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王爷误终身

2013-05-14 09:54夏语冰
桃之夭夭A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琪王府王爷

夏语冰

楔子

那男子锦衣玉带,眉目斯文,长身立起抱臂在怀,如一幅上好的丹青画卷。

可说出来的话我着实不爱听。

他说:“谢蛮儿,你一个以骗财为生的市井神棍,你懂什么是爱?”

一 神棍示爱,惨败收场

“王爷——”

我出现在书房门口,锦衣金冠的男子低头作画,下笔专注,面沉若水,仿佛当我是一缕空气。

我走到男子面前,不甘心地嘟嘴:“不爱我,放了我……”

对方笔下一滞,一团浓墨滴在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散开,画了一个上午的心血就这样被我的一句话全毁了。

“谢蛮儿——”对方恼怒地抬起头,“你哪只眼睛看出本王爱你了?”

难道不是吗?

那天阳光明媚,我照常出摊,刚将招牌支出,睿王苏凤翎便气势汹汹亲自找上门来,众目睽睽之下当场砸了我的场子,并毫不客气地对着我那块题有“占卜问卦,掐指天下,知古晓今,唯我半仙”的恶俗招牌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胡扯。

一路被苏凤翎拎小鸡一样拎回王府,街头的百姓少不得对我指指点点,各种围观。

我于是总算弄明白今日为何天降横祸。

人们说,睿王苏凤翎爱民如子,见不得纯良百姓辛苦赚来的银子被万恶的谢神棍骗去,故不惜纡尊降贵,亲自来到谢神棍平时常出摊的地方将之逮捕,押回睿王府决定亲自审问。

对啦,我就是人们口中的谢神棍。

听听,说得多难听。

其实,我是一个算命的,免贵姓谢,谢半仙是也。

“所以——”苏凤翎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得到对方的鼓励,我欢欣鼓舞:“话本里都是这样演的,男主爱上女主,便想尽法子找女主的碴,其实无非是想引起女主的注意。老实说,王爷您在菜市场找上我的时候,我觉得您简直就是丰神俊朗,有如谪仙降临!”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谪仙……”苏凤翎冷峻的脸色果然缓了缓,轻笑一声,“你倒很有眼光。”

苏凤翎这一笑,当真是风华万千,看得我心如鹿撞。

我羞怯低头,书案上那幅未完的画卷便赫然映入眼帘,少女容光胜雪,挺鼻樱唇,体态窈窕,巧笑嫣然。

这么夸自己真是不好意思。

苏凤翎居然偷偷画我,这不是铁证如山是什么?

“看吧,王爷您是爱我的!”我得寸进尺,无限娇羞做西子捧心状,“讨厌,喜欢人家就直说嘛,搞得这么一波三折,害得人家胡思乱想。”

连囚禁这种虐恋的殿堂级手段都使出来了,还不承认爱我吗?

“来人!”王爷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略微缓和的俊脸一下子风云变色,苏凤翎迅速卷起画轴,怒喝一声,“给本王将这个失心疯的谢神棍拖下去!”

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牢牢架着我的胳膊,“嘿”的一声合力将我从书房丢了出去。

我摔在地上,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痛得泪花直流。

真是狠心的王爷。

二 容颜如画 暗恋成伤

“一定是我生得太过美貌,令王爷一见之下郎心大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我坐在微雨亭内唉声叹气。

手段霸道,感情闷骚。将我囚禁王府又抵死不承认爱我,真是讨厌。

我无比苦恼,却见身旁男子脚下一虚,险些摔倒。

“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对方思索片刻,“那个人根本是姑娘你吧?”

心事被人戳破,我面上一热:“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段沉柯是神医谷谷主,面色白皙,手形修长,一袭素蓝长衫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文气的书生,但是对方确实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段神医。

年少多智,医术高绝,只是为人不甚厚道。

他居然说,王爷根本不爱我,若他是我,早就脱身离去,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生气了,斥他胡扯。

两人意见不合,一时居然冷场了。

“不过是一个瞎子,脾气也忒大!”一人骂骂咧咧从月洞门走出来,额头上血迹斑斑,似乎被硬物砸伤。

见了我,那人停步,捂着额头上下打量我一遍,阴阳怪气道:“长得倒挺美,可惜是个短命鬼!”

