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伞

练建安

“徒儿！”

“顺着你的左肩看去。”

“是。”

“看到了什么？”

“天柱峰有茶花千朵。”

“没有了？”

“第一千零三朵上有两只爬行的黄首绿身黑尾二爪六腿十八脚蚂蚁，不，现在是三只，在二里以外。”

“徒儿！”

“在！”

“再顺着你的右肩看去。”

“是！”

“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玄机剑顺右肩望去，心中波澜起伏，百感交集，右肩三千六百五十三步的地方，赫然耸立剑痕纵横的试剑石。

山上十年，心间千年。

这试剑石记载了玄机剑十年寒山三千六百五十三天的血泪、血汗，记载了三千六百五十三次的日出月落、花落花飞。

十年前一个冬日。

玄机剑历尽千辛万苦，疏散了万贯家财，挥泪送别千娇百媚的红妆翠袖，翻山越岭，上得山来。

山门森严。

绝尘道长仙踪飘忽，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玄机剑跪立试剑石上，一跪就是九天九夜。

时值严冬，武当山山势高寒，鹅毛大雪，飘飘而来。

武当山银妆素裹，积雪使紫霄宫的飞檐折落。

玄机剑跪立试剑石，身上积雪融化，渗入褐衣，渗入肌肤，渗入骨髓。

第九天，玄机剑还是长跪不起，积雪已没过膝盖。

从紫霄宫西南方向飞来一群乌鸦，在苍凉灰暗的天空中鼓噪盘旋。

玄机剑如泥塑、如木人，生命的元气似游丝飞逸。

最后，玄机剑轰然倒地。

群鸦飞速俯冲而下。

但在半空中，群鸦一一如断线的纸鸢，摇摇晃晃，扑落雪地。

片片黑色羽毛，在雪白的天地间，纷纷扬扬。

……

“徒儿，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是么？”

“空明清虚，本来什么也没有。”

“好，你下山去吧！”

“谢师父！”

“善哉，善哉。”

玄机剑甫出江湖即震撼武林。

秋七日：斩黑白双鹰。

秋八日：独闯江南神威武馆。

秋十二日：灭西域神魔。

秋十五日：诛黄河七煞。

秋十七日：斩关西旋风刀。

秋二十日：沧州夺魁。

秋二十三日：取紫禁城九龙珠。

秋二十五日：剪龙虎镖局。

秋二十九日：独闯少林。

……

冬三日：挑战少林智空长老，未果。

冬九日：诛崆峒神魔。

冬十四日：灭粤东十三剑客。

冬二十日：挑战天山剑，未果。

冬二十一日：废峨眉神尼。

冬二十三日：问剑梁野山。

冬二十九日：空白。

现在即是冬二十九日。

这里是武当山。

紫霄宫魏峨、沉重。

冬二十九日，冰雪连天。

冬二十九日，杀气凛冽。

冬二十九日，应该是绝尘道长的末日。

玄机剑头戴竹笠，身披黑色斗篷，黑色斗篷在寒风中飞扬飘逸、舒展，画出一条条粗犷有力的弧线。

漫天飞舞的雪花，扬起晶莹的寒光。

玄机剑负手伫立在雕栏长阶的尽头，神情冷峻。

现在正是冬二十九日。风停，雪霁，第一道晨曦正从东列群山破隙而出。

霞光万道中，武当山冰雕玉砌，奔向长天尽头。

玄机剑一直伫立着，这时，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了阳光中逆光飞翔而来的一只苍鹰。

在霞光中，在雪山上，一只神武雄健搏击长空的苍鹰。

玄机剑笑容一闪即逝。

就在这个时候，积雪已渐渐消融，阳光很美，寒风凛冽。

紫霄宫雕栏长阶的最末端，出现了一位孤寒、落拓、疲惫不堪的老者，老者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地拾级而上。

老者三步一停息，不止地咳嗽，不止地喘着粗气，气息在寒冷的空间化成一道道气浪。

登上这百十级台阶，老者整整花费了近一个时辰。

太阳已移到了紫霄宫的顶上，积雪冰柱已开始滴落，水珠滴滴嗒嗒地打在玄机剑的竹笠上，砰然有声。

玄机剑临风独立，此时意味深长地一笑。

“师父别来无恙啊？”

老者慢慢地抬起头，混浊的目光盯着玄机剑良久，摇摇头，一跛一跛地擦肩而过。

“师父停步！”

老者麻木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道：“师父，谁是师父？”

玄机剑飞速拔剑。

剑无情，铮然飞出。

好一把神剑，湛卢剑。

剑射寒光。

寒光逼人。

老者连连后退了数步，用手遮着眼睛，竹伞悄然落地。

“剑，嘿嘿，好剑。”

玄机剑冷冷道：“你认识？”

“认识，认识，十一年前我有一把，送给我徒儿了。”

“谁是你徒儿？”

“徒儿死了！”

“胡说！”

“徒儿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

玄机剑一怔。

“你徒儿没死，死不了，永远不死！”

老者闪过一丝喜悦。

“死不了？”

“天下第一剑永远不死！”

“永远……不死？”

老者茫然地摇了摇头，目光空洞。

“但你的末日，就在今日。”

“我的末日……末日？”

老者眯着眼，穿过紫霄宫的飞檐斗角，正对和煦的阳光。

老者回过神来，目光一亮。

“你的剑虽利，可以削断这柄竹伞吗？”

老者的目光令玄机剑心底发寒。

“竹伞？”

“竹伞！”

玄机剑冷笑一声，运气剑刃，剑光一闪。

竹伞拦腰削断，竹节斜飞，插入殿柱。

但与此同时，玄机剑眼睛一黑，喉咙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竹伞的另一半已穿喉而过。

玄机剑一头栽倒雪地。

伞头钉入殿柱，犹咝咝作响，老者一步一步走向紫霄宫，咳嗽声更响了，传出很远很远。

风停、雪霁、阳光很好，好一个武当晴雪！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