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宫墙

2013-05-14 09:47
飞魔幻B 2013年3期
关键词:陛下公主

【壹·秋时雨】

景帝三十一年秋,临冬城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几周不休,渐涨的山洪淹没了许多农田民舍,百姓民不聊生。

我在佛堂诚心祷告了数日,望天公作美,早日放晴。

琇珠垂手站在一旁,不时拿眼睛瞄我,欲言又止,如此三四回终于让我注意到她。放下木鱼,我轻咳一声,琇珠连忙过来扶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接过她递来的茶,呷了一口,问她:“你似乎有话要同我说?”

琇珠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我:“奴婢今日出殿,听人说,景帝病重,已近弥留。”

佛堂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良久,我放下茶盏,缓缓道:“琇珠,已经多少年了?”

“过完这个秋天,就是第三十年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熬了这么久,也该是个头了。”

我已经五十岁了,古语有云,五十知天命,到了我这个年纪,往时一切,每每想起,就像一场荒凉旧梦,终有头。

我依稀记得,这梦开始的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我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这样一座宫殿,在灰色的阴雨之下,依旧庄严宏伟,和我自小长大的那个宫殿不尽相像,唯独那四方高耸的宫墙,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

“公主,我们要在这等到什么时候?”琇珠被雨水打得透湿,微微哆嗦着,不甚耐烦。

我望向不远处黑洞洞的宫门,通传的卫兵已经去了多时:“应该快了。 ”

“说什么公主也是作为联姻而来,是祈帝未过门的妻子,未免也太怠慢了吧。”琇珠嘟囔着。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谁都知道,这门亲事不过是场政治筹谋,陈楚两国长达三年的战场,虽然最终是以我国败北告终,但楚国仍是损失了不少人力财力,想必祈帝和父王都是想借着我互相牵制对方。

这样想着,雨中突然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间或马蹄声,我和琇珠不约而同地往宫门看去,只见两列士兵井然有序地自两旁小跑过来,中间一人骑在马上,玄色盔甲好不威武。

他在我面前停下,跳下马,摘下头铠,躬身对我一拜:“臣初空,见过公主,父王正与朝臣商议要事,未能亲自来迎接,还请公主见谅。”

原来他就是初空,我在陈国时曾多次听人谈论起他,听说他是祈帝皇兄纪良的独子,当年纪良意外暴毙,独子被奸人趁机陷害,流落在外,祈帝渡予弟承兄位,变成储君后,在民间找回他,收为养子。祈帝继承帝位后,他便成为了楚国的太子,也是当朝掌领十万禁军的抚远大将军,十八岁披甲出征,从未打过败仗,在与我陈国交战那几年,他是个传奇,也是令陈国将士闻风丧胆的罗刹。

我朝他福礼,这才看清他的脸,却是与他这身武官装扮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倒像是吟风弄月的文士。

“请公主随我来。”

我和琇珠坐上宫中的马车,由东门慢慢驶入。未久,马车在一处别致的小园前缓缓停下,初空同宫人们交代了几句,便匆匆退下。宫女们伺候我沐浴。我躺在巨大的木盆中,渐渐舒展身体,感觉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一点点褪去,随之清晰的却是不安与惶恐。

我记得我离开陈国那日,风烈烈地吹,像是谁在呜咽,我莫名就想到了过世多年的母妃。

自我有记忆起,母妃都是不快乐的,她常常盯着窗外发呆,眼神悲伤而沉重,原先我以为那里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而自己看去时,却只有一面高高的宫墙。

我问她:“娘,你在看什么?”

母妃低下头看我,温柔地顺着我的额发,答非所问:“玥儿,你长大了后,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我脱口而出:“父王那样的。”

母妃失笑,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子:“真是个小丫头,娘不希望玥儿嫁给像你父王一样身份的人,娘希望玥儿嫁给平凡的官仕,或者富商,平安自由地过一辈子,不要像我,四堵高墙,消尽一生韶华。”说完,她的目光又游移到窗外的高墙上,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那时我并不懂母妃的话,直到母妃去世那年,我看见她的手软软垂在床边,嘴角含着笑,一片安详,我突然就知道,母妃在弥留的最后一刻,是无比开心的。她一生都被这四堵高墙锁住,唯独此刻,才能永远地离开这道城墙。

离开陈国,又入楚国,我像是从一个死局中走出,又陷在另一个死局里。难道这就是身为皇族子嗣的悲剧?

