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音·绕梁声

2013-05-14 09:47橘文泠
飞魔幻B 2013年3期
关键词:少女

橘文泠

(一)

煜洲槐城,永麟宫中正举行一场盛大的乐舞。

大殿中,舞者袖袂翻飞,秀丽的脸上挂着一丝妖冶的笑容。

煜洲王修华目不转睛地看着舞者——

他的宁妃,珞欣。

没有人察觉到高大的廊柱之后,那个薄纱蒙面的窈窕身影。

韩玎目光冷然。

忽然熟悉的乐曲戛然而止,一段从未听闻的弦歌响起,她向乐工那边看去,但见领奏的是一个陌生的美貌少女,少女怀抱漆黑的箜篌,十指灵动,巧笑倩兮。

庆典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天里随侍君王的都是宁妃,人前献舞,簪花得赏,修华也好,其他人也好,似乎都已忘了她。

煜洲王的音妃,韩玎。

但她想自己在别人眼中或许也没有资格在意这些——虽有美妙得仿佛能动达天听的歌喉,她的容貌却是平凡得近乎丑陋,修华从不曾真正宠幸她,她亦自入宫第一天起便白纱覆面,不示真容。

如今珞欣出现,所有人都说她要失宠了。

数日后的清晨,她独自在御园漫步,转过一个拐角,看见一大片叶萼龙胆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紧紧收拢着花苞。

她想了想,轻咳了一声,曼声而唱。

不同于优伶乐伎所唱的诗词歌赋,亦不是民间的野曲小调,她近乎吟哦的歌声,能轻柔地融入风声、水声,甚至花朵开放的声音。

片刻后,就好像被这美妙的歌声蛊惑,龙胆花竟逐朵绽开,未几多时蓝紫色的花已然开满一片。

“久闻音妃之声能使草木生情,今日一见,果然神奇。”就在她低头去亲近花朵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抬头一看,只见珞欣正小鸟依人地偎在修华身边。

修华神色似有不豫。

她嘴角微钩:“臣妾见过王上。”

修华示意她平身:“音妃的歌声确实动听。”随后又问,“凤婠,比你的琴声如何?”

她这才发现庆典上那个弹奏箜篌的少女竟也随侍在后,听到修华问话,少女轻笑:“岂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这时内侍禀告说有大臣求见,修华匆匆去了,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们走远些,我和珞欣妹子说几句体己话。”她径自上前拉住了珞欣,看着从人们退开。

“姐姐看什么?”珞欣问。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用这样的人?”她盯着远处凤婠的背影轻笑,“王上痴迷音律是十洲皆闻的事,这个凤婠所奏曲尽其妙,又有几分姿色,王上分明已经对她上了心……”

珞欣脸色微变。

“趁她还要倚仗你,妹妹最好先下手,免得日后反而受制。”她说着,轻抚珞欣的肩,想她们两人此刻在别人眼里该有多亲厚?

珞欣狐疑地看她:“为何提点我?”

“你是右相义女,韩玎不敢与你比……”她在面纱之下露了一个笑容,“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这永麟宫中有韩玎一个就够了。”

(二)

未及几日,耳目传来消息——珞欣果然渐渐冷淡了凤婠。

闻报她心里暗暗发笑,珞欣毕竟年少,听了几句话就自毁长城。没有凤婠,她的舞姿再美,修华不多时也会厌了。

修华喜欢的是美妙的声音,他只喜欢美妙的声音。

只有她明白君王对音律究竟迷恋到了何种地步。

再一次走上那天的小径已是月余后,叶萼龙胆的花期已过,路过花圃时她停了脚步,看着凋零的花朵……想起昔时那人背着她,在半人高的草地中慢慢走过,夕阳的光落在她的背上,温暖得令人沉溺……

母亲罚她背书,夏末最好的时节,她却不得不困在室内,直到他带了蓝紫色的花给她。

这是叶萼龙胆。青年笑着问,你可喜欢?

