这无理取闹的凡尘男子随便可坐的?”我厌恶地摇了摇头,一只手将他拖到屋外,一脚踹进花丛里,转身回屋,清水浣手后,才扬声喊了一句。我的声音穿过谷中一里繁花,幽幽传至谷外,“谷外等候的下一位客,有请。”

二.{他说,婆婆,你不知。这对花就要像对情人,不仅要有爱意,还要有耐心和责任。}

幽冥谷幽深狭长,四季繁花。

我师父极爱袅萝,浅黄色的袅萝穿透了整个幽冥谷。我平日居住、待客的那间草屋便立在繁花中央,俨然一片花海之中的孤岛。

宋少允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而至。那时我正站在袅萝旁,一舀一舀地浇水,一不小心,水就浇到了他的头上。他大叫一声,我诧异了片刻,才想起这花丛里,我还扔了一个人。

“柳馨惠,你还真是狠毒呢。”他迅速爬了起来,抹了一把顺着额头往下淌的泥水,格外狼狈。他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尖,冷哼:“你居然谋杀亲夫!”

我默然地看了他一眼,那黄黄的泥土混着水流下来的样子让我觉得不甚美好,便没有作声,继续低头浇我的花。

“柳馨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他见我不理他,愣了好久,才嘟囔出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娶你会给你这么大打击,居然会让你在碧玉之年,就白了发。”

我浇花的手顿时不动了,回头望他。

他看我终于有了回应,立刻想要靠近,可我又迅速闪了身子,离他一丈远,眯着眼睛警惕地看他。

宋少允依旧站在花丛里,披着一袭月色,略有诧异。

“我不管你为何而来,立刻出谷,以后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我的事。我只再说一次,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说完,扭身回屋,却听见他在我身后喊我:“婆婆,我被你的花刺刺伤了,在谷里等伤养好再走,可好?”

“不好。”

我回头,轻轻一甩衣袖,一阵大风平地而起,整个山谷的花朵开始瑟瑟发抖,而空中传来一声尖叫,渐远:“啊——救命……”

我收了手,幽冥谷的花海迅速平静,而方才站在花海丛中耍着无赖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没想到,这世上第一个看出我是韶华少女的居然是个认错人的无赖。我失笑地摇了摇头。

次日,天还未亮,我就听见了花海里有人喊救命。

我慌慌张张地赶去,只看见半人高的花海里伸出一只手,还有源源不断的哼唧声。我喝了一声,宋少允便立刻连滚带爬地从花海中站了起来。这次他已经完全没了昨日初见时潇洒倜傥的样子,衣衫褴褛,落魄至极。

我刚要发火,他却撇着嘴委屈道:“婆婆,我是来寻折扇的,那是我同你……不对,是同馨惠的定情之物,不可丢。”

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说谎,抬脚走去昨晚他醒来的地方,那里果然躺着一把沾满泥的折扇。

我把这扇扔给他,他却扭捏地看我,脸红到脖颈,一动不动。

我看了一眼他破烂的衣衫,便也猜到他的顾虑。

我转身回屋取了套衣服扔给他。他立刻笑了,手脚利落地接过衣服,连忙展开。我转身要走,可他又叫住我。

“又怎么?”我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婆婆,这个女装!”

我点了点头。这谷中我和师父都为女人,当然只有女装。我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快要回屋的时候,我听见他下了狠心似的嘟囔:“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女装……哼,大丈夫能伸能屈。”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弯了嘴角,这个无赖还真的是有些意思。

那夜,我惯例去浇花,可一看泥土,居然全都湿润润的。

我吼了一声。片刻不到,穿着粗布麻裙的宋少允便从花丛里探出头来,他非但毫无惧色,还笑着向我炫耀他的功劳。

我不理他,他却走到我面前,抖了抖手上的水,偷偷拿衣服擦了擦:“婆婆,这对花就要像对情人,不仅要有爱意,还要有耐心和责任。不可如你一般,随意舀几勺水浇过去便了事。”

他头上沾了花粉,弄得他黑色的头发也有些泛白,而颧骨上有几道划痕,旁边留有淡淡血迹,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和我比画:“你看着这袅萝,本来就不该由上向下浇水,而应该由根而起。还有,它需要一日三次灌水,其中晌午最佳。”

我依旧不说话,定定看着他。他看我实在不应声,泄了气:“婆婆,我都说了这么多,该你说了。”

