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
(一)
李府在渝州算是新派人家,这次寿宴请的却是渝州城里唱京剧的名角程凤羽,伴着锣鼓京胡声,一位位衣香鬓影的先生小姐交头接耳,谁也没猜出这李家搞的什么名堂。
直到一身戎装的陆云被门童引进大厅。
“我说今儿怎么请了程凤羽,原来李老知道陆副官会过来。”
“哈哈,全渝州城,谁不知道程老板是陆副官的心头好。”
“……”
熟悉陆云的一些人稍稍提高了音量打趣,陆云听到了也只是笑笑,并无不悦。她径直穿过人群来到今日的寿星身前,腰背挺得笔直,颔首以示恭敬:“祝您生日快乐。”然后抬起头,稍带歉意地冲李老微笑,“督军临时有事不能亲自过来,让我代他说声抱歉,这是督军准备的礼物。”退后一步,双手奉上一个红盒。
红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把手枪。
“勃朗宁M1911,45口径,督军说您一定会喜欢。”陆云礼貌而疏远地介绍。
果然,李老看到后眼睛立马亮了亮,可到底是混黑道多年的老人,瞬间恢复平静,他试探般地问:“听说督军最近要购进一批军火?”
陆云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但笑不语。
这边寒暄结束,那边的《霸王别姬》也早已闭幕,悠扬的华尔兹在空中缓缓飘荡。陆云本想穿过人群去后台,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门边时顿了顿脚,又回了大厅。
角落里,陆云敛目靠在沙发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她平日里酒量不错,今日不知怎的只喝了两杯便有些醉了,内心警惕顿生,倏尔站起来准备离开,不料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正好被人扶住。
“陆副官醉了,快来个人扶着副官先去客房休息休息。”
陆云只听到旁人说这么一句,自己就被人搀扶着进了某个房间。大约是醉得厉害了,连推开人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一股邪火从小腹蔓延到全身,烧得她浑身难受。
酒有问题!
仅存的理智让陆云立刻摸上了腰间的枪,可是还未拔出来,就被人按住了手背,耳边是一个男人喑哑而诱惑的声音:“阿云,你要杀了我吗?”湿热的气息直扑陆云耳郭,小腹处的邪火轰然爆炸,让她恨不得贴到男人身上去。
偏偏理智还在。陆云一边试图推开他,一边问:“凤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凤羽嗤笑了一声,眼底满是阴鸷,说话的声音却温柔:“阿云不希望我在这里吗?我一直以为,阿云是喜欢我的。”
全渝州城的人都知道,程凤羽是她陆云的心头好。陆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头昏脑涨,残存的理智一遍遍提醒她赶紧离开,可脚下却生了钉子似的动弹不得。
然后,程凤羽又说:“我是李老送给你的礼物。”
一直以来的淡定彻底崩溃,她慌张转身去开门,一边佯装镇定地解释:“我走错门——”话音戛然而止。
程凤羽的胳膊强硬地钳住她的腰身,他胸膛的热度将她包裹,他湿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郭让她忍不住战栗,他近似魅惑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然后她感觉到他轻轻舔舐她的耳垂,她的腿一软,整个人都醉在了他怀里。
(二)
陆云第二天早晨八点才回到督军府。
自她以女子的身份从军以来,传言一直不断。最初说她是督军的情人,后来因作风铁血,又被传是个男人,最近又都传闻她看上了一个戏子。
如今,那个传闻便成了事实吧?她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再大的力度都缓解不了头疼。
按照往常,她这个时候应该思考,李老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是不是早先就知道了这一次的军火生意,还有,昨晚上醉生梦死时她究竟与程凤羽说了些什么?
想到程凤羽,她不禁又想到那深夜里的喑哑呢喃,那滚烫的热度,以及自己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啪嗒”一声,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推门而入,“陆副官,督军找您。”
乱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来。
陆云站起来整了整军装,然后跟着男子大步上楼。
办公桌后,贺督军的身姿挺拔,他握着钢笔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好似根本没注意到眼前多了个人。
陆云将在李老寿宴上的事情缓缓道来,她声音不卑不亢,眼神里却带着对贺督军的敬畏。说完后静静立在一边,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贺督军没有抬眼,淡淡地问:“还有吗?”
陆云略微思考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回答:“没有了。”
“他把程凤羽送给你,然后呢?”