“音妃真是很喜欢龙胆花……”

耳边响起真切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修华独自站在那里。

“臣妾参见王上。”片刻后她才想起应有的礼数,“王上怎么孤身在此……”

“孤想一个人静一静。”修华说着靠上了另一边沿湖的栏杆,看向前方。

水面有雾,玉鉴湖对岸的景色便看不清楚——那里是禁地,无论从前或者现在,都是只有煜洲王才能进入的地方。

此刻修华径自出神,她得以好好儿地打量他一番。瘦削的线条,略显苍白的肤色……但他依然好看,略见的憔悴甚至更彰他天生的那种潇洒神态。

反正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那个丰神如玉,执花而来,微笑着看她的俊朗青年。

“王上气色不佳,可是近日夜不安枕?不如今夜由臣妾侍奉,歌一曲助陛下安眠如何?”她说着,凝望他英挺的侧面,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抚平他眉间的微褶。

修华抓住了她的手。

“不必了。”他语气冷淡,“日前孤听你声音略有嘶哑,近日还是着力保养为好。”

说完他就走了。

她抚上自己的脖子,声音略有嘶哑?她如何不觉得?

罢了,反正她怎么做也不过是故人的替身——

无论她是音妃韩玎,还是昔日的王女荷映。

修华的心里始终只有她的母亲,先王的珠月王妃。

昔年时光,修华用怎样痴迷的目光仰望着那个煜洲最尊贵的女人,如何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心绪,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想着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只看着自己一人。

可她还未长大,母亲便过世了。

一片素白的灵堂上,她看到修华铁青着脸默默离去,心底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惧,仿佛他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于是哭叫着追上去,可那人只顾向前,充耳不闻。

她跌倒晕厥,醒来时便不见了修华。

他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叛军的首领,那晚夜黑如墨,父王抱着她从城门上往下望,她看见阵前修华横刀立马,脸上写满冷漠与杀意。

先王死在修华刀下,他弑君自立,成为新的煜洲王。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夜深,她追忆着往事,曼声唱着古人悼念亡妻的哀歌。

眼中所见,似乎又是九年前城破父亡的那一日——永麟宫到处都起了火,宫墙上麒麟与九音鸟的彩绘在烈焰中熔化剥落,只余一片焦黑。

而如今这里的金碧辉煌对她而言如此陌生,就好像修华之于她,形虽在,那个人——

却再难归来。

(三)

数日后的清晨,她从梦中醒来,暗卫已跪了许久。

“她答应了?”听过回禀,她微微而笑,随即意识到人尚在侧,“你还待着做什么?”

“主上担忧娘娘在宫中的情形……”

暗卫说自己需离开王城数日前往复命。

“叔父已经来了?”她不禁惊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点了点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去吧。”

话音未落,暗卫已隐入阴影之中。

是夜,弦月半满。

初秋风渐寒凉,到了夜晚玉鉴湖上便会腾起茫茫的雾气,纵有明月,湖岸的景色也是朦胧缥缈看不真切。

独坐在岸边的湖石上,韩玎只觉得手脚都变得冰凉了,但她不在意。

就是这样细微的痛苦,让她确认自己还不是行尸走肉……

忽闻身后脚步轻扣:“娘娘不冷吗?”

回头,但见凤婠怀抱箜篌,嘴角是如常的笑容——她十分不喜,总觉得这抹笑容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高深。

仿佛她是那个掌握全局的人。

不过是个游方琴师……

她向乐工坊翻查过少女入的记录,发现其行贿的蛛丝马迹,如此处心积虑想要入宫,无非是贪图荣华富贵。

这样的女子她见得太多了。

不过既然怀着如此野心,那么当珞欣疏远她的时候,凤婠必然会寻找别的方法来接近修华。

所以她发出邀约,今夜少女就来了。

当然,凤婠还得表示一下诚意。

“东西拿来了?”