“说什么?”我不解地问。

宋少允听我应声,立刻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你要说,‘以后这花就托你照顾了,作为答谢,我自会送你一桩美满姻缘。”

他学着我说话的样子,时不时挑眉,格外得意:“婆婆,你托付我,我一定不会拒绝,毕竟我宋家的似锦山庄在养花上可是行家。”他顿了顿,轻咳一声,眼眸深邃,“似锦山庄在江湖上,可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三.{他说,婆婆,你不知。这谷外不仅有绝世繁花,还有绝色佳人和缱绻年华。}

宋少允那晚一直在说。

他说,似锦山庄是以养奇花、卖奇花而闻名,江湖上,向似锦山庄求花的人络绎不绝。他爹也热情好客,爱广结天下俊豪,一来一去,这似锦山庄便逐渐生意红火、名声大噪。

他说,似锦山庄有一种花叫做魇尾,那是他爹最珍爱的花,世上只有三株。

他说到这里时,突然扭头问我:“婆婆,你见过魇尾吗?”

我脑里正在幻想那种花该是何等美丽妖娆的样子,被他突然打断,立刻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他却笑了,继续说着似锦山庄的那些奇花异草,好似丝毫没有受我的影响。他说起花的时候,样子完全不像一个无赖,认真细致,娓娓道来,眼睛里闪着光亮。

可能一个人在这幽冥谷着实孤单了,我竟然觉得有个人陪着聊天的感觉不错。他虽然聒噪依旧,但我也很奇怪,始终都并未感到厌烦,反而一直听他碎碎念,直到鱼肚白出露在东边天际。

那日过后,宋少允便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还自作主张地在我的草屋后又搭了一间简陋的草屋。

平日里,我忙我的,从未见过他。只有在晚上我去花丛看袅萝的时候,会见他坐在花海旁,怔怔地失神。我不甚在意,也不记得从哪日起,他已经又换回了干净的男装。

幽冥谷的月色一直很朦胧,可每一次,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在蹙眉呢喃。但只要他一抬头看见我,他那张脸,就立刻能变成另外一副欢喜的样子。

我也不解为何他会执着地留在这里,但我从未问过。

因为,我一直认为他和我无大关联。

他依旧笑嘻嘻地唤我婆婆,依旧在花丛里浇水施肥除草。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棵长得格外丑陋的葵花,一株双花,而两个花朵重叠生长,诡异极致。夜色暮下,他就拉着我坐在他种的那棵葵花前,同我介绍似锦山庄的各式繁花。

有时,他说得好笑了,我也笑一笑,但大部分我是冷着脸的。他就嘀咕,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被别人喊婆婆呢?

我横他一眼,他便讨好地笑,连忙继续讲他养的花。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就像他的那棵丑草生长在一群淡黄色的袅萝里一样,尽管极为夺目、显眼,但还不是荦荦大者。

我也告诉我自己,不必担心,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握中。

时光似白驹,匆匆过隙。

转眼三月而过。那日,我坐在绿玉暖床上,静静地听对面的人诉说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有些长,直到我手里的泥人逐渐成型,她还在梨花带雨地哭诉,还时不时地抬起头问我:“婆婆,你知道吗,当我看见他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告诉我他爱的是她,我的心有多怨。”

隔着珠帘,我看她眉眼带娇,袅袅动人,不禁喟叹一声:“姑娘,既然你所爱之人另有所爱,你就不应同他纠缠。毕竟,有情人,才可终成眷属。”

女子点了点头,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垂眉:“婆婆说的即是,可我放不下他。”

我又叹口气,不再言语。故事结束,我递给她泥人时,她却要留我几滴血。

我不解,她便解释,说是听闻沾了我血的麻绳都会带来好的姻缘。

我不知何时传出流言,但也不在意地点头应下。

那姑娘立刻眉开眼笑,我抬起食指刚要咬下去,手却陡然被人夺走。我抬头,居然是宋少允。

“你傻呀,她让你送,你就送,她要放干你的血,你也同意?”

他看我阴了脸,立刻堆上笑,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双手,按在掌心里,虽然嘴上笑着,但力道丝毫不放松,浓黑的眸子死盯着我:“绑绳时碰巧留下血迹,这便是天缘,没有留下便是没有天缘,怎么可以擅自更改。婆婆连这些道理也忘了?”

