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琳
门外没有人,只有呼啸着灌进来的风,并不觉得冷,却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种生理反应,并非源于这温度和那风,而是因为那种被风席卷而来的寂寒,灌进了自己的心里。
说好了要等你的。我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就等到夏走冬来,等到屋子的墙角长出密密麻麻的青苔又死去,等到青丝长出第一根白发,等到等待都失去了意义。
等到,忘记自己敲了多少次钟。等到,几乎忘记你长什么样子。等到,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等你。
——敲钟人
1.夜风寂寥
那城市的低矮楼房,高高看下去,像是一片片坟冢,连绵着生与死。而那一盏盏的孤灯,是不能寐的霓虹。
李珊瑚爬到这个城市最高山的顶端时,已经只剩下半口气。前面的男生走得极快,她跟不上,嗓子干渴无比,又叫不响,只能用风箱似的嗓子轻声地喊,你等等,等等我啊。
张睿回过头来,皱了下眉头,问她,你还好吧?
李珊瑚敲了敲自己的腿,本来就缺乏锻炼,又未掌握运动要领,凉风灌进喉咙里,掠夺似的在里面剜了几刀,呼吸都疼。
张睿象征性地“等”了她几秒钟,又疾步往前走去。
远处的灯火零星伫立,她站在山顶,冷风袭卷,她的意识反倒清醒起来,她望着前方那个少年硬朗的背影,才想起这样的姿势,一维持,就是八年。
一直都是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不等她,她只能加快步伐以免他从视线里消失,有时候跌跤,亦无人扶。自不会有人扶她的,都是她一腔热情这样空掷,蠢笨是他们眼里的她,执拗是她心中的她。
起码她有脚,走得再累,也可以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不用像那个无用的猎人,守株待那只迷人却狡猾的兔。
她便不再叫他等一等,双脚变得轻快起来,毕竟是下山,要顺当许多,他的脚步迅速,她跟着他的节奏碎碎下山,眼前忽然一暗,脚底一空,便摔了下去。
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她,像一只球,迅速地追上了张睿,然后她滚过了他身边,听到张睿惊叫着,李珊瑚!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疼,张睿火急火燎地追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有枯草夹在她的发间,跟她本就枯黄的头发混在一起,不细看,还真辨不出。
“你没事吧你!”本是关切,可张睿的询问里总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味道,他关心她,也总是以这种暴脾气的方式。也是,本来就不是关心,而是担心她出了事,惹他的一堆麻烦吧。
“没事。”她淡淡地回答,然后揉了揉额角,“只是觉得头有点晕。”
张睿吁出一口气:“没事就好,那我们快下山吧。我一会儿还要去跟杨筝他们打游戏呢。”
于是,仿佛刚才那一遭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他又走到了她的前面,甚至脚步更快。
李珊瑚愣了一下,头重脚轻地跟上去。夜风更加寂寥,这个冬天,叫人觉得冷得无法思考。
2.付诸一笑
所有人都不理解,李珊瑚为什么这么喜欢张睿,并且长达八年之久。
李珊瑚是美女,并且是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家境富庶,修养极好,却偏偏喜欢上一个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混混。
众人不懂,连她自己都不懂。懂的是自己的心动,那心动不由分说,不知所措即也无可奈何。她就是喜欢他,谁奈何得了自己的心呢?