闻言少女将一条华丽的披帛交到她手中,冰蚕吐丝,巧手织就,栩栩如生的花朵还染着墨檀的芬芳——

这是珞欣的东西。

“娘娘要这个做什么呢?”凤婠显得很好奇。

“可知在这宫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多问。”她冷然道。

少女吐了吐舌头,将箜篌抱得更紧了些。

“你还真是到哪里都带着它。”她第一次细看这件乐器,漆黑的琴身,二十三弦亦在月下闪着黑色的光泽,不知是何材质。

“凤婠游历十洲,隗英从不离身。”少女说着,抚过箜篌的凤首。

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觉得琴弦在一瞬间闪过一片光亮。

“此琴名为‘隗英?”她忽然有了兴味,“你且试奏一曲……让本宫看看你究竟价值几何。”

闻言凤婠眨了眨眼,随即挑了块平坦的湖石坐下,指尖微钩,抚弦初响。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

秋虫之泣鸣,松风之徐徐,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只剩下箜篌的弦音,一声又一声,明净通透,动人情思。

听了片刻,她忍不住说:“好美。”

这时她已转到凤婠身后。

而少女浑然不觉,似乎全心沉浸于曲乐之中,

可惜了,她想。

就这样杀了凤婠,有些可惜……

“娘娘过誉,凤婠微末伎俩岂敢夸耀,当世若论音律之美,还属煜洲王室首屈一指不是吗?”忽然凤婠停了下来。

她不禁一怔。

少女轻笑道:“千载之前,有九音鸟化为女身降临煜洲,见山川秀丽喜而作歌,歌声引来麒麟化为男子,双方两情相悦永结以好,即是煜洲王室之祖。后王室历代多有女子歌喉绝妙,民间便传说其为九音鸟的化身……”

言谈间,凤婠慢慢转过身来,迎上她的目光。

她惊讶地发现少女的眼神变了,竟有种令人胆寒的森冷之意。

少女还在说——

“比如说先王的珠月王妃,还听说,当年的王女荷映也……”

不要说!她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尖叫起来。

珠月,荷映。

那是绝不能提的名字。

下一刻她一步踏上,手中披帛猛地绕上凤婠纤细的脖子。

“喀!喀喀!”箜篌落地,凤婠抓着她的手,却无法阻止披帛寸寸收紧。

“你……究竟……想做什么?”少女哑着声问道。

她不答,只是手上用力。

终于凤婠倒了下去。

将尸体推进湖里,她大口喘着粗气,满意地看着披帛漂浮在水面上——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发现凤婠的尸体。

尸体上有珞欣的披帛。

转身返回,她诧异地看到那架箜篌居然已经碎成几截。

“哈!”她笑。

一件乐器也知粉身殉主,修华,你背主弑君,连器物也不如!

“你问我想做什么?”她喃喃着,重又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我要他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饶恕,我要他心甘情愿奉我为主,再一次向我俯首称臣……”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就在这一片寂静里,却见一片黑雾自箜篌的碎片中升腾而起,向水面袭去——

(四)

次日,凤婠的尸体被人发现。

听说修华大发雷霆,立刻就把珞欣叫去问话,但至此便没了下文。

如是数日……

这天早上她醒来便躺在榻上算日子,稍觉忐忑。

直到有宫人来通报说君王召见。

“王上召见所为何事?”她问内侍,答是修华近日夜难成寐,所以召她前往作歌宁神。

她不禁得意——

就算是替身也好,他终究离不了她,至少也离不了她的声音。

然而进入内殿,一眼看见修华身边容光焕发的珞欣,她顿觉不妙。

“跪下!”修华厉喝,两边的侍卫立刻押着她跪下。“你自己看看!凤婠手里的是什么!”

他将一块莹白温润的玉牌甩到她面前。

这是她环佩中的一件。

但是她清楚记得那夜会面自己并未穿戴任何装饰!

这是怎么回事?!