蓦地,眼前忽然浮现出初空那张脸,我一惊,被自己那瞬间浮现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闭上眼默默摇了摇头。

梳洗完毕后,天也渐渐放晴,碧空之上甚至起了道淡淡的彩虹,我斜躺在窗前的凉椅上,将未干的长发披散而下,微暖的阳光晒得我有些倦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渐渐感到有丝凉意,闭着眼吩咐道:“琇珠,拿件小毯来。”话音刚落,身上便被暖暖盖住,我满足地往小毯里蹭了蹭,突然听见男子隐忍不住的笑声。

我蓦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床前正看着我轻笑的男子,眉如月眸如星,他穿着一件紫色长袍,腕口领间用金线绣着祥龙,腰间系着碧玉龙坠,卓然而立,这样尊贵的穿着,在临冬城就只有一人,祈帝渡予。

我倒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未经装扮的懒散样实在是不合礼数,瞬间窘红了脸,连忙撑起身子想要行礼:“珑玥见过陛下。”

他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肩,声音淡如清风:“不必起来,你舟车劳顿这么久,该好好儿休息下。”然后,像想到什么似的,又问,“你知道我是谁?你记得我?”

我垂眼:“珑玥听说过,楚国以紫为尊,只有国君才可以着紫装,再者,皇上应该是来了不久,也没人通传,必定——必定——”

“哈哈哈,”祈帝笑起来,“玥儿果然聪慧,是孤让他们不必通传,怕扰了你,本想看你一眼就走,哪知还是惊了你,孤也不打搅你了,你好好儿休息,晚些时候我们再见。”

说着,他便离开。琇珠从门外钻进来,凑在我耳边兴奋地说:“来这之前我还以为祈帝是个威严古板的中年人,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模样还生得这样好看,公主,看来你有福了。”

我没说话,隐隐觉得祈帝方才同我说的话里有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

【贰·璃花落】

我住的园子叫璃园,坐落在乾安殿幽静的一角,据宫里派来伺候我的孙嬷嬷说,这里曾是祈帝生母璃妃住的地方,璃妃生前深受眷宠,先皇破例在自己居住的殿内辟了一处园子赐给璃妃,就是为了能时时相伴,宫里派来伺候我的孙嬷嬷说我和祈帝还未拜堂,他便将这园子赐予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想起祈帝翩然卓绝的身影,我心中微微一动,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忧虑。

陈楚两国战事初平,各地重建抚民工程浩大,祈帝很是忙碌,自那天匆匆一面后,就再未见过他。初到异国,夜里难以入眠时,我便独自一人到园里的高台之上吹风,望着南方陈国的方向,思绪万千。乾安殿内商议政事的上书房也在南面,宫前掌的灯几乎彻夜不眠,有时几人鱼贯而出后,我会看见祈帝,他踱到门前,负手而立,一站就是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到母妃,于是我便知道,祈帝和母妃一样,都是不快乐的。

我在宫中平安无事地住了约莫半个月,这天晌午,一名侍卫前来通传,祈帝在御花园设宴,为我洗尘。

我生性好静,一向不喜欢宫中这类宴席,但只有硬着头皮盛装出席,到之时才发现,这宴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奢华庞大,只是在御花园的水榭之上搭了座小小的台,加上祈帝,参宴之人,不过五人,不免让我松了口气。我淡淡扫了眼,发现初空也在内,着的是件玄白长衫,气宇轩昂,他正好朝我这边望来,视线一碰,旋即各自分开。

祈帝简单同我介绍了参宴的人,除了太子初空,便是祈帝的兄侄,我一一福礼后,祈帝拉着我在他身旁坐下,借着替我斟酒,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只叫了几位家眷,都是些随性惯了的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你不必拘谨。”