十岁那年开始的单恋,她从丑小鸭变了天鹅,那喜欢的人对她的态度,却如磐石无转移,一直都是不愠不火的朋友关系。或者说,连朋友都有些过了。她是那个他随叫随到的小丫鬟,年少时替他抄作业喊到处分时作证周旋,替他写情书出点子追女生,在他被砸了脑袋在家休养的时候,苦学几日的厨艺跑去给他熬粥做饭,差点就要变成一个专业小护士和小主妇,为了他傻事做尽,却乐此不疲。而他却始终是那个,在她被欺负的时候,熟若无睹的局外人,是她生日可以因为一场游戏要领经验而放鸽子的人,是一个他的喜怒牵动她而她的眼泪却永远无法打动的人。
然而她死不悔改,却也弄不清楚为什么。
从山上摔下来那天晚上,李珊瑚开始发烧,室友周贞贞给她递了块毛巾,问她额角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小心撞到门了。
她不敢提张睿,怕周贞贞生气。事实上,她也知道张睿浑蛋,这短短一个学期,张睿就把她的室友追了个遍,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周贞贞却还是被打动了,跟张睿在一块儿了。结果不出一个月,哭喊着张睿是个浑蛋,就此分手。
李珊瑚倒不太在意,她已经习惯了跟张睿的相处模式,明白了他可以看上满世界的姑娘,就是不会喜欢她。早前也曾疑惑过纠结过,自己是不是长着一张男人脸或者克夫脸?怎么张睿偏偏就这样罔顾情谊,宁可去追她室友,也不愿对自己温柔一声呢?可是,明明……除了张睿,她总是有大把的追求者。
周贞贞在跟张睿分手后,曾苦口婆心地劝过她,李珊瑚,你挺好一姑娘,为什么就偏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何况,这棵树竟然还不乐意让你吊。
她每次都付诸一笑,周贞贞便只好叹气作罢。
其实谁都知道,爱恨这档子事,有时候并不需要缘由。周贞贞也心知肚明,也许张睿的无心,便是最令人着迷之处。她也傻过,要向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索要真心,本就是个paradox(矛盾),李珊瑚更傻,硬是坚持了八年而不愿悬崖勒马。
李珊瑚知道,自己早就掉进了悬崖里。
3.举手之劳
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张睿的声音。
好似喝了酒,有些大舌头地说:“李珊瑚,那个……你还好……算了……那个救命啊。喝酒不够钱!”
她清清嗓子,问清他在哪里,然后就快手快脚地爬下床。
周贞贞面色严峻地拦住她的去路:“李珊瑚!你发着烧呢!”
“我出去……有点事……”她尴尬地笑,脑袋分明很重很重,眼前的周贞贞都有些不真切地起了毛边儿。
周贞贞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肯定是张睿吧?这回是干吗?喊你去送夜宵还是去派出所保他?”
“没有啦……他买东西没带够钱……”
她罔顾周贞贞在后头河东狮吼地骂她“笨蛋”,迅速地闪出了门。
张睿和他的一堆室友在一个大排档里坐着,张睿从小话并不多,虽然脾气很差,没有耐心,对她李珊瑚颐指气使,刻意使坏,但李珊瑚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坏人。
否则,她也不会喜欢他,那么久吧。
她会来,已是他预料中的事,她自也没有捕捉到他的眼神飘忽,只觉得他没有抬眼看自己,倒是他的室友杨筝十分热络地替她拉好凳子,跟她说:“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大半夜地跑一趟,哎你的额角怎么一块淤青?脸色这么红?怎么了?”
她晃晃脑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没事……刚在被窝里捂的。然后脑袋上不小心撞了门。”
张睿仍旧没有抬眼,杨筝替她斟上酒,递到她面前。
张睿才抬起头,生硬地说了句:“李珊瑚不会喝酒。”
杨筝却使眼色,杯子一直递着,她不好不接,只好拿过来一饮而尽。
就在那一秒,张睿忽然发火:“李珊瑚,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你明明不会喝酒!”
难得她忽觉得委屈,眼泪一时没忍住,许是生病脆弱,便在眼眶打起转来。
杨筝打圆场,终于将她的酒杯攥到怀里:“我的错我的错,我自罚一杯!”