“然后我们上床了。”
“啪——”一块镇石向陆云飞来,在她鬓角擦过后狠狠摔倒地上,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贺督军怒吼:“胡闹!”
陆云抬手擦过脸颊上的血迹,抬眼对上贺督军的目光:“父亲,不过玩个男人而已,你不是也经常玩女人吗?”
贺督军气极反笑,眼神阴森森地在陆云身上乱刮,笑了一阵后,屋内忽然沉寂下来。一会儿,他才开口:“购买军火这件事你先不用插手了。”
陆云急道:“为何?”
“你不是想玩男人吗?我放你几天假,你好好儿玩玩。”
“父亲!”
“不必再说了。”贺督军斩钉截铁地说,“出去。”
陆云没想到,这几天陪着自己玩的居然是李景生。省官银总号的总经理这几天貌似很有闲情逸致,不仅给她添置了许多金银首饰,甚至逼着她穿上了旗袍,带着她玩遍了整个渝州城,最后去了渝州戏楼。
戏楼一如既往的热闹。
还未进门便听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李景生原本想去楼上的包间,被陆云拦了,她的目光在戏牌子上略过后说:“就在下面坐坐吧。”
陆云挑了个最靠前正中间的位置,上面唱戏的人只要打眼往下一瞥就能看到。
李景生若有所思地盯着陆云专注的侧脸瞅,冷不丁笑出了声。这声音不小,可陆云似乎没有听到。她好似很认真地看戏,可神色恍惚,目光却不知是落在了哪里。
然后这一出戏落幕,下一出戏上场。
只是听那花旦嗓子一亮,陆云的呼吸便顿了顿,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这是程凤羽上场了。
他的台步走得极为美妙,眼神妩媚声音缠绵,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男子。这个妩媚的男子在台上极尽妖娆,目光扫过台下,正好和陆云看对了眼。
陆云的手不禁紧握,然后,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倏忽变得极为清冷,从她身上滑走后,整整一场戏,再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直到他退场,陆云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手间穿过凉风,竟出了一手薄汗。她低头看看身上的旗袍不禁自嘲般地笑笑,然后对身边的李景生说:“走吧,我累了。”
(三)
后来再去找程凤羽,陆云仍旧着戎装。
春日的午后阳光明媚,欧式的小洋楼里,优美的钢琴曲缓缓流淌。
程凤羽就坐在钢琴前,一身白色西装,好看的手指在黑白键上飞快地跳跃着,他的神情专注,从陆云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书里描写的欧洲古代贵族。
“阿云。”程凤羽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朝陆云微笑,“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那一夜缠绵过后,这是陆云第一次与程凤羽说话,不禁有些尴尬。
程凤羽莞尔,他站起来走到陆云身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的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然后闭上眼吻上了陆云的唇。
彼此气息缠绕时,陆云的心跳急剧加快。
程凤羽伸手搭上留声机的指针,舒缓的华尔兹响起,他擦着她的唇说:“来,跟着我跳。”
你前我后,你来我往。
后来他们脱了鞋子,她的脚尖站在他的脚背上,踏着华尔兹的节奏旋转。他在她耳边轻声笑:“李老说你不会跳女步,这不是跳得很好吗?”
陆云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闻言身子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问:“你和李……”
“阿云。”程凤羽的瞳孔似旋涡,“我想要你。”
华尔兹还在继续,跳舞的人已不在。
柔软的床上,是两个人粗重的喘息。程凤羽在陆云的耳边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之后便是陆云的轻泣。
她紧紧搂着身上的男人,大约是常年在战场的缘故,她的声音里有着不属于女子的喑哑,却格外魅惑人心。
她说:“凤羽,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了你。”
程凤羽说:“是吗?我不相信。”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心口,哧哧地笑着,“人们都说,这里面装的是石头。”
他说:“告诉我,那个军火商是谁,我就相信,你喜欢我。”
陆云好似没听到这最后一句,她闭着眼偏着头,似沉沉睡去。
回到督军府已是凌晨一点。
夜深露重,督军房间的灯还亮着,没由来地,陆云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惧意。
果然,进门后便被人叫到了书房。
贺督军倚在沙发上,嘴里叼着根雪茄,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从他身上透出来的寒意却比冬日寒风还要刺骨。
陆云以为他会因为程凤羽的事情发起责难,因此忐忑不安。
良久,雪茄烧到了尾,萦绕在贺督军面上的烟雾散去,他才缓缓问:“你觉得李景生这个人如何?”