我微微怔住,低低道了声:“谢陛下。”

“这是你们陈国特有的糕点,我特命人做的,”祈帝将一块芸豆糕夹到我碗里,抬首对我淡淡一笑,“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叫我渡予便是。”

我正想要怎么拒绝这不合礼数的话,台下便有人讥诮着笑起:“我说皇兄,我看我们几个还是先行告退好了,以免扰了你和玥公主说悄悄话,扫了你们的兴致,也酸了我们呐。”

说话的是祈帝最小的弟弟,十王爷容禧。

“这么多山珍都堵不了你的嘴。”祈帝淡淡责道,脸上的笑意却没减分毫。

我不自在地垂下头,偷偷看了眼席间的初空,他安静听着,神色与众人无异,左手把玩着玉戒,隐隐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席散,祈帝亲自送我回宫,长长的回廊上,静得只听得见脚步落在地上的声音,竟一路无言,行至璃园门口,祈帝突然开口:“孤同司天监商议过,先封你为夫人,等三年国丧一过,就举行册妃仪式,再行大礼,你意下如何?”

我点点头:“一切陛下做主便是。”

此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回廊两旁的白璃花簇簇摇动,白色的花瓣纷纷扬起,像下了一场雪,在淡淡的月色下,美不胜收。

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景象,心中惊艳溢于言表,不由得停下脚步,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兀自玩得开心,扭头不经意间看见祈帝怔怔看着我,眼睛澄澈如月。

我脸上一热,慌忙低下头,手却被被祈帝轻轻握住,几乎是瞬间,我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挣脱开来,往后退了小一步,继而忽然想起这样的举动实乃不敬,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祈帝,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说:“夜已深,孤便送你到这,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陛下。”我微微一福,注视着那抹淡紫色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忽然转头问静候在一旁的琇珠,“你觉得祈帝如何?”

琇珠转着眼珠认真想了一会儿,道:“同我们陛下来比,祈帝要和气许多,脸上总是笑着,对我们做奴婢的也和声和气,一点都不像个皇上。”转念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对,连忙拍了拍嘴,“奴婢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不是说祈帝不像个皇上,而是,而是……”琇珠涨红了脸,半天也没找到个恰当的词。

我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祈帝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

“对对对,奴婢就是这个意思,”琇珠连连点头,突然又咬唇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公主,不知你发现没,祈帝同你讲话时,总是小心翼翼,事事都在询着你的意见。”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答,心中却微微一动,回想起与祈帝几次对话,似乎的确如此,蓦地,心乱如麻。

【叁·凤还朝】

入冬的时候,祈帝的旨意下到宫中各处,封我为玥夫人。一时间,来往璃园送礼道喜的人络绎不绝。从前在陈国,我受母妃影响,天性寡淡,久居深宫,鲜少与人来往,父王深知我的脾性,也免我像其他儿女一样每日请安,如此甚久,莫不是一道懿旨指我嫁到楚国,全朝上下都快要忘记父王还有一位女儿,叫珑玥。

而如今,成为众人瞩目的情形让我应接不暇,夜里总是梦见这高高的宫墙变成张牙舞爪的鬼怪,追得我无处可逃,夜不能寐,加上寒气骤降,不几日,就病倒了。初初以为只是风寒,服了几帖药后,仍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宫中御医束手无措,祈帝情急之下一道圣旨召回在民间颐养天年神医的公孙大夫,为我诊治。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公孙大夫说:“恕臣直言,玥夫人这病,叫心郁难纾,是心病,药石无灵,唯有夫人自己可解。”

祈帝坐在我的床边,长久注视着我的脸,沉默无语。良久,他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叹道:“珑玥,嫁给我竟让你如此不快活。”

这一声叹到我心里,涌上一片酸楚,忍不住,眼泪顺着紧闭的眼流下。

那之后,祈帝再未来过璃园。

我这一病,便病了三个月,冬去春来,才渐渐好转。某日入夜,我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没有惊动琇珠,披了件小袄在园里闲逛,不知不觉间就来到高台之上,望着南面漆黑静寂的上书房,心中愧疚难耐。

