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难安

2013-05-08 05:16葛芳
北方文学 2013年10期

葛芳

1

夜色是多么迷人呀!那是1965年的夜色。我嗅着夜色中的蚕豆花香,仿佛嗅着母亲纳鞋底时喷出的鼻息一般舒坦。船整整行进了一个月,现在终于停歇了,它停歇在马家水渠——我的家,我的村庄,它四面环水,犹如一只菱桶起伏荡漾着,我们一生都可以在菱桶中做梦。

我躺在棺木里。我并不是佯装死人。一个月前,一枚炸弹呼啸着直落下来时,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结果我的半截脸庞和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在我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我看见空中有孤鹰盘旋,在远处蓝色的天际线上,我发现了越南桥头镇阴森森一片倒塌的残砖,那儿弹坑累累,浓烟黑沉沉地仍在升起,人影一个不见。

后来,我就没有醒过来,我好像沉入了一场梦。他们并没有把我埋入越南的土地。首場战役一共牺牲了五个人,领导指示要保存好遗体,运送回各自的家乡。于是,我被他们洗澡、剃头、整容、整着装、换上新军服、盖上新被子。整个过程中,我记忆最清晰的是,我的半截肺呀胃呀肝呀膀胱呀被他们强行取出,然后塞入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棉花湿答答的,好像吸入了许多刺鼻的药水。

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这是多么遥远呀!去时我们坐的是火车,我们经过江西穿过湖南又踏上贵州进入云南,在昆明军区,我头一回碰到如此壮观的场面:长号、短号、圆鼓、鲜花、红旗、呐喊欢迎声!顿时感觉起来了,这真是要上战场了!现在,我静悄悄地躺在漆黑棺木里,听到艄公的摇橹声,他们在船头抽旱烟,吧嗒吧嗒,互相轮换着摇橹,他们偶尔会谈论到我,说:“可惜了呀,才23岁的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怎么挡得了炸弹的炮轰?”

我只是抿嘴轻微笑了一下,可惜,他们看不见。我只能做梦,我已经看见我家院子里的蝴蝶在熟睡中扑棱着翅膀,犹豫着爬进我父母的房间,院子里错枝多节的月季花淌着蜂蜜等着我去帮它们收入瓶中。

船到马家水渠河湾的时候,接应我的是一连串的炮仗声,接着是我母亲的号哭声。我的母亲是一个小脚老太,身材矮小,现在她冲在人群最前面,哭得声嘶力竭。我的父亲默然跟在后面,他穿着深筒套鞋,上面沾满了河泥杂草,他已经在水渠边来回走了三个时辰。我的双胞胎兄弟阿诚,落在队伍最后,他污渍的脸上淌着汗珠,他的军服还没脱下,看得出他急匆匆刚从部队赶回吊唁。去年我和他一起应征入伍,只不过他是工程兵,而我到了高射炮部队。

棺木由我四个堂兄抬到岸上,我个儿高,一米八二,加上肌肉僵硬,更显得死沉死沉。他们趔趄着,在烂滑的河埠上行走时 差点摔一跤,也差点把我从棺木里摔出来。借着马灯,我兄弟阿诚将棺材板掀开了一条缝,一股刺鼻的味儿直冲他的鼻尖,他瞅见一面鲜红的军旗——为国捐躯,他肯定是想,我兄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样的!我怎么能这样儿女情长呢?眼看着母亲蓬头散发扑过来的模样,他果断地做了个决定,棺木就放在院子泡桐树下,不必抬进正屋,明早六点就安排正事。

结果,我的兄弟阿诚陪我在泡桐树下说了一宿的话。风吹起来了,泡桐花稀里簌噜纷纷从枝条掉落下来,刚好落在我的棺木上,像铺了一层花被子,香着呢!阿诚比我从娘胎里早钻出来几分钟,所以他总是以兄长的口吻训我,这回他噙着热泪说:“阿顺呐,你放心,爹娘我会照顾好,唉!只可惜紫菊姑娘没福气和你过日子了。”

紫菊姑娘,是的,我一直在梦中努力回忆起她粉扑扑的脸蛋。她住在大西宅,跟我们马家水渠只隔一条河,夏天的时候我经常看见她坐在菱桶中采红菱,她的辫子长得拖到臀部,干活时她就将辫子塞到腰里。我知道她喜欢我,我确实长得不差啊,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去年年初,媒婆把她的照片送到我家里时,我心里也是一百个喜欢。都讲好了,等明年年末,等我从部队回来,就完婚。那个夏天,我远远看见她在菱桶里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肉嘟嘟的,特别像鲜藕,她意思是采完她就给我家送一篮子。哦,我应了,心里美滋滋的,这姑娘明年年末就要成为我媳妇了,低头犁地了一阵子,我突然发现紫菊不见了,只剩菱桶晃晃悠悠漂着。不好!我一头扎进水里,水凉飕飕的,灌进我的耳朵、鼻孔,我真的有种紧张感,河里扑腾游了一圈,我的心悬到了半空。结果她从菱桶里探出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小丫头!我“扑通”趁机翻进菱桶,好笑吗?来,看我收拾你!我擒住她的胳膊,我碰到了她温软的胸脯,那么滚烫,湿淋淋的我一下子就被融化在热浪中。在菱桶里,我们做了一场清凉而灼热的夏梦。