嘿!说我是短命鬼?岂有此理!我撸袖子,预备动手痛扁对方一顿。

谁知那人又转头看一袭素蓝衣袍的段沉柯,继续喷:“什么狗屁神医,不过是个拿刀的刽子手!”

扬长而去。

留下亭中二人,面面相觑。我见段沉柯面色发白,虽觉得那人莫名其妙,言辞恶毒,但气得面色发白总不至于。

到底是个读书医人的斯文人,面皮忒薄。我感叹一句,放下方才意见不合的个人恩怨,好言安慰他:“别气了,那人是个粗人,你看他不也骂我是短命鬼吗?”

段沉柯拿感激的目光看我:“姑娘心地纯善,当有厚报。”

我一阵鸡皮疙瘩。

我去找苏凤翎,透过书房的雕花木窗往里看,他正低头作画。

眉目斯文,偏生眼角含煞。

仔细看,右眼角的眼尾处有一道伤疤,宛若泪痣,凄美动人。

教人一见之下,顿生牵挂之心,怜惜之意。

记忆里也曾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脚踢,眼角被尖锐的小石子儿划伤,鲜血长流,却神情倔犟,薄唇紧抿不肯向那些人求饶半句。

若那少年还活着,眼角必定也留下伤疤了吧?

“王爷,我想过了……”我拉回记忆,语出惊人,“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不如择日完婚吧!”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苏凤翎淡定不少,慢条斯理画完最后一笔,方才抬头,面无表情:“为何?”

我雀跃万分,在对方面前蹦跶:“自然是因为王爷爱我,我也爱王爷啊!”

“整天把爱挂在嘴上……”苏凤翎长身立起抱臂在怀,“谢蛮儿,你一个以骗财为生的市井神棍,你懂什么是爱?”

“卖假药,装神棍,童叟皆欺,妇孺俱骗。满口胡说八道,一身邪风盗骨。”

对方目若朗星,直看得我心虚不已。

生活所迫,混迹市井,坑蒙拐骗,横行乡里。

我也不想的啊!

一个曾经四肢不勤身无所长的人,流落街头,不靠这些旁门左道,又靠什么为生呢?

我低头擦试眼角,擦掉并不存在的眼泪:“其实我身世坎坷,家逢巨变……”

苏凤翎冷笑一声,当我扯谎。

怪我平时替人算命,胡编乱造谎话连篇,如今难得说句真话,对方居然不信。

我无奈低头,案上画卷赫然在目:“咦?这不是……”

苏凤翎想要遮掩,被我眼明手快一把夺过奔出门去。对方施展轻功追来,我索性卷起画轴往怀中一藏,转身面对他,肆无忌惮:“王爷堂堂一介君子,总不至于占我便宜吧?”

朝我胸口伸来的手一顿,迅速收回,苏凤翎面色不自然道:“谢蛮儿,你真是个泼皮无赖。”

我嘻嘻一笑,展开画卷,心里暗叹一声:“他果然又在画我!”

趁他不注意,我在画轴末端系上一枚同心结,飞快卷起画轴,双手奉上:“王爷,还你。”

苏凤翎特傲娇地伸手接过,不料与我手指轻触,立刻烫手一般缩回,闪回书房,闭门不出。

调戏美王爷成功,我搓搓鼻子,预备功成身退,却见一名短打装扮虎背熊腰的男子从长廊尽处往这边走来,我想了想,躲进一处花丛。

那男子左顾右看,确定周围无人,闪身进入书房。

我立刻从藏身处窜出,踮脚凑过去。

对啦,我要听墙根。

爱一个人,就会恨不得知晓他所有的事,不是吗?

“王爷,刚才冲撞了姑娘的那人已被处死。”

“可有按本王的吩咐做?”

