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绿
{一}
佳肴嫁进金家的前一个月,她关在天牢里的爹刚判了秋后问斩。红艳艳的嫁衣刚穿上身,却悲伤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衣襟处留下碗口大小的深色泪痕。
那日天气阴沉湿冷,小雨飘落下来。佳肴躲在金家的花园里哭,冷不防被一只气急败坏的手拽到了一边,便抬起一双迷蒙的泪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是说在金家只为避祸吗?怎么好好儿的你却要成亲!”
钱如谦从佳肴手中抢过帕子给她擦眼泪,吼完一声之后软下架势,紧握的拳头换做了耳边的软语央求:“不是约好了吗?明年我娶你,我们去太湖泛舟……”
佳肴的泪没有忍住,珠子似的滚落,拽着的他袖子哽咽,半晌说不全一句话。钱如谦伸手环着佳肴的腰肢,温言软语,苦口婆心地劝。
不要嫁。伯父从前对金家有恩,即便是悔婚,最糟他们金家也不至于翻脸。
他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以他钱如谦和郑佳肴的情意,只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佳肴怎么可能抛开他去嫁给别人?哪想到苦口婆心劝说了半天,佳肴满脸的妆花了大半,却还是一脸决绝地咬咬牙。
“一切早就安排好了。爹爹若有不测,金家便会将婚期提前。”她的脸色苍白,分明痛心到极点,却只是看着钱如谦轻笑,“何况现在郑家如此潦倒,你要娶我,你爹爹未必肯。如谦,我只好负你。”
钱如谦僵着手指把她不断颤抖的身体拢入怀中,心中的酸楚在脸上变换过千万种情绪,终究无可奈何地低了头,伸手用力按在佳肴的肩膀上。
“嫁去金府不一定一切顺心,你……万事要小心,凡是我能帮上忙的,不要客气。”
眼前的如谦还是平时明朗宽和的样子,分明心里难受,却依旧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佳肴仰着脸看他强自舒展的眉头,怔了半晌,鼻子一酸又滚下泪来。
她这样背叛他,根本不值得他的倾心相待。
这些天勉强硬起来的心,不觉又狠狠揪痛起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提着裙子一口气跑回房中,狠狠地哭了一场。还有一层意思不曾说出口,钱如谦的父亲不过一等御厨,帮不了自己为爹爹查证雪冤,她只能寄望于官职更高的金家。
郑佳肴已经家破人亡,只能亲手辜负这段美好的爱情,再开始算计婚姻。
好在金家公子金淡泊,以往的交情也不算生疏。
如此这般,佳肴穿着那身凤凰于飞的嫁衣嫁入了金家。洞房之夜,金淡泊挑开她的盖头,佳肴晕红了双颊,却眼波如水地看过去,像之前练习好的那样,一声声婉转低唤。
泊哥哥。
夫君。
{二}
金淡泊对佳肴很好,哪怕金家上下明里暗里都嫌弃她三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存体贴。
他每日起得很早,等她梳洗好了,才拉着她的手去父母居住的小院里请安。晚上回来,一定先来看她,再去哄娇蛮的妹妹。他亲手给她描眉,细长姣好的柳叶眉,倒映在他的眼底,弯成春夜的一泓碧水。
她妆台上的首饰盒里,他置办的首饰快要塞不下了,于是从家里带来的几件旧首饰,便被他宝贝似的讨了去,说要放在书房朝夕相对,以解相思之情。佳肴羞红了脸不理他,隔了半晌,又忍不住起身去厨房,挨上一通白眼,做出一碗秘制的八宝甜酪送上他的书桌。
他的衣上熏了清雅的沉水香,闻得久了,她也渐渐爱上。
嫁鸡随鸡,一晃就大半个月了。有金淡泊的庇护,府里人欺负起她来也不敢太明着来。
佳肴有时想,所谓良人,大约就是金淡泊这样的,温良如玉之人,虽不相爱,却也相敬如宾。
这天,金淡泊拿着一支旧钗和她闲话往事,称赞她和她父亲一样学得一身好厨艺,佳肴忍不住又红了眼圈,想起当日被抄家的原因,伏在淡泊肩上央求,求他为自己查证,是谁害死了她父亲。
金淡泊拍着她的背:“肴儿,别任性。我们都知道郑御厨是因为献寿宴上那盘没雕眼睛的玉龙才被降罪的,这样大的失误不管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抹平,我想他也不愿意你这样执著。说起来,岳父有留给你什么念想之物吗?食谱,或者食单?”