开学之初,杨筝曾给她写过几封情书,那叫一个热情洋溢,感情真挚,然很快众人皆知,她对张睿的用情之深,岂是后来相遇的人能掺和进去。可惜杨筝渐渐也看出,落花有意,他张睿这流水甚是无情,便也觉得自己尚是有希望的。对待李珊瑚,依旧是采取穷追猛打的态度。
李珊瑚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将钱包悄悄地塞到了张睿的手里。
“我先走了。你们注意一些,不要喝太多,你胃不好……”
高中毕业那年,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喝得胃出血进过医院。
张睿面对旁人总是春风满面,待看她时,却总是变回冷冷的神色,口中欲言又止,这时候杨筝说:“我送你回去啊!一小姑娘大晚上不安全!”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张睿却推了杨筝一把:“你可不许走,我今天跟你是决战到天明的。”然后他指了指角落里另外一个跟李珊瑚不太熟的矮个男生,“陈康,你不是刚好要回学校吗?你顺路跟她一块走吧。”
叫陈康的男生扭扭捏捏地站起来,望了一眼张睿,只好赔着笑脸说:“是是是,珊瑚妹子,咱一块儿走吧!”
李珊瑚乖乖地点了点头,跟在陈康身后,像一个影子。
陈康竭力地想化解一下这股尴尬,回头跟她说了好几句话,可她只是温婉地笑。陈康看得有点生气了,倒不是对李珊瑚,是对张睿。那个臭小子到底什么情况,是有人格分裂吗?明明前头喝酒的时候魂不守舍,一直抱着手机喝闷酒,待到他拨通李珊瑚的电话时,一股勇气十足的样子又迅速变成臭流氓德行,简直比杨筝还让人讨厌!还让她大老远送钱来,他的钱包里,自己白天明明见他塞了钱的……李珊瑚这么好的姑娘,连他陈康都觉得太可怜了,张睿凭什么对她这么坏?不过……要杨筝送她回去……好像是有点不妥啊。杨筝那个家伙,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李珊瑚又喝了一点酒。
“你没事吧?”他回头看李珊瑚扶住墙站了一会儿,“不会喝酒就不要逞强呀。有张睿在呢。”
她抬起脸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头有些晕。”
张睿……又不会帮着她。他不刻薄她,就已经是幸事了。
不是酒精惹的,她只是觉得脑子很混沌,也许是那天摔倒的后遗症?
陈康将她送到了楼下,李珊瑚礼貌地给他鞠了个躬,陈康忙不好意思地摆手:“别这样,举手之劳啊!”
哎,这李珊瑚也真是可怜,被张睿亏待得连有个男生送她到寝室楼下,都感激成这样。
“哎!珊瑚妹子!”他忽然叫住了她,神色有些犹豫,“其实我觉得,张睿也没有那么坏。虽然他好像看起来很坏。但是……我总觉得他本质里……总之……”
说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明明是想劝李珊瑚弃暗投明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在帮着张睿。
大概是他们,看起来真的挺般配的吧。
李珊瑚回头对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本性不坏。
我从,八年前就知道。
4.由不得我
李珊瑚躺下的时候,周贞贞抬起脸不计前嫌地问她:“明天周慕约我一起吃饭,一起好吗?”
虽然是询问句式,但她的语气分明是没法拒绝的。潜台词就是 “你去!必须去!你看你大半夜跑出去见我前男友我都没跟你计较呢”。
李珊瑚撑起疲惫的脑袋,允诺了。
“好呀,你说,我明天穿什么好呢?”