陆云怔了怔,回答:“很好。”
“那么下个月,你们成婚。”
陆云眼皮一跳,蓦地抬头:“父亲!”
“这是军令。”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一转,最后一点火光灭了。
陆云静静望着他的动作,嘴张了又张,最终也没再说出什么来。
看来与李老的生意并没有谈妥。如今两省关系紧张,贺督军与邻省的程督军剑拔弩张已不是一天两天。贺督军急需一批军火,但他一个人的财力根本吃不下,只能从官银里拿钱,于是急需笼络掌握着整个省财政大权的李景生。
还有什么比联姻更好的笼络方式?陆云回房后躺在床上闭目思索,终究没思索出来什么。
如果,如果凤羽知道这事……她脑子里纷乱如云,最后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陆云去餐厅吃早饭,贺督军已吃完,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听到动静抬抬眼皮看看她,放下报纸后站起来,手指隔着报纸敲了敲桌子:“你过会儿去找郑副官,和他一起安排购入军火事宜。”
闲了多日的陆云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丝笑意:“是。”
这顿饭似乎格外美味。
陆云随手拿起贺督军放在餐桌上的报纸,随意看了两眼。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报纸的最上方的标题上——法租界桃源区失火,名角程凤羽生死不明。
陆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结,心一抽一抽地钝痛。她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黑一亮,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偏偏理智还在,理智清楚地一遍一遍地告诉她,程凤羽出事了。
她狠狠拍了两下心口,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强装冷静地一步步走出督军府,一步步走到三里外的法租界。
(四)
一片废墟。
这一日天气依旧很好,可陆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太阳下,她的身姿笔直修长,拉长的影子正好覆在那片黑色的痕迹上。
欢爱过后一般都会陷入深度睡眠,如果不出意外,凤羽应该已经被烧成灰烬,随风散去了吧。
她神情恍惚地想,当初如果从没有认识程凤羽,他现在应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渝州城名角,而她,则还是那个冷血无情的陆副官吧。
当初,当初。
当初为什么会去戏楼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被几个无赖缠上时眼神里露出来的嘲讽与坚忍。明明是一身花旦装扮,明明比女子还要俊俏,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这位先生,程某并无龙阳之好。”
无赖醉话连篇,仍旧不依不饶。她那日也喝了点酒,冲动之下居然上去帮着他把无赖赶走了。
他浅笑着道谢,彬彬有礼,虽浓妆艳抹,可她分明从中看出他身为男子的风骨。
男子,却可以将女子演绎得出神入化。戏里戏外,泾渭分明。不像她,很多时候都分辨不清自己是男子还是女子。
忽然就来了兴致,对京剧从来没什么兴趣的她开始日日到戏楼报到,次次捧程凤羽的场。
后来大家都知道,程凤羽是她陆云的心头好。
一滴泪水从她眼眶里滑落,没入尘埃。她仍旧面无表情的样子,眸色沉沉,望着这一片废墟。
后来有汽车在她脚边停住,上面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
李老。
陆云警惕地倒退了一步,站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上。
“看来陆副官对程老板用情颇深,这一大早便来吊唁了。”李老笑呵呵地开口,眼眸中精明四射。
陆云扯了扯嘴角,似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
“程老板若是知道您的情谊,想必会十分感动。”
“他在哪里?”陆云的眸色变了变。
“他?程老板吗?他应该在底下吧。”
“您不用在这里绕圈子了,若是程凤羽没有在您手里,想来您来这里也不会三句话不离他的名字。”陆云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盯着李老的神情,见未猜错,心中阴霾忽然消散,连声音都跟着轻快了,“李老,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想要什么?”
“陆副官是个爽快人。”李老哈哈一笑,忽然收敛了笑容,无不叹息地说,“只不过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又跟了个心狠的主,若不是我日日派人保护程老板,程老板如今可就成了冤魂了。”他顿了顿,“督军不心疼属下,我李某却是个心软的。”
“您这话,却是教唆我背叛督军为您卖命了。”陆云的语气恢复了冷静自持。
“陆副官这话严重了。”李老指了指车,“我们车上详谈?”