佳肴没顾上他的问话,自顾自地坚持:“不可能!那道菜爹爹在家中练过很多次,怎么会忘了给龙雕眼睛?他在狱中还托人传信回来,安排我母女避祸,分明是被人陷害——如若不然,我又怎会嫁到金家?”
金淡泊抱着她温柔安慰,却只是不肯相信她的话,佳肴心急之下便生了气,指着房门连声叫人走。谁想这回金淡泊竟也生气了,不顾她的泪眼哽咽,真的拔脚就走,一并把她妆台里剩下的陪嫁首饰也尽数拿了去。
这一去,就是几日不再登门。佳肴自觉有些理亏,正想拉下脸面去撒个娇儿,事端便找上门来。
“府里新到了两篓螃蟹搁在厨房里,都说嫂嫂做的蟹黄羹最美味,不知道嫂子愿意下厨吗?”金淡泊的妹妹金淡澹派人传来了话。
金淡澹的丫鬟倨傲地抬着下巴:“秋光明媚,小姐想和少夫人坐在花园小池边品羹赏菊,还请少夫人动作快些。”
收拾一番过去,厨房里头竟空无一人,只剩大半篓张牙舞爪的螃蟹冲着她耀武扬威。佳肴去捉的时候,手指被狠狠钳了一下,端着蟹黄羹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是湿的。
分明是有人捣了鬼。当佳肴看到金淡澹得意的神情时,便再不作第二人想。
但她还是“失足”落了水。金淡澹惊声尖叫着晕倒在旁,丫鬟们忙着把大小姐抬回房间去,都没顾上水中挣扎的她。如果不是佳肴粗识水性,这样在水里泡上半个时辰,只怕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金淡泊黑着脸责罚了下午所有伺候的丫鬟,蹲坐在床头给佳肴盖被子:“淡澹小孩儿心性,只是忌妒你抢了我,你别生气。”
佳肴心有余悸地拍开他的手,反问:“小孩儿心性?夫君,我听说,小姑早就过了及笄之年,马上也要许人家了吧?”都要许人家的人了,还小孩子?
没想到话音才落,白日里那丫鬟在门边露出一张脸来,干净利落地冲着金淡泊说,大小姐入夜后腹痛不止。
“大夫说是中毒,时间大约是今日下午。”丫鬟咬重了“中毒”二字,扫了佳肴一眼,“太太让我把少夫人带去问话。”
“不是我!”佳肴猛地拽住金淡泊的袖子,“蟹黄羹没有问题。你信我!”
金淡泊点点头,伸手把她的手放回被窝。
“我去和母亲说。放心,我信你。”
佳肴看着他出门,心里一空,两手握着被子把脸埋进去,呜咽着便哭出了声。当初她一门心思想借金府的力量为父亲翻案,如今却忽然觉得,只是好好儿过个日子也这般艰难。
{三}
心灰意冷下,佳肴因为落水而患的风寒,一月连着一月,总不见好。
金淡泊为她请遍了名医,一张张药方如总水地开出来,也没个起色。府里的丫鬟下人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病灶台”、“药罐子”这样的话更是当着佳肴的面来说,药倒是记得一日不落地送,由金淡泊亲自喂她喝下。
佳肴躺在病榻上,看着俯身下来为她掖被角的金淡泊,心头的温暖渐渐凝成冰。
他的动作极贴心,仿佛生怕她再受半点风寒。佳肴瞧着瞧着,一滴泪从眼角没入枕巾中,洇开一小朵暗色的花。
她问他:“今日的药呢?”