“是的,扎瞎了眼睛割掉了舌头,用皮鞭沾盐水抽上三天,届时捆好扔到京郊的玉龙湖里。”

“做得好。”

没想到苏凤翎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旁人对我无礼,他竟要对方死。

我顿时热泪盈眶,冲进去打断主仆二人的对话:“不过骂了我一句‘短命鬼,罪不至死。”

主仆二人用看天外来客的眼神惊悚看我,而我深情款款地回看苏凤翎。

“还请王爷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那人吧。”我娇羞地对手指。

“……”

室内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稍顷,弄明白原委的苏凤翎面容淡定,挥手屏退那人,然后一把揪住我胸前衣领,抓狂道:“本王再说一千遍一万遍!本王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

三 上元遇刺,诛杀妖王

今夜是上元佳节,苏凤翎入宫赴宴未归,我百无聊赖蹲在角落望天。

夜空烟花如蝶,墙外欢声笑语,可怜我被囚在王府,无缘得见外面的花灯人海。

一袭素蓝衣衫的段沉柯行踪鬼祟,沿着花园小径,一路往远处去了。

我定定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立时提着灯笼拔脚跟上。

一路只顾追人,不知不觉已到了王府一处偏僻的所在。

夜色婆娑,我凝眸寻段沉柯的身影,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环顾四周,漆黑一片。眼前的小院子似乎空置许久,屋内漆黑,并未点灯。

“段沉柯,你出来!”我有些慌,“装神弄鬼不算英雄好汉。”

“嘎吱”一声,门开了。

这屋中居然有人,吓得我手中灯笼险些提不稳。

“谁?是谁?”

白衣少女推门而出,长眉美目,厉声喝问。

借着荧荧烛光,我凝目细看,少女美则美矣,只是满脸戾气,她听无人答她,摸索着回屋,广袖一甩,将桌上瓷杯扫落于地。

“滚出去!个个都来欺辱我!欺我目不能视!欺我孤苦无依!”

这少女,居然是个瞎子!

我震惊不已,一双温暖的手轻拉住我,将我带离了那里。

一回到王府的正院,我连忙问段沉柯——

“她是谁?”

“为何她会在王府?”

“苏凤翎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等等,苏凤翎究竟为何将我囚禁在王府?”

“谢姑娘,过了这么久……”段沉柯叹了一口气,“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处境了。”

苏凤翎这三年来,抓了不少孤女,活挖她们的眼珠,然后换给那白衣少女,而负责为少女换眼的人,便是神医谷谷主——段沉柯。

难怪先前那人骂他是拿刀的刽子手,他竟面色发白,现在想来,并非生气,而是心虚。

换眼之事伤天害理,他身为当世神医,不悬壶济世反而为虎作伥,受人唾骂到底也不甚光彩。

“可为何那白衣少女至今仍是瞎眼?”

段沉柯沉吟片刻,说与我听:“换眼之所以失败,在于施者和受者体质不同,施者的眼珠移到受者眼中,必定会遭到排斥,眼珠不能与受者融为一体。

“西域有一种奇花,名唤执骨花。能改变两人体质,吃下那花,两人身上任何器官都可以移给对方,且不再互相排斥。

“苏凤翎已经找到执骨花,并供养在密室。

“他将你囚禁在王府,是因为执骨花六十年才开花一次,双姝花开,连绽七天。七天之后,花谢根枯。他必须保证花开的时候,你就在眼前。

“花开之时,即是你将死之期。

“我只告诉你真相,是去是留你自己衡量。”

我大惊失色,惊惶无比:“那还等什么?赶紧逃命吧!”

“你……不是说……你爱他吗?”对方表情错愕,料不到我竟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对待感情,当机立断。

“爱情是个童话,谁信谁是傻瓜。他都要弄死我了,我还衡量个鬼啊!”

说话之际,我闪电般卷了包袱,百忙之中抽空顺了几件值钱物事,扛在肩上,一阵风似的冲向围墙,奋力一跃攀上墙头。

“哎哟,身子太重。劳烦段神医托我一把。”

对方仰面看我,诚恳建议:“谢姑娘的包袱太重,若是身外之物,便弃了吧。”

我执意不肯,对方无奈,上前托住我的腰,送了我一程。

潜逃得如此顺利,身为重要的换眼人选,苏凤翎竟然未安排人手防备我逃跑,我庆幸之余,又隐隐觉得受到了怠慢。

跃过围墙,走到离王府不远的青竹巷,惊见刀光剑影,有两方人马正在掐架。

其中一人锦衣飘逸,身形颀长,正是苏凤翎。

不得不说,苏凤翎武功不赖,行云流水般用剑挑开身侧不断攻来的刀剑,薄唇紧抿,面容冷峻,竟然看得我瞬间呼吸一滞。

耳边不时传来黑衣人的怒喝——

“诛妖王!”