当初贺督军送那一把勃朗宁,就是为了勾起这个黑道老大的兴趣,然后希望利用合作,从这个黑道老大嘴里抠出来一部分钱财。李老确实对枪支感兴趣,却明摆着不愿吃这个大亏,好在他眼线极广,早已探听出来这批军火,于是借着将程凤羽送给陆云的机会,希望能从陆云这里着手,让她帮他牵一条线搭上那个军火商,自己单独购买枪支炮弹。
陆云说:“您这还是让我背叛督军。”
李老笑呵呵地说:“不过是一个小忙,哪里有陆副官您心头好的性命重要。”
陆云握了握拳,狠厉的目光从李老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别开目光转过脸去,“这个忙我帮不了。”不等李老说话她又说,“这条线是督军亲自搭上的,我不过是奉命跑腿办事而已。”
“陆副官只需要做个引荐的中间人即可。”
陆云摇摇头,笑问:“如果我引荐了却不成事,你是不是会觉得我随意找了个人骗你?李老您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老人,如何不知道这军火商向来警惕,从不随意与人合作。如我这般小喽啰,又哪里说得上什么话。”
“你这是不介意程老板的死活了?”
“哪敢。”陆云深吸一口气,“我给您出个主意吧,您把贺督军唯一的女儿绑了要挟他合作,这事一准成。”
(五)
地下的牢房密不透风阴暗潮湿,一盏煤油灯氤氲出一圈暖黄。程凤羽便靠在这煤油灯旁,翻着一本书,神情专注,游离在肮脏的环境之外。
李老打开地牢的门,哗啦的铁链子声穿透了原本的宁静。
程凤羽抬了抬眼皮,微扯出一抹嘲讽:“李老,交易没谈成吧?”他翻了一页书,“陆云此人,醉生梦死时尚能把持住理智不吐露任何机密,又怎么可能为了救我而背叛贺督军。”
李老哈哈一笑:“程老板这话要是被陆副官听到,可是会伤了她的心的。”
程凤羽冷哼一声,然后扯开了话题:“您准备什么时候送我离开?贺明归如此明目张胆地大肆购买军火,大概不日就要和我父亲打起来了,若是这几天再不离开,估计就走不了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凉气,“还是说,你准备把我送给贺督军,以搭上那军火商?”
李老摸着鼻子呵呵一笑:“程老板,李某只是个混黑道的小喽啰,还没这个胆量惹上程督军。当初约好了您帮我套话我帮您保密,自然就不会做那等小人。只不过,这次可是您自己暴露了自己。”他说完身子往一边让了让,露出了身后的陆云。
程凤羽脸色陡然一变。
李老既然做了要挟贺督军的事,若要想继续在渝州混下去,自然要卖贺督军一个人情。这种两面三刀的事情,他一个黑道上的做得也算得心应手。
陆云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唯有声音如高山雪水,寒透人心:“李老就不怕我恼羞成怒让督军端了你的老窝?”
“李某相信陆副官。”
陆云轻轻一叹。然后李老离开,这牢房里只剩她与程凤羽二人,一时静谧。
“凤羽——”
“陆副官。”程凤羽打断她的话,他随手取了根筷子挑灯芯,豆大的火焰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神色也恍惚了,“既然已经摊了牌,就不要再做出这深情的样子,我看了恶心。”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还不够伤人,他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每次与你睡在一张床上,我都觉得很恶心。其实你应该有自知之明,如你这般不男不女的怪物,又怎么会有男人喜欢上你。”他觑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脏了眼睛,迅速移开了目光,“看在我陪你睡了这几次的份儿上,赶紧消失。”
尽管陆云早就猜到他是被逼的,可当真的亲耳听到他说出这些刺耳的话时,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狠狠揉碎了扔在地上,那种无助痛苦几乎比听说他死了都要汹涌。然后恨意冲破了她的理智,立刻就摸上了别在腰带上的手枪。
“砰!”