一连几日,那宫中的灯都未起过。

我终于忍不住,亲自做了些芸豆糕,让琇珠给祈帝送过去。

琇珠惊讶地说:“公主你不知道吗,陛下早前就去亟州属地了,现在宫中事物都是太子殿下暂掌。”然后一拍脑门儿,懊恼道,“瞧我这记性,公主一直病着,奴婢整日都想着公主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忘了同公主说这事。”

我“哦”了声,愣愣地看了眼新做的芸豆糕,又问:“陛下什么时候去的?”

琇珠想了想说:“就那会儿公孙大人为公主诊治后,隔日就走了。”

忽然想到那日祈帝那声轻叹,心里又难过起来。

琇珠见我如此,约莫以为我是介意祈帝的不告而别,连忙说:“公主你别多想,陛下可关心你了,怕你在宫中闷,走之前还特意下了道旨,公主以后可以随意出宫游玩……”

琇珠絮絮说着她从别的宫女那儿听来的临冬城可玩之处,但我已无心再听,望着窗外的刚发出新芽的白璃怔怔出神。虽有祈帝旨意,但我全然没有出宫游玩的兴致,每日在宫中看茶下棋,日子过得漫长而缓慢。偶尔去御花园闲逛的时候会看见初空,彼此客套几句后,他便陪着我赏花,同我说些野史趣闻,我静静听着那些从未听过的事,觉得时间好像就此停止。有时候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我会想到另一个同他眉宇相似的人,想到他在长夜里负手而立的背影,孤绝寂寞,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独自一人站在某个角落,只是孤独地站着。

【肆·白璃海】

立春那天,我在宫中自己同自己下棋,从御药房拿药归来的琇珠皱着眉说:“公主,陛下回来了,我刚才回来时看见陛下在璃园前站着,却又不进来,徘徊了许久还是走了,公主,你说陛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落棋的手微微一顿,又放回棋盘里,想了一想,道:“把晌午新做的芸豆糕装上,我去给陛下请安。”

将行至上书房门口,就看见一身朝服的初空摔门而出,满脸可怕的愠怒,见到我时,身子顿了顿,脸色微变,旋即快步走开,我呆呆看了一会儿,敲了敲半掩的门。

良久,祈帝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来。”

晃身进门,便看见祈帝坐在案前,一手扶额,紧闭着眼,眉头深锁,并没有抬头看我。我停下来,我本来是要来找他的,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他与初空似乎发生了极大的争执,我来得未免有些不是时候。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绕过地上摔碎的茶盏,走上前,将小盒里的芸豆糕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听到动静,慢慢睁开眼,抬头看我一眼,又闭上。

我顿时有些讪意,试探地叫了声:“陛下。”

他的身子一僵,突地睁开眼,竟慢慢伸手碰了下我的手,然后猛然放下,惊喜道:“珑玥,真是的你,孤还以为,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猛然刹住,他脸色微红,轻轻咳了一声,目光移到案前的芸豆糕,说:“这是你特地拿给孤的?”说着,他便伸手去拿。

我轻轻嗯了声,脑海里全是祈帝方才一连串的举动,就像看见了幻觉一样,莫不是,他经常出现这样幻觉?一时间,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正想着,就看见祈帝拿芸豆糕的手忽然一颤,他闷哼一声,左手捂着右臂,紧皱着眉,额头上满是汗意,很是痛苦的样子,而左手指缝间汩汩涌上鲜血。

我惊呼一声,正要喊人,祈帝扬起手淡淡制止道:“莫要惊动其他人。”他从桌案的小格里掏出纱布和一瓶药,褪下右边衣袖,我这才看见,他的右臂缠着一圈纱布,此刻已被血迹晕染,他伸手去除,但因疼痛不甚利索,我咬咬唇,拿过纱布:“让我来。”

忍着心慌,粗糙地替他换完药后,他的脸色渐渐好转,看着我担忧的脸解释,道:“这是孤在亟州被人行刺时受的伤,其中涉及甚广,不便张扬。”

我点点头,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突然心中一念,张口便说:“那以后每日就由臣妾来为陛下换药吧。”

祈帝难掩欣喜,连着说了好几声好。

那日回璃园,祈帝遣了一名唤作孟平的公公送我,一路上,孟公公盯着我瞧了许久,忽然道:“玥夫人和五年前真是没什么变化。”

我一愣,问:“此话怎讲,我同公公从未见过啊?”