他似是才想起,忙令丫鬟端上来,亲口试了温度,这才把药匙递到她唇边。
举动之间,尽是温柔。
然而佳肴的鼻尖,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抿了一口,抬眼望住他的眼,温柔呢喃:“夫君对我这样好,肴儿一定要快些好起来,为夫君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回应她的,却是她的夫君手一抖,一滴药汁从匙边溢出来,滴落在绣着鸳鸯的被单上,一片浓重的黑。
佳肴浅浅扬起嘴角,接过药碗来,低头喝完乌黑的药汁,一滴不剩。
金淡泊叮嘱道:“要想病好,更要好好儿休息,别胡思乱想。”
佳肴乖巧地答应着,一根水葱似的指甲,折断在手心里。
这些天,无论换什么方子什么药,她总能分辨出那么一丁点遮不住的麝香气味。她自小识医理,自然知道麝香那催产绝育的药性。
看样子,她的夫君,并不想让她生下他们的孩子。佳肴盖着厚厚的金丝绣线锦被,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冷。
在深宅大院里,生不出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绝路。
佳肴冷着脸把断甲扔到床下,兀自笑出一脸的冰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金淡泊想干什么?
纳妾,还是休妻?
佳肴没能等来金淡泊进一步的行动,倒是等来了他妹妹的亲事。
金淡澹定亲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钱如谦。金小姐站在她面前叉着腰嚷嚷,钱如谦如今是我的人了,你可记着离他远点。娇蛮如她也是容易忌妒的,钱如谦是郑佳肴的青梅竹马,她怎么会不吃醋?
佳肴淡淡笑:“如谦是我最好的朋友,要离他远点,不可能。”
离了钱如谦,她去哪里配那呕吐的药,一次次把金淡泊喂下的汤药呕出?离了钱如谦,她如何还能在这人心叵测的金家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她一向好说话却在这件事上针锋相对,实在把金淡澹气了个不轻。大小姐跑到老爷夫人面前告了一状,第二日早起,金府上下都在议论少夫人和钱家公子暧昧不明的关系。
佳肴受惯了白眼,却不是个怕事的人,金淡澹要把自己未婚夫和哥哥的名声弄臭,与她何干?
倒是金淡泊生了大气,拉着妹妹到她面前,逼着金淡澹和佳肴赔罪。
他说:“佳肴,我知道你和如谦一清二白。淡澹说的话你我都别放在心上,也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的手温热有力,握着她的,他的目光缱绻,牢牢锁住她消瘦的脸,眼中尽是怜惜。佳肴因为喝药之事冷下来的心,又不觉暖上来三分。
她有理由再相信金淡泊一回。
入夜后,佳肴偎在金淡泊怀里,忍不住就说了实话,把有关麝香的疑心翻出来仔仔细细问了一问。
金淡泊起先不说话,只是揽着她腰的手又加了三分力道,勒得佳肴有些疼。半晌,听得一声缓慢的叹息。
“肴儿,你体质阴寒,上次落水更伤了身不宜受孕,须得慢慢调理。”
语调沉痛顿挫,加上金淡泊的眼底夹杂的内疚和情深,由不得她不信。
佳肴暗悔自己不该疑心,想起金淡泊素日里的温存和对她的好,禁不住又悔又伤心。她默然低眉环抱住金淡泊的腰,一声“夫君”哽在喉间,咸涩不已。
{四}
和金淡泊之间的关系,便又甜蜜如初,甚至更胜从前。
佳肴依旧私下和如谦联系,只是临时催吐的药,换做了滋补调理的,双管齐下,早些养好身子。
她的脸上带着甘甜的微笑:“如谦,我和金淡泊算是各自不辜负。你将来娶了金淡澹,也算抱得美人归,我们也算皆大欢喜,各自有归宿了。”
然而钱如谦却像总有心事,自知道金淡泊给她用麝香之后,平日里见他,也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说,佳肴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金家人都不是好对付的。
佳肴点了头,小小声地对钱如谦说。
“你的婚期近了,这段日子我们便不要相见了——于你我的名声,都不好。”纵然她明白钱如谦的情,纵然她一颗心里真正牵念的是钱如谦,却到底,也不能平白辜负了金淡泊。
造化弄人,只当有缘无分了吧。
“郑佳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金淡澹!”