(六)
梦里似乎有一个女子在说话。
她说:“凤羽,我这一生,从生下来便是错误的开始。当年我母亲被父亲强奸,生下我后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堪忍受去找父亲,父亲说若要留在他身边只能从军。最初我一直被当成男孩,后来身体发育了,父亲才让我用女子的身份在他身边做个副官。为男子时,战友们私下认为我娘气,为女子时,战友们则说我心狠手辣不像女子,不管如何,都是错的。可是,我觉得我这一生做过的唯一对的事情,便是二百零五天以前去了戏楼。在那里,我遇到了你。”
她说:“我仍记得你当时的模样,柔美与傲骨相辅相成地那样美。”
她说:“原谅我,我总是,情不自禁。”
他奋力地想要冲破那一层朦胧去瞧瞧女子面容,终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满目的白色。鼻子里充斥的消毒水味道告诉他,这里是医院。
他想起来了,那日在地牢,陆云眼睛通红地拔出了手枪。他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还是醒了过来。
门外的医生说,真巧,子弹就擦着心脏过去了,若是再偏两公分,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他。
程凤羽抬手按住心脏跳动的地方,不知该感谢陆云在气头上枪法有失水准,还是该感谢自己被命运之神眷顾。
又或者他其实知道是陆云故意留他性命,只是不愿往这上面取去想罢了。
后来李老来看他,那一日天气格外晴朗,病房里被护士刚刚换上的鲜花格外幽香。李老站在窗前看风景,声音透着苍老:“你何其幸运,能遇上这么一个姑娘。”
程凤羽扯着嘴角刚要嗤笑,只听李老又说:“陆云知晓你在我手里后,唯恐我对你不利,所以宁可暴露了自己是贺千金的身份,也要陪着你。”
程凤羽一惊:“她是贺明归的女儿?”
李老闻声回头冲他一笑,颇有些无奈的意味:“她没有把你的身份告诉贺督军,帮我搭上了那个军火商,也只是希望我能把你安全送出渝州。”顿了顿,“我听说贺督军为此把她打了个半死,你——”最终也没说出下面的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程凤羽敛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多日卧病床让他看起来很是消瘦,突着骨节的手轻轻按在伤口处。
李老又说:“她好像也住在这家医院里,程少,作为一个过来人,李某只能提醒你,莫要在失去时才后悔莫及。”然后他再次长叹一声,大步迈出了病房。
(七)
陆云住院了,因为流产。
她帮李老搭上军火商后,便立即被贺督军知晓了。那一日凌晨两点,她帮着李老将最后一批军火运到李府后回家,督军府整个灯火通明。她刚进门便被传唤去书房,上楼时瞥见李景生眸内闪过一丝不忍,便知事情暴露。
不同于往日,那一刻她心情异常平静。
进门时便被飞来的一脚踢到了膝盖,坚硬的军靴正好踢到了骨头,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贺督军居高临下地站在陆云身前,手里拿着一条鞭子,狠狠抽了她一下后喝了声:“逆子!”
陆云疼得脸色发白,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贺督军气急,又抽了一鞭子:“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违逆我!”
陆云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贺督军:“那么父亲也告诉女儿,为什么要派人暗杀程凤羽。”
贺督军未料到女儿敢这样顶撞自己,气得拿着鞭子的手颤了颤:“戏子无情,他只会毁了你!”顿了顿,“你就是为了他而和我对着干?”
“父亲,是李老救了凤羽,女儿只是报答他,并不是故意要违逆父亲。”
“好好好。”贺督军连说了三声好,然后把鞭子扔给了另外一位副官,吩咐他赏陆云一百鞭子,让她清醒清醒。
陆云没有清醒,在落下第三十七鞭时,她忽然感觉到小腹坠疼,然后,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下。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小腹,偏偏疼痛越来越剧烈,最后迅速席卷了整个人,她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那是一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她还没来得及感受他的存在,便失去了他。
陆云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便一把抓住病床前的医生,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你们救救他,我求求你们救救他——”
谁能救救他?