“杀妖女!”

“毁执骨花!”

一黑衣人见我现身,持剑朝我冲来:“妖王受死!”

什么情况?我慌忙闪避,那黑衣人紧追不舍。

哎哎哎,你这刺客剑往哪里刺啊?我是女的好吗!我是善良淳朴的老百姓好吗!你的目标是男性且是邪恶狡诈的皇亲贵族苏凤翎好吗!你的剑总是朝我砍过来是什么意思!

追着我喊打喊杀简直莫名其妙。我一咬牙解下肩头包袱回头就朝那人兜头砸去,那人长剑一挑,包袱散开,古董花瓶、白玉砚台、珊瑚盆景、翡翠狮子丁零哐当掉了一地,眼前剑光一闪,直刺我心口而来,一人以比剑更快的速度挡在我面前。

“刺”的一声,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苏凤翎后背受伤,却置之不理,他目光惶急,神色担忧,连问我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谢蛮儿,你有没有受伤?”

他受了伤,却只顾着我的安危。

事实上我被他护在怀里,安稳妥帖,丝毫未伤。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担心情真意切,不似作假。

若不是已经知道真相,我当真以为他是因为爱我,才舍身为我挡剑,为我担忧。

他不爱我,可是我已经爱上他了。

一滴眼泪从我眼中掉出,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夜空烟花如蝶,远处欢声笑语,眼前刀光剑影,而我,浑身发冷。

四 执骨花开,眼盲心盲

苏凤翎中了毒。

那群黑衣人的剑上涂了烈性毒药。苏凤翎替我挡下那剑,护了我,却连累了他。

段沉柯替他施完针,喂下解药,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发起了高烧,有些神志不清。

“小琪……”床榻上的人呻吟一声。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利箭穿心而过,沉睡的记忆缓慢苏醒,如天光穿透沉默的星云。

我走过去柔声应他:“小琪在。”

苏凤翎昏迷中拉着我的手,情绪有些起伏不定。

“是我不好,迟来一步,害你的双眼被烟熏瞎。

“这三年,我寻遍九州八荒,终于找到执骨花。

“你身份特殊,将你藏匿在王府,也是不得已。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一个人,届时执骨花开,你与她一同吃下执骨花,改变体质,我便让段沉柯挖下她的眼珠替你换上。”

……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掩门退出,用方才从苏凤翎身边偷来的钥匙,打开了地牢。

那次袭击苏凤翎的黑衣人死的死,逃的逃,擒住了一个,被关押于此。

光线明明暗暗,他抬头看我。

“执骨花是什么?谁是妖王?谁又是妖女?”

黑衣人嘿嘿冷笑,神情鄙夷:“你们王府里的人,助纣为虐,麻木不仁,与那妖王苏凤翎一样该死!”

他所说的与段沉柯相差无几。

他说那盲眼妖女生得极是美貌,苏凤翎被她美色所惑,将她藏匿在王府,为了替她换眼,起了歹心,挖掉无辜之人的眼珠试了一次又一次。

走出地牢,外面已是掌灯时分。

我一个人在微雨亭坐到很晚,流了不少眼泪。

我在这冰冷人世早已无亲无故,我的生死也无人在乎,我的甘苦亦无人眷顾。

孑然一身漂泊尘世,形单影只混迹市井,直到遇见他——苏凤翎。

锦衣玉带,眉目斯文,如一幅上好的丹青画卷。

他说:“谢蛮儿,你一个以骗财为生的市井神棍,你懂什么是爱?”