才睡下,那股耳鸣声几乎要命,疼痛也是嗡嗡的,像是一种虚假的梦中之痛,缓慢如流水一般在她的脑袋里游走。
照例是做那个有关山海之神的女儿的梦。
最近总是记起姥姥在她年幼时说的这个故事。老人已西辞,故事却在梦里与她相逢多次。
山海之神的女儿曾因天帝降难,被惩罚做了一只野兔。被狼群追逐时被少年捡回家,悉心照料后送回草原。与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故事,更多了些遗憾。因欠了情,化为人形后的山海之神的女儿寻找那少年的转世,亦有一段旖旎爱情,可最后却不慎大灾染身。这成了死循环,再生后的少年,无论是何种存在,都无法跟她在一起,因知道他会给她带来灾难,总是躲着她,永无止境地躲……
夜半惊醒过来,李珊瑚抱膝坐着,头疼到牙关打架,怕惊扰到室友,只能忍。
周贞贞却还是醒了过来,黑夜里瞪着一双圆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周慕是周贞贞的堂哥,她们上大一的时候,周慕刚刚好大四出去学习,是典型的白衣飘飘的学长,架着一副眼镜,温良的做派,礼貌得像是非人类。哪怕是对李珊瑚的好,虽是追求,却也是君子的追求,永远都不会越线。
他们约在一家新开的寿司店吃饭,周慕穿着风衣,简约风的粗线围巾,让她想起她给张睿织的那一条,如今还躺在她的储物柜里,像是一个静默的仪式,永远见证着她有多痴傻。
周慕绅士地替她们摆放好餐具,看她的眼神是流水一样的温柔。周贞贞看在眼里,这两个家伙都不怎么爱说话,必须自己独当一面捅破这没话说的寒冰。
李珊瑚倒是羡慕周贞贞,羡慕她可以那样自如地生活,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神,即便……即便还是会受伤吧。说实话,李珊瑚对周贞贞有一股抱歉,好似辜负周贞贞欺骗周贞贞的人是她似的。周贞贞更觉无语,其实李珊瑚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一个明明被大卸八块还要拼起手脚给张睿数钱的……漂亮的笨蛋。
周慕很好,她也知道。周贞贞想撮合他们,她也知道。
可是她的心,她太知道了。那被执念一线牵的心,早就不可能弃暗投明,随意住进另外一个人。
塞满了,塞得不能再满了。甚至塞不下他对她的不好,不理睬和亏待。塞不下她所有的委屈。她永远,都只记得,最初喜欢的那个张睿。那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张睿,但是她又总觉得,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变。
头还是剧烈地疼起来了,毫无征兆。她忍住,不在他们面前发出吃疼的声音,可细心的周慕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眉头微微一挑,嘴角还是上扬地,问怎么了。
周贞贞担忧地回答:“哥,你是脑科医生啊,我觉得珊瑚你还是去我哥那拍个片吧。这丫头啊,昨天说撞到门了,可不知是被什么不明飞行物给砸了脑袋呢。”
她刚想婉拒,周慕不容拒绝地说:“对,我给你预约一下时间。脑袋里的事,可不能小事化无,小事也会被你拖成大事的。”
也许是脑震荡,她想。她可不想失忆变成笨蛋,于是说,好吧。
那寿司真美味,她忽然想给张睿打包一份,那个家伙,最喜欢吃寿司了。这才想起没有带钱。钱包还在张睿那,晚上便跑过去拿。担心他钱不够花,特地把整个钱包留下了。但其实,虽然她多次干过这样的事,事实上张睿也没欠她什么过。每次钱都会迅速还上,她送的礼物,他总是不收,她再要买,他便大声斥责她。她想,也许不喜欢一个人到极点,是连她的礼物都不想去碰的吧。可是,命运却还是把他们牢牢捆在一起,从小学尾声到大学之初,整整八年时光。
告别了周氏兄妹,她一人步行在冬日的夜路上。凉风吹过来,脑中的钝痛稍减。而往常只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却好笑得连白日也侵袭了。
那个后来化身为敲钟女的山海之神的女儿,用一把紫红色的檀木梳,梳着银发,每一下,那银发便如落叶飘落,山脚下,一整个冬便有了千堆雪。
她笑自己的矫情,加快步伐。
张睿的宿舍楼下,她碰到了陈康,陈康见她,很是欣喜,却又有些犹豫,转身上楼叫张睿。张睿下来的时候,身畔还有个女孩。短短一个学期,他交女朋友,她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并不代表,她不会难过了。陈康都会尴尬,何况她呢?
整个学校都知道她李珊瑚喜欢他,整个学校也都知道,他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是她追着他到了这个学校,追着他整整八年。
事实上,是吗?
事实上,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压根对她守口如瓶。
她只能说,也许是命运吧。
张睿告别了他的新女友,那女孩显然也有耳闻,虽李珊瑚样貌上是个强劲对手,可终归流言里,她是毫无威胁的。
张睿将她的钱包递给她,杨筝忽然探出头来说:“张睿,是不是珊瑚来啦?”