我看见一张脸一闪而过,如同一只快速奔跑的兔子,紫菊把嘴唇堵到我嘴巴上说:“管他呢——”我知道那是住在紫菊姑娘隔壁的小裁缝,他鞍前马后服侍,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总是得不了姑娘的心,现在看到我俩的亲昵劲,他恨得牙根痒痒。

第二天清晨,我仍在泡桐树下做梦时,我的堂兄们蜂拥而上,这次是六个人抬我的棺木。他们已经在马家水渠的稻田中央选择了一块土地,并挖好了深坑。

眼看着棺木就要放入土中,我将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时,父亲咆哮了,他死死地扒住棺材板,穷凶极恶,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伤感地哀嚎,他愤怒而绝望地尖叫着:“你们都疯了?要把阿顺推到泥土中,一世黑暗吗?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他还没成家,他需要的是宽敞的房子!和一个女人!”

大家茫然失措,不知道父亲怎么了。父亲一跃而起,抢过铁铲,一阵蛮力,将四周的泥土填到深坑中。没有人敢去抢他手中的农具,父亲习武出身,会一些棍棒之术,臂力过人,现在又是在情绪失控中,谁敢阻拦?几番周折,太阳也热烘烘地变成一个野性的犄角动物,乱闯,乱撞,乱发脾气。村人们都有点吃不消了,汗滴滴答答淌下来,他们发现天空明亮的边缘被粉碎成白色的烟雾,接着鬼魂一样飘进远处的树林中。

在场的有两个年长的村干部,他们与领导取得联系后,竟同意了父亲的想法,给我一所房子。那就是把我的棺木放在平地上,然后以此为中心盖了十平方米左右、两米高的砖房,有窗户,但没有门。至于还要有一个女人?那是父亲在浑说乱讲了!

傍晚时分,我的阴宅完工了。我还真的感谢我的父亲呢!透过阴宅的窗户,犹如透过一架望远镜,我能隐隐约约看见我家院子里的泡桐树,树上有鸽子在扑动翅膀,它们顷刻间全都飞起来,在水渠上盘旋转圈。

我也看见我的父亲蹒跚地离开墓地,他调转过灰蒙蒙的脸望着我,姿态安然地举起手挥了挥,然后离去。我的兄弟阿诚几乎没有什么言语再跟我诉说,在他回部队之前,他起早在我的墓地周围种了大大小小一圈柏树。

2

我宁静而单纯的墓地生活从此开始了。

我舒舒服服将我的手脚伸展开来,我用战争残留给我的一只耳朵凝神谛听着户外的风声、雨声、鸟啼声和村人耕作时的闲谈声。光线的变化、四季的交替,我也都能通过这比巴掌大一点的窗户感知到。我并没有死去,我的肉体还在,这表明我还能思想,能感知我所热爱的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生灵。青蛙在高声欢叫着,它从土墩上一跃而起,像袋鼠一样跳到窗户上纵身再靠近我。它双眼鼓突,好奇地瞧着我半截被纱布缠裹着的身体。陪伴我的还有一两只麻雀,它们嬉戏追逐着,单脚落在我的棺木板上,咄咄咄,啄两下,这些小家伙,可真够让人喜爱的!

村子上的人都知道,我躺着的这块地方是风水宝地,是村干部请风水先生连夜卜卦出来的,得水、藏风,这是个有生气的阴宅。经书上讲了,人死有气,气能感应,村人们都盼望我这个牺牲于他国战场的英雄能庇护他们。

第二年清明,墓地上来了一群小学生,他们个个神情凝重,低垂着头。有一个女老师正铿锵有力地演讲着,她说:“同学们,这位烈士的名字叫马永顺,为了抗击美帝国主义,帮助邻国越南,保卫我们祖国边境的领土,年仅二十三的他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烈士们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将永远载进史册!而我们,也应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发奋图强,来继承、发扬这种革命精神!”