“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医生这样安慰。
陆云缓缓松开抓住医生袖子的手,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从绝望变成木然。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低喃:“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他不要我了,再也没有了。”
她忽然想,这或许就是报应,这么多年来她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老天爷又怎么会让她幸福。但是为什么要报应在她孩子身上呢?他那么无辜,他甚至都还没看这个世界一眼。想着想着,她忽然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再也压抑不住呜咽声。
病房外,程凤羽把手放在门上,忍了又忍,就在他推开了一条细缝时,楼道里忽然传来军靴踏地以及贺督军说话的声音,他仿佛被惊醒般,迅速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贺督军进了病房后,程凤羽又走了回来。
他听到贺督军说:“你先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就嫁给李景生吧。”
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八)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却是陆云大喜的日子。
新郎是李景生。
陆云一袭白色婚纱,蕾丝手套下隐隐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红痕。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有些出神。
忽然传来“嘎吱”一声门响,她以为是贺督军来接她下楼,没有回头,只淡淡道:“父亲,你前几天问我后不后悔,我当时没有回答,现在我有答案了。”春末的天还透着一股凉意,她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思异常清明,“我不后悔。”
她说:“我不后悔,我感谢他让我尝到了做女子的滋味,即便他接近我别有目的,即便他对我好是被逼无奈。”
“阿云——”
这声音轻柔温暖而熟悉,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陆云的梦里。她猛地回头看向门口,恰恰对上程凤羽的温柔目光。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我只是怕你也被李老关起来。”
他说:“我听到了你在我病床前说的那些话,我也猜到你故意打偏了那一枪,阿云,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只不过是心血来潮。”
他说:“阿云,我不喜欢你嫁给别人。”然后伸出手来对她说,“傻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就像在教堂里,神父问:“你愿不愿意嫁程凤羽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往,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无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然后陆云回答:“我愿意。”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一起从二楼跳到地面,翻过后院的围墙,冲到了官邸后面的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
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兴奋在胸腔中膨胀,不禁哈哈笑出声来。程凤羽也笑,直到坐上他早已准备好的汽车,他才对陆云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陆云说:“他打死也想不到,我会逃婚。”
“对,你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程凤羽套用了李老曾说过的一句话,笑容泛开,打趣陆云。
陆云指责:“你好不知羞,哪有称自己是美人的。”
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
这是陆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快乐得让她根本没来得及去思考,为什么程凤羽能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后院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他们能一路顺风地出城。
直到进入城外的小树林,程凤羽忽然停车。
惯性作用下,陆云的身子猛地冲向前方,她将将扶住把手坐好,才皱着眉偏头看程凤羽:“怎么了?”
程凤羽的目光极其深邃地望向前方,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陆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十几个持手枪的人从树后面站出来,将他们的车包围。
陆云心里“咯噔”一下,她迅速拔出绑在小腿上的手枪,拉开了保险栓,然后按住程凤羽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镇定地对他说:“我掩护你开车,咱们冲出去。”
程凤羽轻声笑了,他缓缓将手从陆云手里抽出,目光从她手上那把枪上掠过:“阿云,快收起枪,他们都是来接咱们的。”
陆云怔了怔。程凤羽的微笑仍旧温和,说话的语调仍旧温柔,可她却分明察觉到一丝诡异,然后一股子难言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们,要接我们去哪里?”
“蕲州。”程凤羽说完就打开了车门走了下去,顺便一把将陆云也扯了下来,高声对包围着他们的人喊,“贺明归的女儿我带来了,不知父亲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
他这话说完陆云已然反应过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似乎在纳闷为什么刚刚还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为什么转眼就变了。与此同时,多年来的军旅生涯让她在感知到危险的第一刻就举起了手枪,指向了身边的程凤羽。
这是第二次,她拿枪对着他。她的眼里写满了为什么,偏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程凤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嗤笑道:“若非你以身涉险只为救我,又在我病床前唠叨那些话,我尚不知你真的对我用了心思。既然如此,你大概也是不介意多帮帮我。——别用那种被背叛的目光看我,贺明归的女儿,呵呵,你应该庆幸你这个身份,否则又怎么有机会在心上人身边多待几天。”他故意咬重了“心上人”这三个字,听起来格外嘲讽,“你便乖乖跟我到蕲州,我会求父亲让你好过一点。”
陆云举着枪的手微微颤抖,她定定地看着程凤羽,声音干涩像挤出来一般:“你说那些话……”
“全是骗你的。”
心被狠狠一刺,陆云瞪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么,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喜欢过我。”
程凤羽笑了笑:“陆云,任你如何心狠手辣,到底是个女子,你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陆云唇上已被咬出了血印,仍旧不依不饶地去询问,好似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死也不甘心般:“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心动呢?”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细到低语。然后,她听到他说——
“没有。”
是谁说傻姑娘,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暖。
是谁说傻姑娘,你在我心里是最漂亮的。
又是谁说傻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果然呢,我真傻。
真傻。
“——阿云!”
“——砰!”
被惊飞的几只鸟儿直冲云霄,冲散了由南往北飞的一排大雁。
陆云像枯叶一样落在了地上,鲜艳的红色爆满了她半个头颅,滴滴点点地铺陈在那白色的婚纱上,而她手里的那把枪还在冒着子弹燃烧时放出的烟,一切已然落幕。
程凤羽惊惧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毫无波澜,然后木然地跪在她身边,抬手抚上她死不瞑目的双眼,许久,起身离开。
太阳终于突破了云层露出几分明媚,照耀着陆云脸上残留的那一滴晶莹。
不知是她流下的,还是他滴落的。
(九)
父亲,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