他一把将她拖进屋檐下,避免杨筝看到她,朝着顶上喊:“搞错了,是海藻来了。”
钱包里的钱,一分都没有动。她忽然有些失落,然后她笑着抬起头说:“我今天发现一个日料店的寿司特别棒,改天带你去吃吧。”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带上你的女朋友也是可以的。”
张睿看着她回避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李珊瑚,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有些人挺不错的,比如周贞贞的那个堂哥,杨筝不行。他会让你……”
算了,他还是把另外半截话吞了回去。
那半截是,他会让你受委屈的。他不能待她好,待她好了,会给她带来厄运的。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他们刚遇到的时候,她还是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摔个跤都会大哭一场的娇气。比她大一岁的张睿,虽然还是孩子,却早就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他就像那部红遍地球的剧里的小女孩的翻版,跟在她的身后屁颠屁颠,只不过李珊瑚没有里头那个小男孩那么呆,也没那么浑,她会回头朝他笑一笑,一点都不造作。
哎,张睿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呢。怎么可能忘记呢?出去踢球的他经过那堵两米高的墙,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天使。她往下跳的时候,他几乎脑袋一充血,就冲过去要接她。
结果,非但没接住她,还害她崴到了腿。这让他愧疚了好久,每次看到李珊瑚,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也是那时候开始对她好的吧。
总是想到她。路边看到一朵小黄花也会想,哎,李珊瑚会不会喜欢这种颜色的花呀。有了钱,一定去花店里买老大束洒着金色粉末的玫瑰给她,百合花也可以。以前不屑的女生爱逛的礼品店,也鬼使神差地进去,买了一堆女孩子的东西回家,差点被妈妈以为自己有异装癖,把自己暴打了一顿。那些东西,都是给李珊瑚买的。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对她好,是会给她带来劫难的。
最初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十多岁的男生,可以信童话信鬼故事,但有哪个会把它们往自己身上揽呢?都是平凡人,那些恫吓人的故事,左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乖乖的罢了。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姥姥曾告诉过他的,几乎被自己忘掉了的“山海之神的女儿”的故事。他忽然开始害怕。
你看,李珊瑚认识他起,人生大落。她的父母亲忽然车祸身亡。这样狗血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最初,他也想抚慰她,可是他发现一抚慰,她更糟糕。他每把一个欺负她的家伙打跑,她的身上就会多更多的麻烦。
他说不清楚,可他……还是想对她好。
可那是个死循环。他对她的每一次好,都会害她跌进更大的旋涡。
开始是狐疑,怎么会无端端地为了那传说就不理她呢?直到开始反复做那些梦,梦的结局,总是以她遍体鳞伤地死去告终。
下定决心是那一次,他还是忍不住去找她,因为她弄丢了老师发的白色裙子,他特地去找了认识的裁缝阿姨做了一件,他在街角跟她碰头,将它交给她的时候,李珊瑚绽放出她的标志性笑容,温柔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他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然后她快步地跑到街道上,一辆疾驰而来的车,迅速减速,却还是撞到了她。
那是他梦里的李珊瑚,就那样抱着一件被血染红的白裙子,摔出去。
那天晚上,他哭了很久很久,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对她好。
如果他是那个故事里的少年,他宁可永远不要遇见她。
世间有没有灾星一说?如果有,他就是她的灾星吧,却被她当做福星来追逐,她真是傻透了。
可是张睿再怎么做出决绝的样子,李珊瑚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而他用尽力气编造出来的他张睿一点都不喜欢李珊瑚甚至讨厌他的现实幻境,终究还是会因为心中的恻隐而动容。
是恻隐吗?
分明不是吧。
看,他没对她好之后,她的人生好像平坦了许多。她的生活走上正轨,活成了他曾经期望过的漂亮样子。这个发现让张睿是开心的,起码他知道,他不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他甚至可以放纵自己喜欢她。并且,他不再做那些叫他窒息的梦了。
只是不能告诉她,不能对她好,不能够罢了。
这样傻的原因,他怕她也不会相信吧,只是他不能冒一点点的险。
一点点,失去她的危险。
她却还是这么执拗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呢?”