“臣妾——”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有何说辞,只能抬头看向修华,却见他的目光……

竟有着说不出的悲苦之意。

“王上!大事不好!”忽然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扑通跪倒,抖着手奉上一张彩纸,“有、有人在城内四处抛撒此物,城外、城外定侯正率大军布阵……”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除了她。

修华一把抓过彩纸,她看着他脸色骤然惨白,忽然觉得一阵快意。

不看她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一定是她与定侯对策时就说好的那样——

献女惑主,意图不轨,右相其心可诛。

“清君侧”,这就是定侯兵临城下所打的旗号。此刻珞欣心怀忌妒谋杀宫女的事情必然已经街知巷闻,大军压境的消息也一定激起了槐城百姓九年前的记忆……

“你们都出去。”只见修华一下坐倒,面如死灰地说。

“王上——”珞欣还想说什么。

“出去!”修华怒喝,所有人顿时吓得退了出去。

依然只除了她。

内殿中一片死寂。

“你做了什么?”忽然修华问。

“王上说什么?”她慢慢走到他面前,“臣妾不明白……”

话音未落,修华猛地抓住她的肩:“你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你勾结定侯?是不是?!回答我!荷映!”

她震惊地看着他。

他认出她?怎么可能?火海中她容颜尽毁,后为了来到他身边,她不惜受溶肌之痛重塑了另一张脸。

他不可能觉察!

她做了什么?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当年是叔父定侯从火海中将她救出,如今她不过是投桃报李,叔父想做煜洲王,待她报了杀父之仇便以王女的身份将王位让与他。

有恩必报,有怨必偿,这样才对不是吗?!

可是……此刻修华怎么能叫她荷映?

他疯了吗?!

“你——”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喊杀声隐隐传来。

“是叔父!”虽然知道定侯早已买通守城的将领,但她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被她这么一喊修华醒过神来,“你过来!”他拽起她,向殿后疾走。

一路上他们不断被奔跑的内侍和宫女撞到,宫中一片混乱,就像九年前的火场一样。

最后修华将她带到了玉鉴湖边。

永麟宫依山而建,最深处的玉鉴湖亦是天生,此刻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不断逼近的喊杀声。

修华扳动机括,一叶小舟出现在湖边。

“放开我!”她又惊又疑,当他拉她上船的时候她猛地挣扎起来。

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是要救你的命!”修华一把箍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船上。“听话,荷映。”

他在她耳边说。

许是他的语气里有着太多令人疑惑的痛苦,她一下子停止了挣扎,看着他解开缆绳,划桨离岸。

船到湖心时,追兵已至岸边。

“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只见定侯一马当先,张弓扯弦——

利箭破空而来。

忽然湖面朔风乍起,箭身微偏……

竟直直射向了她!

“噗!”一声轻响。

“修华——”

她怔怔地看着扑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五)

箭伤其肩,修华只是折断了箭杆,依旧奋力划桨。

终于他们抵达了对岸。

终日为烟雾所笼,玉鉴湖的另一边。

她立刻看到了山体上巨大的石门,修华拉着她到了石门前:“荷映,看、看石门上的字,你把它念出来。”

她定睛看去,果然看见古怪的符文。

“念什么?我看不懂!”她挣扎了起来。

太奇怪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究竟在做什么?

许是牵动了伤口,修华闷哼了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不、荷映,你行的,你一定能行,你看看……”

在湖的另一边,追兵已经抬来小船,正陆续下水。

“荷映——”修华忽然埋首在她肩头,“求求你,把它念出来……”

他已几近哭音。

自己一定是被下了什么蛊,一定是被下了名为修华的蛊。

不然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再一次平静下来,向石门上的符文看去。

“……”看着看着,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口。

念出了一个自己都不明含义的音节。

随后就容易了,宛如吟唱又似诵诗,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念完所有的符文时,石门轰然洞开。

有幽幽的光自洞内透出来。

进到洞中,她这才发现内里幽深,那幽光的源头尚在未知之处。

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外界光线断绝的瞬间,洞壁上的萤石乍然发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任由修华带着自己前行。

最终抵达尽头。

天然的岩台上供奉着一个石盒,盒盖上可见麒麟浮雕,活灵活现。

“这是——”她满心疑惑,不禁望向修华。

却不想他忽然捧住了她的脸,倏然吻了下来——

面纱早已不知失落何处,所以他毫无阻隔地含住她的唇,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所以她吓得呆了,直到感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口中——