钱如谦没头脑地甩出来一句,连额头也暴起青筋,很是生气的样子,佳肴噤了声,低下头去,险些把嘴唇咬破。如谦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下不忍,终究还是“嗯”了一声。只好叮嘱她,务必要把如今吃的药偷出来给他找人看过。
佳肴回去,趁人不防把药罐中的药渣偷了一半交给如谦。为了避嫌,两人便没再会面。
半个月后便是婚期,按照习俗,嫂嫂要亲手给小姑缝制嫁衣。佳肴裁了大红的苏缎,专心绣起鸳鸯戏水来。金淡泊知道她要闭关,就反复交代她不许夜里对着烛火费神,白天也不来打扰。
这一日下午,佳肴绣得久了,神思怔忪在绣架前举着针发呆。蓦然间听得门“嘎吱”一响,吓了一大跳。
“如谦?你怎么来了?”
钱如谦抬手指了指窗外,正大院里蒙着红纱的彩礼正鱼贯而入。佳肴心中了然,转头叫丫鬟进来倒茶,却是半天没人应声,只得苦笑着亲自帮他倒了一杯。
“她们也就知道欺负你。我一路走来,除了院子里洒水扫地的,走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佳肴不想说这些,便说:“别寒碜我了,还不快去见你的未来娘子?”她拉长了语调打趣,“想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才巴巴儿地亲自跑了来吧?”
钱如谦摆摆手,在屋里子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终于一脸凝重地停在了佳肴面前。
他沉声道:“我来是特地为了告诉你,金淡泊那药千万不要再吃了。”
佳肴脸上的笑意不觉僵住。
“那药……药力阴绵,长久下去不仅仅是让人绝育,更会令人神志退化如痴呆。”
手中的绣花针一抖,直直刺入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滚出,悄无声息沁入鲜艳的大红嫁纱里。
佳肴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金淡泊,她的夫君,一向对她千般关照,百般体贴。整个金家她被公婆不喜被下人不敬,就只有他一直死心塌地对她好。她的发间还戴着他早起时亲手插的玉钗,她怎么可以怀疑他?
她死死扣着钱如谦的手腕,哑声道:“你胡说!金淡泊一直护着我,他不会害我!”
“那我也一直护着你,我会害你吗?”如谦对着她吼。
佳肴软倒在椅子上:“我不信!我要去问问他,我要他和我说明白!”
“别傻了!”钱如谦伸手按住她,“金淡泊口蜜腹剑,被他知道你知晓了内情,不知要怎么下手害你!”他咬了牙附耳过来,“你还记得伯父案子的冤情吗?伯父的遗物里有你们家的祖传食谱,他可有问过你?”
佳肴没心思听他说话,几番挣脱不开,眼泪便如珠子断了线,一颗颗滚落下来。钱如谦正待和她细说,心急火燎间,却听外头的门忽然“咔嚓”一声落了锁。
如谦脑中一凛,立时去推窗,才发觉窗户也被什么卡住了,拼尽全力只能摇出一丝缝来。
他颓然坐下来,却见佳肴丢了魂似的站在那扇被锁住的门前,脸白如纸。
{五}
春寒料峭的时节,佳肴坐在窗前轻抚着那件大红嫁衣。这上面的鸳鸯图案被她拆了绣,绣了拆。
有丫鬟进来扔上一盘果品,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出去。
在她们的眼里,她俨然是一个弃妇了。
佳肴看着那果品上端端正正贴着的“囍”字,淡漠地扬起了嘴角。她知道,这是金淡泊要纳妾了。是啊,妻室不能生育,又被传出不贞,自然要纳一房千娇百媚的妾室才好。
不知不觉,泪又滂沱了脸颊,佳肴连忙把手中的嫁衣搁在一边。上回出事之后,钱如谦辩白无果,被金家取消了婚约,这件嫁衣也就一并成了笑话。
胸口有些闷闷地疼,她想起钱如谦同她说过的祖传食谱,想起昔日金淡泊的软语问询,想着想着,突然惊醒过来,心里霎时凉了个彻底。
难怪金淡泊平日里对她陪嫁的首饰那么感兴趣。
爹爹有一本食谱秘籍是不错,她嫁过来时带的东西太少,除了陪嫁的首饰,几乎不剩什么。按说金家也并非靠厨艺出身,食谱要来也没有用。于是嫁过来这些日子,她都没想过金淡泊会因为这个算计她。
小妾进门的前一天,佳肴穿着成亲时红艳艳的嫁衣,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的夫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
“肴儿,我知道你不开心,可这也是不得已。你别恨我。”
佳肴静静地和他对视,半晌竟笑出了声。金淡泊,你每日里这般对着我笑,难道就一点也不会感到厌烦吗?