张睿终于发怒:“李珊瑚,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讨厌我,为什么还要喜欢我?我他妈的哪里配得上你对我这么好啊!我求求你好不好!”
记不记得,曾经有一次,你被人欺负了。我没敢告诉你,我悄悄地把那几个家伙给打爆了。其中一个给我打掉一颗牙齿。当时我多痛快。可是你马上生病了。我当时吓坏了。一定是我,没有遵循规矩,我不该对你好,我一对你好,就会有麻烦。可是我不舍得离开你,所以啊,只能让你离开我。那由不得我,便不会太痛苦了。
5.只喜欢他
脑袋依旧疼得厉害,梦里的东西,常常无端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记忆里也是差了下去。
那天拍完片子,他请她吃了饭,送她回来的路上,周慕向她表白。
“跟我在一起吧。”那样温和的一双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哭出来。周慕,分明是在担心她,而给予她抚慰。
“对不起。”她告诉他。
只让周慕送到大门口,那天已经夜深了。她的头又疼了起来,扶住墙,有些晕。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竟是杨筝。
这时他们在教学区,此刻寂静无人,杨筝喝了不少的酒,双目如炬地说:“李珊瑚,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啊?你不是只喜欢张睿吗?你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是怎么回事?”
她百口莫辩,头又疼,便没有说话。而杨筝见她不答,以为是默认,更加恼火。
“我追你这么久!你一句我喜欢张睿就把我打发了!他怎么对你的?我怎么对你的?结果你现在跟一个开辆奔驰的就勾勾搭搭!你当我杨筝是傻瓜吗?我这么喜欢你!”
他一把将她摁在墙上,逼近她。烂醉的男生本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何况是杨筝,一贯有一股恶作风的他。她避开,被他摁住,唇逼过来,梦里的场景像是炸开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地,她瞪大眼睛,仿佛看到那青丝,全部从头发剥落。
李珊瑚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里的。
周贞贞问她,她也半天不答,她分明头发凌乱,周贞贞问,你是被强暴了吗?
差一点。她揶揄道。
如果不是负责执勤的陈康经过,让人拉开了醉鬼杨筝,她也不知道会如何。她趴在桌子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下雨了。
脑中的疼痛开始减淡,那梦,竟然没有再来。
可还是听到钟声,寂寥的钟声,一下接一下,直击她心。
6.无法救赎
尽管当初自己断言拒绝了,周慕依旧是三天两头地跑她们寝室,她的检验报告出来,他颇为担心,却也如她所求,对周贞贞也是守口如瓶。
“你得趁早去治。”
“你告诉我……治愈的机会多大?”
“百分之十吧。”他艰难地回答她,其实百分之十,已经是十分乐观的数字了,他抬眼等她的反应,却发觉李珊瑚仍是淡淡的,给寝室的鱼缸换着水。
“这里头的鱼,开学初,有十多条。我跟周贞贞一起买回来的。后来啊,接二连三地翻了白肚皮。只剩下这最后一双了。我想,其中一条若是死了,另外一条,也很难苟活吧。”她回过头朝他说,“不过幸好,这世界上牵挂我的人并不多,如果我死掉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呢。”
周慕抓住她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带点恶狠狠的冲动:“李珊瑚,你怎么就这么妄自菲薄呢!你死了,会有很多人伤心的。起码,起码有我。”
站在寝室门口的张睿,听到这个关于死亡的噩耗,在白炽灯下,看到李珊瑚的脸,一贯都是硬汉的他,险些摔倒,扶住栏杆,几乎喘不过气。
一定是他,是他让她蒙难的!如果他没有为她出头狠狠地揍一把杨筝,她不会有任何事的!
少年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夜色里,脑中一片混沌过后,电影默片一般开始播放。
回忆闸口一开,那些被封藏的瞬间,统统如疾风骤雨,席卷而来。
陈康告诉他,那天晚上杨筝对她的行为之后,他几乎暴怒,将杨筝往死里揍了一顿。谁也拉不住。控制不了,还是控制不了别人伤害她。他可以伤害她,因为那是为她好,可是别人不可以!