锦衣飘逸,身形颀长,在刀光剑影里舍命护我周全,目光惶急,神色担忧,问我有没有受伤;

神志不清,昏睡病榻,却执意拉住我手,满腔歉意对着我喃喃倾诉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缱绻情深。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狠心薄情却又情深似海。

我是个傻子,他以命护我,不是为我,却是为那盲眼的白衣少女。他怕我受伤,怕我死掉,怕那少女没了我无法换眼。

他做的一切,都不是为我。可我还是爱上他了。

这样的风华,这样的身份,他是我今生今世都要不起的人。

我在亭子里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冷风,流了一夜的眼泪,靠着石柱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有人在我耳边低语,说我是个傻子,说我走了为何又要回来?

我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我告诉那人,因为我喜欢上了苏凤翎,所以我不舍得离他而去。

那人叹气,神色无奈。

晨曦微亮,我赶去苏凤翎的住处。明知这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危险,我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靠近。

如飞蛾扑火,至死无悔。

刚走近门口,便听见屋内段沉柯的声音:“王爷,执骨花开了。”

五 移容易名,心死情殇

执骨花,花开并蒂,一株双姝。我与那名白衣少女一人吃下一朵,改变体质后再由段沉柯替我们换眼,将我的眼珠换给名叫小琪的白衣少女。

执骨花六十年才开花一次,双姝花开,连绽七天。七天之后,花谢根枯。这世间便再无执骨花。

我当然可以反抗这不公的命运,我可以拼劲全力逃去天涯海角。

这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如今已沦为布衣平民的我,又能逃到哪里?

何况,我的心在他那儿,所以我哪里都去不了。

我自愿服下执骨花,作为交换的条件,我单独见了白衣少女小琪。

“天下女子贪他矜贵身份,恋他如玉容颜,慕他富贵奢华,图他显赫权势。

“被他抓来府上的孤女,也有不少对他生了爱慕之意,口口声声说她们爱他,愿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可一听说苏凤翎要她们献出自己的一双眼睛,却都望而却步,退避不及。

“谢蛮儿,你是个傻子。”

白衣少女依然像初见时那般尖锐暴戾:“这世上还真有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傻瓜。”

她美丽的容颜满是鄙夷:“他根本不可能爱你。”

“是,他永远都不会爱我。因为他爱你,所以他抓了不少无亲无故的孤女,来为你换眼,他甘愿为你背负乖戾残暴的恶名。”我微笑,“那么,你爱他吗?”

“我不爱他,他越爱我,我就越憎恨他。你可知为何?因为他爱的,根本就不是我!”

我讶然,如果苏凤翎爱的不是眼前这名白衣少女,那他爱的究竟是何人?

来不及深思,执骨花的效力发作,我与白衣少女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

再次醒来,眼前已是一片黑暗。我知道从此我再也分不清黑夜和白天,辩不明晨曦和晚霞。

我安静坐在屋子里,由于目不能视,变得分外胆小怯弱。

我已多日不见苏凤翎,想来是小琪复明后,他定然欢欣鼓舞,陪在伊人身侧吧。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做了盲人,听力竟变得分外敏锐起来。

我摸索着走出去,“何事如此喧哗?”

有人道:“蛮儿姑娘,王爷和段神医吵起来了。”

“先是换眼,再是换脸。苏凤翎,我看你是疯了!蛮儿姑娘她不欠你什么!”

“哐当”一声,有人摔门而出,走到我面前,脚步声停了下来,随即又响起,离我越来越远。

有人走近,牵起我的衣袖,引我坐于檐下的长椅上,对方开口,语气迟疑。

是苏凤翎。

他说——

“小琪身份特殊,那晚行刺我们的黑衣人有几个逃出去的,他们识破了小琪的身份。

“有人见过小琪的容貌,她现在很危险。

“黑衣人要杀她,当今圣上也容不下她。

“唯有替小琪换另一张脸,才可保她一世平安。

“换脸之术极为危险,必须用采自西海万丈碧波之下的寒玉制成眉刀,刀形若眉,长不过寸。

“寒玉眉刀属地底极寒之物,在人脸上动刀子时,可令血液尽快冷却凝结,人便不至于血流过多而死。

“可普通人也抵抗不住寒玉的极寒之气。执骨花来自西域,在其生长的六十年里,吸取了足够的烈阳炙热之气,足以与寒玉眉刀相互抗衡。

“你吃过执骨花,所以只有你,才是与小琪最合适的换脸人选。

对方说得件件在理,考虑得样样周到,使我不得不点头附和。

苏凤翎设想周全,滴水不漏,可他一心一意考虑的,只有小琪的安危和最适合小琪的换脸人选。

自始至终,他没为我考虑过半分。

他将本该属于小琪承受的危险,意图转嫁到我身上。

爱,从来都是自私的。他爱她,甘愿为她背负乖戾残暴的恶名,为她负尽天下人。

他的心,独独给了她。除了她,他对天下人都是无心的。

无心,又怎会懂我痛,怜我苦?