他一说擅自更改,我瞬间就想起来师父说过,不可擅自做主。可不知道这送客人两滴血算不算?

我还在犹豫,宋少允已经开口打发了那位姑娘。

那天晚上,我到了袅萝丛旁时,时候尚早,我便独自席地而坐,望着花海愣神。

“在想什么?”

宋少允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笑意,却毫不轻佻。他看我仰脸看他,也席地坐在我旁边。

“宋公子。”

我轻轻开口,他却一愣,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你一这样喊我,我就感觉,你的下一句会突然说你不认识我。”他的眼神忽然偏离我的眼睛,望向了花海,他对着袅萝重又笑了,“你以后叫我少允。”

这是自从他来,我第一次看他笑得如此纯粹,就像不着丝毫刻意和佯装的纯粹。

“好。”我漫不经心地点头,“那你给我讲讲你和柳馨惠的故事吧。”

宋少允愣了片刻,又呵呵地笑,抬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青梅竹马的故事呗。婆婆你每日听那些故事还没听腻吗?怎么突然惦记起我的事情了?”

我诚然开口:“因为明日我要出谷,便想给你一桩良缘,作为了结。”

“我就知道你要撵我走。”宋少允呢喃着垂下头,可忽然察觉到重点,他猛地抬头,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瞪大眼睛问道,“什么,你说你要出谷?”

四.{他说,婆婆,你不知。你的血是万年冰魄,可化解百毒,可成就万物。}

宋少允没有同我讲他和柳馨惠的故事,也不提为何听说我要出谷格外惊慌。只是第二日晨起,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口,坚持要陪我一同出谷。

他说我不知道人心险恶,而且满头素雪白发,不可能不引起误会。我想了片刻,便点了头。

因怕白日里我的白发会惹人侧目,我们便夜里赶路。

我本只想安静出谷转转,可哪知我无心之举,好似扰了很多人的清静。

一出幽冥谷,我就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不远不近,不疾不徐。我不明他的来意,便没有在意。可那日,我没有料到身后的人没有出现,眼前却又多了几个生事的。

那时,夜色早已发黑,树林里的月色斑驳,丝毫看不真切他们的面容。相反,在月下,我满头被高高束起的银发格外抢眼。

我和宋少允差不多同时勒紧了缰绳。宋少允却停在我面前,把我和那群人隔开,月色斑驳一晃,我看见他的神情格外紧张。

“梵音婆婆,我们静候多时了。”人马中为首的那个人率先开口,语气格外傲慢,恭维中毫无敬意,“听闻婆婆出谷,便想请您到寒舍小住几日。”

我失笑,刚要开口,宋少允已经哼了出来:“梵音婆婆也是你等随意可请的?”

“哦,那请问阁下又是谁?”

宋少允犹豫片刻,侧头看了我一眼,才缓缓开口:“在下似锦山庄宋少允。”

“嗬,”他话音刚落,那边的人便嗤笑出声,“宋少允?那个把似锦山庄养成一个秃山的废物?”

宋少允的呼吸声顿时加重,牙齿打磨,可就是没有反驳。

那个人对宋少允哼了一声,提了缰绳走向我:“梵音婆婆,跟我们走吧,我不太想动手。”

他刚说完,他的人马自动散开,将我和宋少允围了起来。

我笑了,这谷外的人果然有趣。你不想动手,便以为我也不想吗?

我刚要开口,却听见宋少允沉声道:“婆婆,我保护你。”

说完,他提起缰绳就向着对面的人冲过去。

夜色太黑,我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不到片刻,我就听见了宋少允被擒住嘶喊的声音。

我本就知道一个懂得种花种草的人,功夫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可我没料到他功夫居然这么差。

还说要保护我?我摇了摇头,提起缰绳,走向他们。

“婆婆,你快走,别管我。”宋少允见我过来,连忙吼道。可却好似被人扼住,痛苦地叫了一声。

我听他焦急的声音,盈盈一笑,彻底对他放下戒备之心:“你既然叫我一声婆婆,我自然不能丢下你。”

我陡然摘下束在我头上的雪色布带,一头如雪银发瞬间滑落,银光一闪,我看见了那群人的惊呆,也看清宋少允的错愕。

轻巧起身,纵飞而过,为首那人还未反应,我的银发便已经在他的颈间划过。当我提着宋少允坐在我身后的马背上时,那个人纵身跌落下马,尸首分离。

对面的人马,顿时慌成一团。

我静静地看着这群人,银色的白发披散在我的肩上,轻笑:“还有人需要请我坐坐吗?”