“你!喀喀!”一个岔气,那颗药丸状的东西被她吞了下去。按着胸口咳嗽,她一手指着修华不知道该说什么。

“荷映,你去看看盒子里的东西。”修华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表情。

她咳嗽着,狐疑地看了他许久,终是过去挪开了沉重的盒盖。

“这是什么?”她看着满满一盒鳞片般的事物,只见其质坚如玉,色墨如夜,还隐隐透着五色的磷光。

随手拿起一片,冰凉的触感一下沁入她心底,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却见一丝白气自其中生出,鳞片上五色磷光骤亮,吓得她赶紧丢了回去。

“这是麒麟甲。”修华终于开口了,她抬头看他,见他竟在微笑,“煜洲王室之祖乃麒麟与九音鸟,这你知道吧?”

“知道。”

“那个麒麟所化的男子临死前剐下周身鳞片,用来保护自己和爱人的血脉。”修华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其实真正的煜洲王室代代传人都是女子,其人必有九音鸟之妙音,而当传人年届双十,其声灵气沛然,便能唤醒麒麟甲,使之变化为甲士——麟甲所化之兵,不伤不死,所向披靡……”

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死之兵,这意味着什么可以说显而易见。

“盒子里共有一万零一片麒麟甲,荷映,十日后你便年满双十,那时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这江山本就是……”

下一刻,他没有说出想说的话,而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修华!”她惊叫着扑过去,刚好扶住他软倒的身躯。

“你、你——”看着他惨白的脸,她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只道箭头有毒,但查看伤口却无异状。

“别看了,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的。”修华大口地喘着气,奋力抬头看她,“荷映,我只求你一件事……得回、得回王位便罢了,不要攻掠别洲……不要让珠月王妃枉死。”

她不解,而当他断断续续地说出昔日她的父亲为一统十洲,逼迫珠月王妃唤醒麒麟甲士,王妃因不愿见生灵涂炭,又痛心深爱之人为权位所迷,于是吞药毁声的往事时,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他在说什么?

“王妃本以为声毁而事终,不想先王将心思转到了你的身上。她不得已只好以死相劝,临终前她要我护你离开,可我发现先王已起疑心,只得自己先行离宫……后来我只想逼你父亲退位……谁知事态失控,我杀了他,你也失踪了……”

她听着一时间无法理解的往事,真切地感觉到修华的气力正在流失。

“可我始终不死心,多方派人查访。直到两年前你又出现在我眼前……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高兴。”

“你认出我了?”她诧异道,“那时你便认出了我?”

修华喘息着低笑了一声:“那是自然,我日夜思念之人,举手投足都刻在心上……那龙胆花,你居然还喜欢,我以为只有我记得,那时你总是拿着它说只有修华对我最好……”

她苦苦一笑。

龙胆花,他以为只有他记得?

他以为的,她以为的,他们错的究竟还有多少?

“我本以为你来杀我,可你迟迟不动手……我便将这些事暂时隐下,况你双十之期未到,我只想能多护着你一刻,便是一刻。”

修华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你想……护着我?”她怔怔地重复。

“修华一日是你之护卫,一生都是你之护卫。”他眯起了眼,竟然笑了起来,“我的荷映何其聪颖可爱,不日定会是煜洲之圣君,修华今生,只愿做你不二之臣。”

她猛地咬紧了牙关,死死抓紧了他的手。

“可我终究是你的杀父仇人……我从不奢望你会原谅我。荷映,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修华无能,论武不能遏制藩王割据,论智未足以统领群臣,定侯能走到这一步我竟全然不知,可我已尽力了……荷映,你和我不同……荷映,我只求你善待煜洲生民……

“修华?修华!”觉察他气息渐弱,她不禁颤抖起来。

不、不要!

“别害怕,荷映,外头那些人伤不了你。那个女人……她答应过我……她……”

“修华!”

只觉得所握的手乍然脱力,她一怔,但见修华合目,不禁发出了凄厉的呼号。

泪水夺眶而出。

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就像她本以为她想要的是他跪地求饶,是他俯首称臣。

不、不是的!

不是的!

她——

“啧啧,人都死了,还哭得这么伤心做什么?”