他笑笑:“夫人怕是不记得了,五年前臣陪同陛下出使陈国,在陈宫的御花园里曾和夫人打过照面。”

五年前,正是母妃病逝那年,那时我天天沉浸在失去至亲的悲伤之中,如行尸走肉,平日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过后便不记得。

孟公公又道:“年初陈王说要嫁位公主来,夫人的名号在陈王十多位公主中不是最出众的,但偏偏陛下想都没想说了夫人的名字,臣当初觉得奇怪,后来夫人来到宫中,臣一见到便什么都明白了,咱们陛下,怕是在那一面,就记下了公主。”说着,他看着我,似有所指地笑了笑。

我没有来由地想到刚进宫那日,祈帝同我短短几句话中带过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你记得我”,现在想来,已全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自那之后,我便每日到上书房替祈帝上药,有时去的时候他正在批阅奏章或正同大臣们商议政事,我便坐在内室里看书,默默等候,却也不觉得烦闷。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那一日初空从上书房摔门而出的样子却时时萦绕心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朝野上下也传闻,祈帝同太子不和。

这样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听说祈帝在亟州斩了个相府,那位相府历经两朝,前身是先皇身边的心腹,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不免恃宠而骄,贪赃枉法,惹得民怨四起,祈帝不顾他有先皇免死金牌在手,硬是斩了他,他在刑场大骂祈帝弑兄谋位,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临冬城待掌政事的初空耳中。祈帝回朝后,他本该归朝还政,却迟迟不还号令十万禁军的虎符,一时间,朝堂上下,波涛暗涌。

就在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件事突然由初空归还虎符,归回本宗,由太子变成王爷而告终。

圣旨昭告天下的那日,祈帝伏在案间许久,看似在批阅奏折,笔却悬在空中未动过,孟公公送来的膳食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反反复复到深夜,我终于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抽出他手里的笔,道:“陛下,该用膳了。”

他缓缓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夜色已深,连忙吩咐孟平上膳,吃了几口却又搁下筷子,走到窗前,望着如墨的夜,久久不发一语。

“珑玥,”他突然开口,却没有转身看我,“世人都说是孤杀了皇兄,抢了这帝位,你信吗?”

我知道他看不到,但还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不信,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看着天:“孤与皇兄是一母所生,我比皇兄小十六岁,可以说是他照顾着孤长大,我们之间的感情同其他兄弟要深许多,孤又怎会……当年皇兄暗里做了许多错事,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父王却心知肚明,知道天下若交到他手中,必定民不聊生,但皇兄处事圆滑毫无漏洞,在朝中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父王找不到个理由废除他储位,唯有手刃亲儿,后立孤为储,便有传闻说是孤害了皇兄,孤为保先皇和先储清誉,从未为自己辩驳过,如今,空儿竟也这样以为,孤称帝至今,在你之前从未纳过一位夫人,更无子嗣,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这皇位,孤是要交给他的,孤同他虽无父子之实,但也有父子之情,让孤如何自处。”

他长长叹了口气,初初听到这宫闺真相,我心中满是惊骇,不知作何反应。良久,我起身,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安慰道:“陛下的苦心,终有一日,太子会明白的。”

他转过身来,怔怔看了我许久,忽然说:“初空那日,同孤要你。”

我一惊,瞪大了眼,很不能相信。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我的脸上,似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玥儿,你还这样年轻,孤却已近中年,你入宫至今,与孤虽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你在宫中又如此不快乐,有时候想想,孤是不是不该将你困在这里,或许你与空儿才般配,但,孤却不想放开你,因为孤,是真心喜欢你。”