我刚说完,忽觉得耳边疾风扫过,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胛处便被一点,我顿时动弹不得。彼时,右身侧的黑色阴影里,已传来了一声得意的夸奖:“少允贤侄,做得好,柳伯伯没看错你。”

半晌,我才听见宋少允的声音:“婆婆,你不知,你的血是万年冰魄,可化解百毒,可成就万物。而馨惠的病,便需要你的血。”

五.{他说,婆婆,你不知。这凡世间最值钱的是真心,最不值钱的也是真心。}

柳馨惠半年前不明原因,昏迷不醒,病入膏肓。柳家人四处求医未果,却偶然听闻幽冥谷有个梵音婆婆,她可用普通麻绳牵姻缘。

柳家人见多识广,知道这是冰魄之血染了麻绳,令麻绳有了灵性,便成为可牵姻缘的月老红绳。

宋少允来幽冥谷,本意是想挟持我,可是他没有料到我的武功如此之高,他并不是对手,就又打定主意,想将我骗出谷。

其实,我早就猜到,他假意将我认错为柳馨惠,是他的借口托辞,他一定另有目的。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与他相处三月,我以为我们彼此相熟,他居然还会不择手段地一步一步引我掉进陷阱。

因为我被宋少允点住穴,柳家便困住了我,我将计就计,摆下阵脚,反将自己圈在了柳家。

我不出去,他们自是没能耐强迫我。

我不怪谁,只是有些难堪。十六年来,除了师父,我从未对任何人放下心防,可偏偏就在我放下心防之时,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这也许就是宋少允说的人心险恶。我以前自诩从不畏惧,可现在还是心念颇凉。

我深居谷中,一直以礼待客,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

柳家知道了我的脾气,便不敢继续惹我,每天送饭送菜从不间断,可我依旧不答应救人。

这一耗就是半月。我自是耗得起,可那柳馨惠耗不起了。

那日,宋少允又出现在我房前。

他和每日一般,依旧不开口,只撑着一把竹伞和我对望。隔着雨幕,他眼眸垂着,脸色消瘦,丝毫不像那个在幽冥谷里的无赖,倒像一个委屈之人,雨珠顺着他的伞骨,哗哗落地。

“似锦山庄要消失了。”他良久才抬头,眼里隔着雨雾,我看不真切,“自我爹去世,似锦山庄就开始落败。爹在世的时候,我不学无术,从未专心学过种花,他突然离世,我便乱了手脚,一个月不到,山庄的花就死了一大半。江湖人都说似锦山庄一定会毁在我这个不孝子手里。我暗自不服,钻入书房苦读,可依旧养什么死什么。到了第三年,我居然连他最爱的魇尾也养死了。”

他自嘲地笑了,压低了伞,就好似不想再看我:“柳伯伯就是在我养死第二株魇尾的时候找我的。他说只要我能寻到法子进入幽冥谷,并将你带出来,他便出钱,帮我救活似锦山庄的所有奇花。婆婆,你不会明白那种看着几百年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却无能为力的无奈。我是当真不想再让江湖人说,宋家这辈出了宋少允这个废物。”

“所以,你要说你是不得已?”我打断他,蹙紧眉头,“可你为何要骗我?你当初若诚心求我,我不会吝啬几滴血的。”

“我当初怎知你不会吝啬。”他瞬间弱了声音,格外惆怅,“等后来知道了,都已经骗了你。”

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但我立刻压了下去,继而开口:“宋少允,你现在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我只当你是要求我原谅,编排了个理由。”

“嗬。”他忽然抬起了伞,仰头看我,嘴角抿了笑容,“婆婆真是厉害,我确实是胡编的,可我并不想求你原谅。”

我不动声色。

他眼里带笑,轻挑眉头:“我也没说谎,似锦山庄呢,是真的要散了,但散了就散了吧,反正我自幼就被人说纨绔。只是柳馨惠,她可当真无辜,要给似锦山庄陪葬呢。”

我垂眉沉吟,忽而抬头:“宋少允,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真心?”

本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哪知他一瞬消了笑容,半晌又嗤之以鼻:“真心?有真心能怎样?有了真心就能让我不再是一个被江湖人耻笑的废物吗?就能让似锦山庄的生意好起来吗?就能让我不用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吗?不能,全不能!”