就在这时——

熟悉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六)

她看着凭空出现的少女,惊恐地抱紧了怀中修华的遗体。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吗?

难道是厉鬼索命?

“别那么看着我,你以为你真能杀得了我?”少女巧笑倩兮。

那是凤婠。

应该已经被她勒死的凤婠。

“他就比你聪明得多了。”却见凤婠指了指她怀里的修华,“那天晚上他看到我突然出现,便知我乃有所求而来,问我所为何事。”

“你、你所为何事?”此刻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能顺着话说下去。

“我是来提醒你一件事,”凤婠忽然掠到她身前,鼻尖几乎碰上她的,“你的声音,可觉得与之前有何不同?”

“啊?”她诧异地应声,这才发现果真声音比之前更清亮了些。正在疑惑,却见眼前的面孔忽然换成了另一张脸。

不是凤婠变了样貌,而是她拿了一面铜鉴放在她面前。

镜子里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过了片刻她才想起这是她自己的脸,如果没有被火烧灼,她长大成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与母妃有几分相似……

“之前珞欣每日都让宫人给你下毒,此毒本是你母亲制来毁声,大乱时流传出去……也就是修华曾经见过中毒后的症状,才能及时觉察你声音有异。可惜此毒凡世无解,所以他就和我换了这颗药,不仅能使你妙音复原,更能让你容颜重现。当然代价也不小……”凤婠从镜子后面探出头来,嫣然一笑——

“我要了他的命。”

“你!”

她瞬间感到了暴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甚至她还很迷惑。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若是真的,为何如此匪夷所思?若不是真的,却又为何如此真实?

镜中容颜真切无比,耳畔低语言之凿凿。

还有怀中冰冷的身躯……

是耶,非耶?

“你杀了他?”她木然地看向凤婠,想了片刻,才说,“你也不得好死。”

少女咯咯娇笑了起来:“承卿贵言,可惜凤婠早已身在地狱。”

随后少女敛起笑容:“其实我告诉你这些,也不过是想为自己加些筹码,因为我要用他的命,与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她眨了眨眼。

“我可以让他复生,救你们脱险。”凤婠俯视着她,“但是,我要你的声音。”

说话间,少女纤细冰凉的手指搭在了她的喉间。

恐惧,油然而生。

她的声音?

如果交出去——

统御麒麟甲兵便再无可能。

“别害怕,我做交易从来讲究心甘情愿……”

凤婠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细细的语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我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可以想一想,一洲之疆域,生民之福祉,与这个男人相比,其价几何?”

少女说得多么轻巧。

而她默然无语。

看着怀里苍白的容颜,她想着片刻前他还在说的话。

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怎么能那么说?那样不就是说他也在受苦吗?那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受苦都只有她不是吗?

太可恶了。

更可恶的是他现在死了。

他死了她要向谁质问?

他不能死。

可是——

不、不能救他。

救了他,她再也不可能成为煜洲之主。

是他说的,是他将江山又交在了她手里。

是他说,要她成为一个圣君。

不能救他……

“决定了没?”

许久之后,凤婠似乎失去了耐性。

她抬起头——

眼前所见,是九年前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情景。

横刀策马,立于万军之前的修华……

“我——”她终于启口说了第一个字。

决心,已下。

煜洲修齐九年深秋,定侯举“清君侧”大旗入槐城,夺永麟宫,废王修华与音妃自沉玉鉴湖中,定侯登位,改元定宁。

这一年的冬天,煜洲与鸣玥洲交界处的山村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在村子边缘寻了一处废弃的茅屋,一番修整之后就住了进去。

村民们对于陌生的外乡人起初有些戒心,但几日过后,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带了些山货前去拜访。

但见这对夫妻男的潇洒沉稳,女的柔美婉约,都是知书达理,宛如故事里的神仙眷属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妻子言而无声,是个哑者。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世事本就从无完满……

山崖上,凤婠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人终于归于平淡,从此或能执子之手,偕老一生,不禁轻轻一笑。

随即她敛起笑容,向山下走去。

怀中所抱,是终于得到神鸟血脉的妙音,大器已成的魔琴。

“隗英,答应我一件事。”