她抢在他说话之前开了口:“金淡泊,我手中有爹爹祖传的食谱秘籍,你可想要?”
金淡泊抬眼看过来,却是不语。他手中把玩的银镯,正是她的陪嫁之一。
佳肴瞟着他脆生生一笑:“你让我吃药,想我形如痴呆,不就是想问出这本食谱?我的镯子上没有藏什么秘密,不如你陪我去花园里放风筝,我就把秘籍给你。”
她的夫君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晌,依旧笑得温柔:“肴儿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不过既然肴儿想放风筝,我自然要陪着。”
这一次,换金淡泊落了水。他牵着佳肴的风筝助跑,被她咯咯的娇笑引过去视线,没顾上脚下的滑腻。
金淡泊不会水,佳肴伸给他一根竹竿跑去叫人,直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鬓发松乱,说是路上绊了一跤,崴了脚。
这时节花园里草未青柳未绿,水却冻人得很。金淡泊抱着被子一阵猛咳嗽,当晚便是重风寒,婚期也只得往后推。
佳肴被婆婆罚着在台阶上跪了一天,心情却大好,路上见丫鬟端了药往屋里送,便凑上去道:“我拿去给相公吧。”
丫鬟满眼提防,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太太吩咐了要直接送到少爷眼前。佳肴依旧笑得开怀:“那一同进去,夫妻一场,我看着他喝总行吧?”
金淡泊的风寒很重,房门前遮着厚重的布帘,不能露一丝风。佳肴走进去,只觉得沉水香的气味越发重了,不由得微微屏息。
她看着金淡泊的丫鬟端起药碗,拿银针探了再一勺勺喂他喝下,半晌沉吟。
{六}
佳肴没有再去见金淡泊,只从丫鬟的议论中得知,少爷的风寒日渐严重,已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想来,也剩不下多少时日了。
佳肴在厨房中给自己熬着一碗牛奶燕麦羹,快意一丝丝随着甜香荡了开去。她拧开笼在袖中的描金小瓶,钩起些许晶莹的膏体,藏在纤长秀气的指甲里。
不远处有专人看守着金淡泊的药,药吊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被扇子摇散,很快又聚拢起来。佳肴淡淡看了一眼,转身去拿碗。
碗柜的最底层放着金淡泊的药具,药罐、药碗、端药的盘子和喝药的药匙。
佳肴顺手把小指上的膏体在药匙上抹匀,拿了碗回来盛她的燕麦羹,再转身离开。
他们会用银针测探碗中的药,却不会顾及到搁在一边的药匙。
他们的精力全部在那最紧要的药上,不会有人关心那微末的药匙,更不会有人关心平日就出入厨房做一些汤汤水水的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毒害金淡泊,更没有人知道,只差一点点,吞下那瓶药膏的,就会是她自己。
那是爹爹昔日所得御药房的极品,只用于宫中赐死紧要的妃嫔,胜在无色无味,服下也不会有太多苦痛。当日抄家,母亲就是吞了这么一瓶之后,撒手人寰。
起先在被“捉奸”之后,她握着瓶子夜夜以泪洗面,只想着,这般死去了,倒也干净。
然而等她从羞耻中醒过神来,却恍然想通了当日房门落锁时的不对劲——门口残留的那一丝熟悉的香味,正是金淡泊最爱的沉水香,府中只有他一个人在用。
原来,这本就是他对她的算计。
我怎么会饶你?
我怎能不在花园小径上涂满松脂,让你也跌个透凉?
佳肴狠着心想,金淡泊,我怎能饶你?