我从未见过如此激动不已的宋少允,他在我印象里,虽然油嘴滑舌,但尚且温文尔雅。

他看我愣住错愕,眼里突然晃过一丝嘲弄,转而又淡淡地抿了一个苦笑,眼神缥缈无依。他道:“婆婆,你不知,这凡世间最值钱的是真心,最不值钱的也是真心。”

六.{他说,婆婆,你不知。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最终还是救了柳馨惠。

因为这世上,还是有人有能耐强迫我的。

师父出现在柳家的时候,只是大声吼了我一句胡闹,便提了我的手指,挤了一大碗鲜血。

我疼得跺脚,可师父理都不理我。

回到幽冥谷,师父罚我面壁,我仍心有不甘。

师父反问我:“梵音,那你告诉我,你为何抵死也不救柳馨惠?难道你希望柳馨惠死?比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期盼还要多吗?”

我低头不语。我知道,这世上能看懂我,看透我的,只有我师父。

是的,我不想让柳馨惠活过来。而且宋少允求我一次,我这种想法,便更重一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一次想到他留在幽冥谷是因为他误以为我是柳馨惠,我便会莫名其妙地揣测着他和她的故事,会莫名奇怪地羡慕她。

我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听了那个女客人的话,我忽然明白了,那种我不明白的东西,可能就是叫做“怨”。

那日,我决定出谷,是因为我以为,当我看见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温婉美好,看到他们两情相悦,我心中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会随之而走,我依然是坚信“所爱之人另有所爱,便不纠缠”的那个梵音。

可哪知,这擅自做主的冒险离谷,并未遂我心愿,却让我幽怨更重。

我十六年长在幽冥谷,十六年不曾离开,这并不是我不愿离开,而是我不可离开。我天生体寒异于常人,而这寒度,是我身体根本无法容忍的。我离不开幽冥谷,或者说,我离不开幽冥谷里的绿玉暖床。我睡绿玉暖床十六载,体内冰血凝固,才造就满头银发。

我不在幽冥谷一天,我的命,便会少一天。可我始终不愿松口救柳馨惠。

我知道,假如不是师父突然出现,我一定就和她耗下去了。

三月后,我面壁结束。师父看我已然红光满面,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轻问:“想通了?”

我连连点头:“想通了。什么都没有自己重要,命最大。”

师父忍不住笑了,看着我,我继续说:“宋少允估计就是这样想的。他对我说过,‘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她。以前我以为他在说柳馨惠,可经过面壁我总算明白了,那个“他”一定是他自己。”

师父的笑顿一下,又抬手拍了拍我的头。

幽冥谷依旧如往常,求姻缘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那日,时间尚早便来了一个孱弱的美丽女子。隔着珠帘,她告诉我,她叫柳馨惠,她是瞒着家人偷偷跑来的。

她告诉我,她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可他不喜欢她。虽然他答应了娶她,可她总觉得他不爱她,他总是在房间里画画,画里面有个白头发的女子。

“白发?”我捏泥人的手顿住了,泥浆又甩了我一脸。

那女子没料到我如此吃惊,含笑点头:“是的。就和婆婆的白发差不多,银白素雪。”

那是我捏得最像的一个泥人。她感慨,梵音婆婆就是不寻常,未见过的人都捏得如此像。我隔着珠帘点了点头,绑了一根麻绳,用力打结,麻绳狠狠地割破我的掌心。

我将麻绳送给她时,我依旧像平时待客那般,真心地道了句:“愿早日终成眷属。”

送走她,我没有唤下一位客人,只是径直去了袅萝花园,望着那棵种在一片袅萝中央的双蕊葵花叹气。

“还说自己不会种花,说自己养死了两株魇尾,可这株到了我这里怎么就长得很好?我可不承认是因为你在我这里心无杂念,只是安心种花。”

我微微俯身,抬手摸着它,它两个重叠花盘妖艳异常,黄色的花瓣抖擞在太阳下。

“你这个骗子。”我抬手替魇尾松松土,就像在同他撒气一样,“你不是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吗?可我为什么还是知道了?”

而且,我还难过得要死。

师父嚷了一声:“梵音,干什么呢,来客了。”

“没空。”我吼道,“我浇花呢。”

“浇花?”师父疑惑地从屋里伸头望我,“你的水呢?”

我低下头,不想再理她。

没有水,我那倾城一般的眼泪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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