她似在自言自语,却很清楚即便隐藏了身形,妖鬼此刻也必定紧随自己左右。

“让我一个人去……”

(七)

鸣玥洲。

雾岭本是妖鬼精魅横行之地,而最幽深的怀冥谷非但人迹不至,甚至鸟兽都已绝踪。风不行,叶不动——

只有暗处非人之物在行走,交谈。

然而今夜有人踏着雾气,款款入谷。

那是一个红衣乌发的少女,她抱着一把胡琴,向谷地中央走去。

那里矗立着一块巨石。

少女走到巨石前,席地而坐,轻轻抚过怀中的胡琴。

暗处的妖鬼精魅们发出了喘息声,或许谁认出了这把琴——晶莹剔透的琴身,金红两色的琴弦,还有琴弓上雪色的发丝是半妖生生斩断的痴情所化。

独邪,独邪。

不同的声音在呢喃着这个名字。

魔琴独邪。

终于,少女运起了琴弓。

刹那间,所有的细语都消失了。

只剩下琴弓擦过细弦时发出的乐音,一个长长的,千回百转的揉弦,如低吟,如曼唱,似悲欢,若离合,仿佛带着世间所有的喜悦而歌,又好像负着一切的伤心而泣。

这是用尽凡人、妖鬼、精魅之语都难以言说的琴声。

风起,瞬间吹散谷内终年萦绕的雾气。

天空显露。

风云会聚。

随着琴声婉转,云气在山谷上空形成了巨大的旋涡,朔风渐强,妖鬼精魅们的气息开始变淡,终至消失。

它们都走了。

只有少女还在一手抚弦,一手运弓,细韧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却不见有血流出。

“轰隆——”忽然从云涡的中心降下一道霹雳,正中巨石的顶端。

仿佛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少女跃起避开了滚落的岩石,却仍被爆裂的气浪袭倒在地。

独邪琴滚落一旁。

许久,剧震方止。

“无知凡女!”

就在少女意图起身时,半空传来了一声暴喝。

云气之上,有人白袍玉冠,仙姿傲然。

“竟敢以魔魅之音扰我清修,尔等何人?报上名来!”狂怒的仙人厉声质问着,仿佛是彰显仙家无边的法力一般,他的声音震彻雾岭。

尔等何人。

仰望着云气上熟悉的身影,凤婠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凤婠。”她说,却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下一刻,仙人拂袖——

独邪琴到了他的手中。

“此等污秽之物,当速毁之……”仙人用厌弃的目光注视着魔琴,却又皱眉,随后将其收入袖中,转而又看向她。

依然是,厌弃的目光。

“至于你,凤婠?”仙人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寒若冰霜。

“很好,萧然从不杀无名之辈!”

只见他一手高举,旋即劈下——

“轰!”

电光直下的同时,凤婠只觉己身一轻。

再看时,已然不知身在何处。

显然是又一处荒山野岭,只是四周枯草砂岩,绝非草木茂盛的雾岭。

而抱着她的,是黑身白发的妖鬼。

“隗英——”

她喊了一声,妖鬼放下了她。

“为何救我?”她问。

妖鬼不语。

“我问你为何救我!”下一刻她尖叫了起来,“就让他杀了我好了!他都不认得我了!他居然连我都不认得了!”

她想起仙人漠然的脸。

“你我之契尚未完成,我不能让你死。”终于,妖鬼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

“哈!”

轻笑过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如往常一般——

眉眼弯弯。

“其实我骗你的。”

她笑着,迎上妖鬼的目光。

“制作独邪琴,真正所需之物其实是五件,剔透骨,缚龙筋,烦恼丝,绕梁声……”

顿了片刻,她似乎在下定决心。

“灵犀心。”

妖鬼的身躯动了动。

她大笑起来,猛地按住了胸口:“其实在我去封隗山找你之前,我就已经挖出灵犀心丢入洗形池,我根本就没有灵犀心给你……我骗你的。”

她向着妖鬼大喊——

“隗英,我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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