{七}
金淡泊死在春暖花开的时候,金家三代单传的一脉,就此断绝。
佳肴开始收拾自己的财物,她不想做金淡泊的寡妇,只等尾七一过,便向金家二老提出府的事情。毕竟说起来郑家对金家有恩,金府不至于卡着她一个弱女子不放。
只是出了金府,又能去得了哪里呢?
佳肴第一个想到了钱如谦,这个她爱过的,也是一直爱着她的男人。
她找到钱如谦,穿着一身旧时少女时候穿的衣服站在明朗春光下,满心期待地问:“如谦,若我就此离开金府,你还愿娶我吗?”
钱如谦游移的目光追随着佳肴柔和的眉眼,久久无言。春日里佳肴的手有些微的凉意,隔着薄薄的春衫握住钱如谦的手肘,固执地和他对视。
这一刻的等待长如追年,而如谦终于握住她的手,手心里竟也满是沁凉的汗。
他轻轻点头:“好。”
佳肴这才收获了长久以来第一次全然的快活,全身的每根骨头都松泛起来,她拉着如谦满大街疯跑,还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在他宠溺的目光中伸出舌头,孩子一般绕着圈儿舔。
然而等到日落时分各自回家,如谦又拉住她为难地解释,娶她为妻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是父亲嫌贫爱富,只怕她会受些委屈。
佳肴敏感地抬眼:“你反悔了?”
“怎么会!”钱如谦握紧她的手,定定看入她眼眸深处,“佳肴,你可愿意暂时做我的外室?一旦……”见她骤然色变,连忙补上一句,“若不然,你我私奔。”
这一问无异于一盆迎面冷水,把佳肴的满怀期待浇得地冻霜天。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想不到,如今的钱如谦虽愿意要她,却连带她去面见高堂的勇气都没有。她明白他的苦衷,却更加深恨他的懦弱。
“你不敢娶,便不要娶了就是。”
佳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金府的,只记得自己的手从脸上放下来时已是一片冰凉的泪痕。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在地上无力地翻检着旧物。今日已是金淡泊的尾七,无论如何,过几日总是要出府的。
她打开梳妆盒,把金淡泊置办的首饰都扔在一边,盒子都倒空了才恍然想起,那些陪嫁的旧首饰,昔日都被他变着法儿讨去,一件也没有留在她身边。
佳肴闷闷地拨弄着那个空檀木盒子,几番上下颠倒之后,忽然觉出了分量的不对劲。那盒子分明已被倒空,拿在手里却还是沉得很。
她开始留神梳妆盒的结构,终于在边角处摸到一个微凸的小点,打开了盒子的夹层。用金钗拨开上面的那块木料,中间夹的,赫然是一本卷页泛黄的手稿。
这手稿,便是金淡泊心心念念的食谱秘籍。便是靠着这祖传的食谱,佳肴的爹爹稳坐了御膳房之首的位置几十年。
只是现在,这食谱对于肝肠寸断的佳肴来说,只不过是一件死物。
佳肴想,她终究是欠了金淡泊一命,既然金家这么想要这本食谱,她便给了他们。
{八}
佳肴拿着食谱进了主院。
她来得不巧,婆婆李氏似乎发了大火,把满院子的丫鬟下人们都赶了个干净,没有人上来给她通报。佳肴听到里间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传出,一时好奇,便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门外。
却是李氏的声音率先入耳:“少造些孽吧,泊儿的死还不够你收心吗?郑家已经家破人亡了,当日若不是你起私心,对钱御厨偷换食材的事情知而不报,如今也不会反被他掣肘……”
“我也不勉强佳肴,多给她些钱,她若肯,就要了那食谱来。钱御厨紧追不放,我如何落得清净?也是无法,只怪当日……外头是谁?!”