我即使痛死苦死,怕也换不来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小琪姑娘究竟是什么特殊的身份?”居然惊动到了天子。

“此事有关小琪的安危,恕我无法告知。”

我愤怒了,更多的却是悲伤。若我还有血性,我就该拒他恨他,去他妈的换脸,去他妈的寒玉眉刀,去他妈的执骨花!

苏凤翎,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你爱他。”心里一个声音道。

我踉跄而去,走得惶急,一路撞到不少丫鬟仆妇。

六 倾尽所有,愿君安康

“你甘愿代她去死?”段沉柯伸出手轻托住我的脸,低声问我。

“是。我已倾尽所有,来换我所求。”

“我所求不过是愿他一生平安,无灾无难;愿他常展笑颜,携她相伴。”

倾尽所有,赠君如花美眷,赠君一世平安;

今生所求,愿君快乐安康,愿君有美相伴。

苏凤翎,你以命护我,如今我以命相赠,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谢蛮儿,值得吗?”段沉柯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悲伤。

“爱,不问值不值得,只问愿不愿意。”

我愿意为他而生,代他的心上人去死。

“可是,他利用了你的爱情!你所谓的爱情,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忽然烦躁起来,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似要将我摇醒。

“你看清楚,他根本不爱你。你又何必……又何必……”

他竟再也说不下去,语气哽咽,情绪波动。这人真是奇怪,要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他。

“你是在替我不平吗?”我放声大笑,笑如呜咽——这苍天又何曾公平过?

你拼劲全力去爱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连看你一眼都不肯;你将心捧出来放到他面前,他不闻不问,任由你的心被路过的鸟雀啄得鲜血淋漓;你比她美貌,比她聪慧,比她出身高贵,你比她更爱他,可是天下之大,美女如云,纵百媚千娇,姹紫嫣红,他却独独爱她一个,你又有什么办法?

“傻子,既已逃走,为何又要回来?”段沉柯叹气。

上元夜那晚,苏凤翎遇刺,使得本该看守我的王府侍卫都赶去青竹巷与那群黑衣人对敌。

那次,是我逃跑的最好机会。

我忽然想起有一晚,我坐在微雨亭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我耳边低语,说我是个傻子,说我走了为何又要回来?

梦里那人也这样叹气,无奈哀伤。

那会是段沉柯吗?是他在微雨亭陪着我坐了一晚吗?

他故意引我发现那名白衣少女,然后再告诉我真相,之后又助我潜逃,他不也是个傻子吗?

饮下段沉柯替我调配的麻沸散,我仰面而卧,双目茫然空洞,感受寒玉眉刀划在脸上的触感,并不觉得疼,只觉得冰凉入骨,冷入骨髓。

我清楚地感受到段沉柯手中寒玉眉刀在我脸上一刀刀落下。

一刀划向眉骨,瞬间思念倾覆;

一刀割开鼻梁,从此一生悲凉;

一刀刺入下颌,今后与君永隔。

已记不清脸上落下多少刀,也分不清窗外日月交替多少回,只觉一刀……又一刀……凌迟的不是我的肉身,而是我刻骨铭心不得善终的爱情。

我可怜的爱情,我可笑的痴心,在一刀又一刀的煎熬里,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奇怪,我明明看不见,却分明感觉到段沉柯看我的目光,温凉又慈悲。

半个月后,脸上纱布被人揭下,我想我已面目全非。

有人踹门而进,声音尖锐:“我当是谁?哈哈,原来是你!”

“哐当”一声,铜镜被她蛮横推倒在地,耳边传来她的尖锐讥笑。

“你是谁?”来人显然认识我,可我分明不认识她。我睁着茫然空洞的眼,紧张得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我?哼,我是若琪公主。”对方恶毒笑道。

“砰”的一声,我撞上一张椅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绝不会是若琪公主,你究竟是谁?”