【伍·相思烬】

我一直在想祈帝同我说的那些话,然后又会想到初空,在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告诉我,长大以后要离开皇宫,嫁个平凡的人。我视为箴言,所以,当祈帝和初空这两人摆在我面前时,好感自然是产生于初空,可我和同祈帝间到底是有一纸婚约,于情于礼都是割舍不掉的。想到最后仍是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可恨之人。

是年冬至,按照以往惯例,国君要去皇陵跪拜,今时,我已是楚国的夫人,自然是一同前去。

从皇陵回朝的时候,祈帝先行遣了璃园跟来伺候的人,让我独自上了孟平的马车。

坐上马车的刹那,祈帝掀起车帘,盯着我的眼用只有我们俩听到的声音道:“初空,在圩州。”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里的意思,孟平就驾着马车驶了起来。我不由得掀起车帘回头去看,发现祈帝远远站在原地,像是一尊石像。

回程的马车似乎特别慢,我算着时间,越觉得蹊跷,掀开车帘,发现此刻正驶在林间小路,与回宫的路,正好相反。

我心下一惊,连忙问:“孟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孟平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吩咐,送夫人去圩州。”

扶住车帘的手渐渐垂下,那一刻,我忽然知道,祈帝是在给我一个机会离开他,甚至,是要将我交给初空。

祈帝的样子忽然在我眼前清晰起来,良久,我掀开轿帘,对孟平说:“回宫。”

马车在宫前停下,我提着繁复的长裙,几乎是一路狂奔,跑到了璃园,漆黑的夜里,我远远就看见了祈帝,他穿着紫色裘袄,掌着一盏灯,背对着我坐着园前的长廊上发呆。

我走近他,轻轻唤了声:“陛下。”

他的身形一僵,没有回过头,良久,才慢慢转过身,清俊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微微颤动:“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手覆在他掌灯的手上,才发现他的手惊人地凉,心中震动,语带哽咽:“这里是臣妾的家,臣妾当然要回来。”

他一顿,脸上表情复杂,沉默了一会儿,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嘴角噙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孤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却还是想在这儿等等,孤也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只是从前经常看见你在这里坐着,孤在这里坐坐,也算有你陪着孤了。”

眼睛渐渐湿润,我注视着他沉如墨的眸子问:“如果我没有回来,陛下打算怎么办?”

过了好久,他静道:“孤便昭告天下,玥夫人病逝,孤是这个国家的王,自然有办法叫朝中见过你的人告老还乡,等过上个几年,人们淡忘这件事后,你就算回到临冬城,也没人认得。”

我弯下身,伏在他胸前:“我是陛下的妻子,除了陛下身边,我哪儿都不会去。”

我初初以为,爱一个人只需一眼,却忘了还有一种爱,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明白,久到自己都会忽略掉,只有当快要失去时,才知道,这样的爱,已入骨血。

在我入楚国一年后,适逢临冬城百年不遇的白璃花期,连那百鸟之王神兽凤凰都被吸引而来,栖在其间,几日不离。祈帝借其瑞兆,正式封我为后,圣宠眷身,而后两年,与祈帝,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成为楚国的佳话。

只是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午夜梦回之时,常会想起一句古话,暴福不祥,心中隐隐害怕,蜷缩在祈帝怀中,紧紧抱着他,害怕这一切恩爱只是一场梦。

祈帝十八年,楚国北地雪山山妖出没,百姓都传这是国之将亡的征兆,景王爷初空领着一众朝臣在朝堂之上请求祈帝亲自出征,以抚民心。

是年二月,祈帝率十万禁军前往北地。

半个月后,祈帝葬身山妖之口的消息从千里之外传来。

消息到达璃园之时,我正在绣一双虎头鞋,那是为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儿所制,一时间璃园内,上下哭成一片,震天的哭声中,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突然破了个大洞,有风从那里大片大片地穿过,我静静绣完最后一针,一步一踱走到窗前,望着北边,轻轻唤了声:“渡予——”