那一次在齐高峰上,他听到她的喘息声,几乎是死命抑制住自己想要背她的冲动,而后她从山梯上滑落,他倒吸一口冷气,莫不是就是那一瞬间起了待她好的心,才让她又蒙了这样的苦难吗?后来,竟是想都不敢想。她总是受伤害,他觉得统统是他害的,可是却总是忍不住不见她,完全不理她,最好是她不要理他了,离她远远的……
还有那天晚上,他不过是担心她有伤着,却不敢问,只能找个理由叫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才放下心来。
她幸福了,他也就自由了。
是谁说的,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他救赎不了她,却几次要害她。
7.八年之久
张睿跌跌撞撞出去,还是让李珊瑚觉察了。她追出去,看到扶着墙根大口喘气的男生。
“张睿。你没事吧。”
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回过头来,答非所问:“李珊瑚,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那是千百年前的神话,她和他的姥姥辈,都当做过睡前故事说给他们听。
李珊瑚懂了,他将自己当做是那故事里的少年人,而她,是那山海之神的女儿。
所有的一切疑惑和不甘,都有了答案。
“你真的好傻哦。”她笑他。
张睿却像个稚气地保护自己的信仰的孩子:“是我迷信也好,是我蠢也罢。你哪怕将这些当做是借口。但是我就是不能拿你去冒险。
我不爱你,会有很多人给你幸福。”
李珊瑚反问他:“张睿,你难道不觉得,你这就是在对我好吗?”
怕应了你梦里的诅咒,怕我因为你的好而遭受劫难,所以宁可把我赶走。可是你这不是,对我最大的好吗?你这就是在保护我,对我好啊。
然后她莞尔一笑:“不过诅咒也的确应验,你的这种方式的保护,让我追着你冷漠的步伐这么多年,我一直这么卑微地等着,等你回头看我一眼……”
所以,这分明是个死循环。
你不喜欢我,不愿意对我哪怕一丁点好,难道不是我最大的劫难吗?
然而她只是笑着跟他说:“不过,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啊,张睿,我不等了。”
那个山海之敲钟女,等了他的心上人上千年,等到山海变位,世纪苍老,等没等到她不知道。
她等了八年之久,已经够了,如今等到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
不应当换他等她。
她笑着问他:“那么你忘记那故事的结尾了吗?那个山海之神的女儿,化身为敲钟女,日日守候着前世人的无数次转世,等到不老之身也老去,等到不死的爱恋也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执守。等到,人生里只有等待,等到忘记了为什么而等。”
那一腔执念,在这种快餐式爱情时代里,是一种过时到近乎神话的存在。
她多庆幸,自己有。她永远都记得张睿在他们相遇之处所给她的温暖,那些温暖足够她喜欢他八年甚至更长的时光,足够她包容他往后时光的坏。
一代宗师里的那句台词,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以往她觉得有些过了,却是对她和他的最好诠释。
而世间许多分离,都是永不再见。
他愣在那里,周贞贞从楼上跑了下来,见李珊瑚往远处走去。
她一把揪住张睿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张睿,你这个浑蛋欺负我就算了,你还欺负我们家李珊瑚这么多年,你傻愣在这里多一秒,我就杀了你。”
8.你等的人
手术出来的时候,张睿一把将周慕摁在椅子上,双手发抖,双唇却蹦不出一个字。
周慕笑了笑。
她没事啊。
张睿后来也不知那诅咒是破除了,抑或从未在他和李珊瑚身上应验过。
他飞快地冲进病房,被拦在门口时,欣喜地朝着里头尚还打着麻药的姑娘招手,简直像个疯子。
手术前,周慕听到李珊瑚跟他轻声说了一个故事。
“周慕,你觉得,我是那个山海之神的女儿吗?”
他附在她耳边,在她打进麻药之前,轻声地说了一句。
“你觉得呢?你要知道,你等的人,现在也在外头等你。”
编辑/宁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