佳肴抬头看了看天,分明是晴空万里的温暖,伸出手却无法握到指尖。
她把食谱藏入袖间,放重了脚步走进去,先声夺人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淡泊撒手去了,佳肴亦无福再为金家妇,如今他尾七将过,特来和婆婆磕头请离开。”
她的声音很轻,眸光却清冷,一副心灰如死的模样。婆婆李氏有些不耐烦,挥了袖子让她先走,嘱咐了明日公婆有话要问。
佳肴房中的灯亮了一夜,丫鬟们向来不把她放在眼里,没有人来管。等到第二日公婆遣了丫鬟来找人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而值夜的家丁被晚饭时的一碗甜汤放倒,彻夜酣眠,不知人事几何。
佳肴带出了所有值钱的首饰和财物,约着钱如谦在渡口私奔。
她本是机灵聪明的人,听去昨天那一番话,如何想不明白前因后果。
钱御厨,她爹爹昔日的得力助手,钱如谦的父亲,因为贪权忌恨暗算了她爹爹,而金淡泊一家过河拆桥,分明知情却隐瞒不报,助纣为虐,合力造就了她们家的惨案。
龙无眼珠,是讽刺当今皇帝有眼无珠,全无清明。她爹爹献上的那道玉龙献寿,立刻被定了大不敬之罪。
佳肴把那卷手稿摔在如谦脸上,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她说金淡泊负我,你也负我,你们都负了我。
钱如谦紧紧抱住几乎语不成声的佳肴,脸上有着东窗事发的慌乱和急切。
“佳肴,我对不起你,我们钱家对不起你。佳肴,相信我,我会好好儿补偿。”
他本就知情,却只能选择维护和包庇自己的父亲。因为知情,他阻拦她和金淡泊的婚事,想要给她幸福,却知道自己父亲是罪魁祸首,他不敢说出真相,只敢在有限的范围内帮助她。
爱和愧疚日日折磨着他的心,使得他愿意放下一切同佳肴私奔,以偿还他父亲造下的孽。钱如谦紧闭双目,喃喃低语着,一遍又一遍向佳肴许下自己的承诺。
如此耳鬓厮磨地呢喃了半晌,佳肴终是女子,终于在钱如谦恳切而期待的目光中点了头。她伸出素白的双手把手稿递出去,靠在他肩头哽咽,如猫儿般温顺。
佳肴说:“终究我也得到了你。祖传的食谱秘籍便交给你父亲,两家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了吧。”
她温柔地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钱如谦没想到她看清恩仇之后,竟这般豁达,接过食谱愣了片刻,欣然从命。
佳肴看着他三步一回头地离去,嘴角掩不住的淡漠笑意,一丝丝如晓雾渐起。
{九}
食材亦是药材,配得好了是良医是补药,若是搭配得不妙,反倒伤人于无形。只因食材的药性发作得慢,需要一段时日方才见效。
郑家几代学厨,更精通医理,所以在祖传的食谱秘籍之中,多有世间少见的烹法记载和食材搭配,历来被一众御厨羡慕不已。
而佳肴交出去那卷食谱,大半被她篡改过。
七分真,三分假,不过增减偷换了几味食材,搭配中便见禁忌。只是改换得巧妙,寻常御厨不通医理,也很难发现。
这食谱,不用还好,真的照着用起来,只怕做出的不是良膳,而是慢性毒药。
而御厨每研制一道菜肴,必须先亲自试过千百次,尝上百千回,耐心分辨其中的微妙差别。色香味和烹制的程序,皆不可大意。
不知钱御厨得了这本宝典,会如何对待?
这一本被全然打乱的食谱,认真研习未必会有成就,一旦入口得多了,却成了催魂夺命的无形杀手。
对于钱御厨来说,如此珍贵的食谱,苦求良久一朝得到,虽然未必会全盘照做,也总舍不得束之高阁。对佳肴来说,只要他肯研习,就是畅快淋漓的报复。
至于他的儿子,佳肴握着手中的冰糖葫芦,自嘲地望向渡口边和船夫讨价还价的钱如谦,这本就是她应得的偿还。
郑佳肴早已不是那个一根糖葫芦就可以满足无忧的年轻少女,而是一个遍体鳞伤的绝望妇人。
金淡泊负了她,需要用一条命来偿。钱如谦负了她,也必须用一辈子来还。
那么,就让他像她当初一般,被欺瞒着,在爱和愧疚中护她一生。
想到这里,佳肴摇晃着手中的糖葫芦,转过头嫣然笑开。
“——夫君,好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