“我?哈哈,你当然想不起我是谁。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若琪公主,又怎么会记得我这卑微如泥的宫婢?”

是了,我才是若琪,前朝的亡国公主。

早在叛军攻入皇宫前,父皇就安排忠心老奴带着我从宫中秘道逃了出去。

前朝覆灭,我改名换姓,隐于市井。

我母妃姓谢,蛮儿是我闺中小名。

只是我既已逃出皇宫,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若琪公主的少女又是何人?

她冷冷一笑,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

少女是前朝宫婢云沐歌。

按照祖例,皇室宗亲一旦亡国,便要以身殉国,以显皇族清贵,不容亵渎。

亡国之际,皇帝不忍见爱女赴死,暗中安排了忠心老奴带我从宫中秘道逃出。

云沐歌因与我年纪相仿,脸型相若,眉目间依稀有几分相似,被皇帝相中,做了我的替死鬼。

叛军攻入皇宫时,皇帝将所有皇室子弟召于金銮殿,然后一把火,预备烧得干干净净。

熟料叛军中有一白衣少年眉目斯文,薄唇挺鼻,他冲入殿中,神情焦急,口里喊着小琪的名字,冒着浓烟执意苦寻。

等到他将那名少女救出,才愕然发现她的眼睛已被浓烟熏瞎。

“若琪公主,我曾代你去死,因你瞎眼。如今你替我换眼,又为我移容……”少女不住冷笑,“真是有趣得紧。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看不过你父皇的恶毒手段,所以想要惩罚你?”

“云沐歌,美貌、健康、宠爱、身份,如今我都还给你了,好好儿待他,别辜负他,因为他,很爱很爱你。”

少女一愣,随即又愤恨道:“他爱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我收拾了包袱离开了王府。

离开的那天,天气极是寒冷,有冰凉的雪珠子落在脸上。

段沉柯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上马车,他说等回了神医谷,就算翻遍谷中一万三千二百册医书,寻遍九州八荒珍稀药材,他也要设法治好我的眼睛。

真是和苏凤翎一样执著的人啊!

想到苏凤翎,我的心又开始难过——

我对他说我身世坎坷,他当我胡编乱造,博他同情;我对他表我一腔爱意,他当我爱慕虚荣,贪他权贵。

他爱我时,我早不记得他;我爱他时,他已认不得我。

而当我们再世相逢时,君已形同陌路,我已移容盲眼。

一切,都太迟了。

我记起一桩往事——

我十二岁那年出宫游玩,遇见当时尚是十四岁的瘦弱少年苏凤翎。他不知怎的得罪了尚书府的小公子,被那浑蛋指使恶仆压在地上痛打。

我见不得那浑蛋仗势欺人,便上前仗义了一把。

浑蛋识得我的身份,吆喝一声与恶仆作鸟兽散。苏凤翎对我感恩戴德,少年人傲气得紧,非说受人滴水之恩定要涌泉相报。

我一时摆脱不了他,烦了便索性亮明身份道:“凭你也配说报答我?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当今皇帝的掌上明珠,我是若琪公主。”

“想报答我,来皇宫找我吧。”

我恶声恶气丢下最后一句话,不顾少年愕然的眼神扬长而去,身后侍从成群,好不威风。

前朝旧事,不堪回想。

他十四岁遇见十二岁的我,街头偶遇,匆忙一瞥,仅一面之缘,却令他一念成魔。

三年之后王朝更迭,物是人非。他自深宫中寻获云沐歌,

云沐歌与我年纪相若,相貌有几分相似,加之双眼被烟熏瞎,心生怨恨,故被苏凤翎救出后,性情大变,原本温顺柔和的性子变得乖张暴戾。

苏凤翎竟未有怀疑,他一直以为——云沐歌就是他要找的小琪。

而我性子暴戾,却是天生。

这段错缘孽爱,不可说。一说,便是错错错。

马车驶出京城,我掀帘往外张望,自然是什么都望不见的,段沉柯微笑道:“外面下雪了呢,白茫茫一片。”

伸在车窗外被冻得冰冷的手忽然有暖意传来,对方将我拉回车内坐好:“小心着凉,以后治好了眼睛,多的是机会赏雪。”

我轻声应一声好。以后,我还会有以后吗?苏凤翎让我与云沐歌换脸,不就是想把她可能遭遇到的危险转嫁到我身上吗?