一声出,便重重倒地。

这一年春,祈帝的衣冠冢入皇陵,因生前无子嗣,景王爷初空继位,改国号景。

同年,景帝犯天下大不敬,封祈帝遗孀珑玥为后,一时间朝野震动,引得无数人进谏。

当天夜里,景帝来看我,并带来一碗白粥,我静静喝完,然后问他:“你劝祈帝亲自出征,是不是早有图谋。”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我一手捂着腹,又问:“祈帝的死,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他又点了点头。

我闭上眼,两行泪缓缓流下:“你可知道,他同我说过,再过几年,便将皇位传给你,带着我离开楚国,你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腹部,淡淡道:“我等不了了。”

腹中绞痛逐渐加深,我强忍着痛,喘着气问:“你杀我夫君,杀我孩儿,你的心怎么这样狠,你百年之后下黄泉,如何有脸面见祖宗。”

“珑玥,如果他没有杀害我父王,那今日,你怀的,该是我的孩子,他欠我的,何止一个王位,”他激动地答,然后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站起来,背对着我说,“我知此生你都不会原谅我,但你也知我的能耐,你若是寻死,我便踏平陈国,让你的子民陪葬,我要你好生活着,同我一样,受这相思之苦。”

【陆·黄泉共】

景帝元年,景帝初空搬出历代君王所住乾安殿,将其封为禁宫。

我独自幽居在璃园,身边只留了琇珠一个侍婢。自此,从未踏出过乾安殿,也再未见过初空。

一切好像都止于乾安殿被封那一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人渐渐遗忘,偶尔提起这动荡一年,总是会说,乾安殿内的那个女人,两朝为后,为天下伦理所不容,实乃祸水。

封殿那年不知道是谁在璃园的墙角之下种了株柳,待我发觉时,已长了半人之高。柳属南国,楚国在北地,能长出柳树实属奇迹,我常常坐在柳树下发呆小憩,柳絮落在我身上,总让我想起那年刚入宫时,初见渡予的场景,让我总觉得渡予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偌大的乾安殿内,到处都是回忆。

我一遍一遍走过渡予生前待过的地方,日日吃斋念佛,只求能再见渡予一面,哪怕只是个魂魄。

每天,我总以为,自己会被这强大的悲伤吞噬,熬不过明天,可一晃,竟也走过了三十年,我日复一日,苟延残喘,仿佛看不到头。

我常常梦见宫墙里绵长曲折的回廊,两旁的白璃花瓣如絮落下,我和渡予静静地并肩执手而行,不知要行往何方。

醒来时,锦缎的被面总是一片湿意。我望着寂静无声的宫宇,对着空气质问:“你说你真心喜欢我,不想放开我,你是一国之君,怎能骗我。”

回应我的,只有窗外柳枝被风吹过的声音,像是带着什么人的骇泣。

我渐渐老去,身子渐渐衰败,思念却日渐深刻。身子的毛病,尚有药医,可是渡予,你可知道,这相思入骨,久病成疾,已无药可医,我这辈子,活着的时候,怕是都好不了了。只是不知道,黄泉路上,是否有你等我,为我医治。

景帝三十一年秋,景帝崩,太子清和继位,改国号为元。次年春,璃园大火,玥后毙于火中,元帝责其两朝为后行德有亏,除其后位,贬为庶民,尸骨不得入皇陵。同年,祈帝渡予皇陵发生地陷,连同周围十里山林一并掩埋。

有野史记载,那是玥后身边侍婢偷偷敛去玥后骨灰,逃入祈帝皇陵,同守陵人孟平一起,毁了陵内机关,让整座皇陵永封地底。

三十年的等待苦守,到如今,终能黄泉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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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公主
Chapter 5 An important visitor第五章 一位重要的来访者
王旦的气量
陛下
小公主
长了怪兽心的公主
公主病等
怪怪公主过捣蛋节
公主的回答
为何称“皇帝”为“陛下”
短文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