才想着,便听到雪地里有细微的马蹄声嗒嗒作响,须臾剑气携风而来,有人暴喝,有人惊呼。

“妖女受死!”剑器碰撞,发出一阵“锵锵”的清脆声响。

我知道是段沉柯跃下马车与对方缠斗。他医术高超,于武功一路,其实并无苏凤翎那样的好身手。

马儿受惊,拉着车在雪地里歪歪斜斜地疾奔。

我摸索着跳下,不顾扭伤的脚踝,寻着剑声奔去。

“我便是那名盲眼的妖女,杀了我便是,不要伤害段神医。”

面上忽然感受到剑气激荡,想是那人已脱离段沉柯的缠斗,一剑朝我刺来。

我微仰了脸,我若死了,也许对方便会放过段沉柯。

“刺”的一声,似有血飞溅于地,有人挡在我身前,以身代死。

段沉柯,你这个傻瓜!

“蛮儿,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神医谷,不能替你治眼睛了……”段沉柯的声音越来越低,苦涩笑道,“……我说你是傻子,我又何尝不是……”

我跪在冰天雪地里,悲愤痛泣。

什么妖王受死,什么妖女受死,那声音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当日刺杀苏凤翎,后被关押进王府地牢的黑衣人。

他逃出地牢了?王府地牢的守卫会如此松懈?

我抱着段沉柯渐渐冰冷的身体仰面问那人:“谁放你出来的?是一名美貌白衣的少女吗?”

对方愣了愣:“是苏凤翎。他给了我五千两黄金。”

“我不信!”我厉声道,我为他换脸盲眼,赠他如花美眷,成全他一世情深。

他年少时不是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定要涌泉相报吗?

如今恩将仇报,却是为何?

呼啦啦一声脆响,一物被抛到我面前。

我摸索着从雪地捡起,是一幅画卷,我不知画中内容,却在画轴末端处摸到一枚同心结。

“哈哈!”

他终是不放心,想保她一世平安,再没有比“妖女已死”这个事实更好的方法了。

我放声大笑,这世界真是荒唐,口口声声诛妖王,杀妖女。一堆黄白物,就让这人轻易放弃从前的是非观,将那妖王认作主子,来杀我这妖女。

“苏凤翎给了我这幅画,要我一路往神医谷的方向追去,杀了这画上女子。”

我从前一直以为苏凤翎画技不够精湛,明明画的是我,却又不像我。

我一心以为画中人是我,其实,他当时画的,是相貌与我有几分相似的云沐歌。

这局棋,他一早就已布好,只有我傻傻地往里跳。

“姑娘,上路吧,死后做了鬼,去找苏凤翎,别来找我。”

脖子上一凉,薄薄的剑刃划过我脆薄的肌肤。

天地寂静,身死心灭。

七 尾声

庆元三年,隆冬,大雪倾城,睿王大婚,娶的是一名民间孤女小琪。

据说睿王重情,曾在年少时受权贵欺辱,险些被那纨绔的恶仆打死,小琪姑娘仗义而出,其王霸之气,雷霆之怒,都令纨绔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一物降一物,纨绔率众恶仆铩羽而去。

少年对小琪姑娘从此感恩在怀,铭记在心。

后来少年随他大哥起义,一路攻城略地,夺了那昏庸帝王的江山。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少年论功行赏,被当今天子封为睿王,厚赏无数。

之后睿王又重遇当年的小琪姑娘,只是那姑娘命苦,不知为何瞎了眼睛,好在睿王情深意重,请得神医谷谷主段沉柯亲赴王府,替小琪姑娘治好了眼睛。

亲王美人,喜结连理;姻缘天定,情牵三生。

故事总是美好的,如果你不知其中真相。

京城的人都说,那名叫小琪的少女明眸善睐,容色倾城,与俊逸伟岸的睿王并肩而站,真真是璧人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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