我听见了一片啜泣声,这些单纯可爱的孩子个个落下了眼泪。我躺在棺木里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其实,上战场,我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么多,有时就是为了过瘾,那次我们集中火力瞄准的一架敌机中弹起火,飞机当即空中爆炸开花,一团火光后立马消失。战友们异口同声喊:“打中了!打中了!打了‘烧鸡庆‘八一!”有时我们也很后怕,那敌机在我们头顶上方扔下一枚炸弹,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完了”,没想到飞弹有惯性,它在我们身后一千米左右的火车站爆炸了。事后我跑去一看,乖乖!弹坑足足有一口鱼塘大小的面积和深度。这就是战争,残酷透顶,不是死就是活,哪有第三种选择啊?

死神站在我们眼前,谁也逃脱不了!我们戴着葵帽,身上缠满绿色树枝,衣领上写好自己的血型——我们无处可逃,只能是服从、面对和忍耐了。

学生队伍最后站着个长辫子姑娘,她双手捂着脸,哭得最伤心了,我费力挺起半截胸膛,挣扎着坐起来,我终于看清那是紫菊姑娘。平日里她不敢单独上我的墓地,这回准是悄悄跟着来的。幸亏,那一次在菱桶里我忍住了下体的躁动,没有彻底做坏事,否则我真要害了紫菊姑娘一生啊!她的唇,她的胸脯,至今想起我仍会眩晕,情欲厉害得要命,它在刹那间升腾于我的体内,我抵挡不住,只能伸出手自我安抚。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苛求呢?能够回忆起她的柔软气息我就会心满意足再次沉醉到梦中。我梦见她咬我的身体,口中滴着血,齿印留在我的肩膀,而我满心欢喜地揉搓着她浓密乌黑的头发。

我愿我的紫菊姑娘能好好嫁个男人,过她的美好生活。

日子是风,日子是雨,我耳朵最敏感的就是这两种声音了——老天爷呼啸着,喘着气要连根拔起什么,一会儿是密集的雨点声,劈头盖脸而下,蛙呀鸟呀人群呀都不见踪影了,独剩孤零零的我在一片旷野中。天完全暗了下来,像块裹尸布把一切包扎得严严实实。我可以逃过泥土下的黑暗,却无法抗拒自然界的黑暗,我无论怎样眨眼皮也瞧不见一丝光线。小时候我就是怕黑的人,这一点阿诚最清楚了,晚上撒尿我必定要叫醒他陪着我。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独自承受。

幸好,阿誠在我墓地周围栽下的一圈柏树疯狂生长着,带着一点凶猛恣肆的味道,它们拼命从土壤中吸收水分,它们的根相触在一起,枝叶相互交缠覆盖着,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阴凉世界。棺木下泥土中也滋生出无数凌乱、粗犷的杂草枝蔓,它们似乎在发泄着什么情欲和不满,合力向上拱着,我的棺木板被它们顶得开裂了,甚至有两株朴树穿透木板,从砖缝中昂然而出。

我嗅着树叶的味道,我似乎把整个天空的地貌呼吸到嘴里,清新、柔软,又幽寂。我知道我在这灵柩里一躺就躺了十年,外面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兄弟阿诚早复员了,他娶了个女人,也生了对双胞胎,我们家族中有这遗传基因。听说老二还有点像小时候的我,大眼睛,皮肤白嫩嫩的,我父亲特别喜欢这孙子,他让这三岁小囡在他手掌上练金鸡独立。父亲托着小囡,一溜烟就转到我的墓地上,他们钻进柏树林,拨开朴树枝条,父亲让小囡从阴宅窗户口伸进小手,拍我的棺木板,嘴里还叨咕着教小孙子:“阿顺叔叔,我们来看你,你看见我们了吗?”

我终于看见了老父亲的模样,他垂垂老矣,凹陷的眼眶像被炸弹袭轰出的土坑,头发稀疏,随风飘动,也犹如战败后挂在树枝上的破布条。他双肩佝偻,似乎压了千斤重担。我多么想喊他一声父亲,却发不出声,我只看到朴树叶子上闪烁着无数白光,像团鬼火一样要烧焦我的皮肤。

我的嫂子已经在水稻田边带着哭腔放声大喊了,五分钟前一个村人告诉她:“你那神经错乱的公公又带着你小儿子去墓地了,刚刚他还抓了一把鸡屎往脸上抹,估计是早上忘记吃药了。”

父亲惊愕地站起身,神色凄惶,他慌慌张张扯了些朴树叶,对小囡说:“喂你叔叔吃,他饿了,喂,赶快喂!”嫂子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他抱着小囡像老鼠吱溜从柏树的罅隙中蹿出。

我感觉我身旁这圈柏树越长越起劲了,那强有力的根蔓延到周围的水稻田里,肆无忌惮地膨胀着、推挤着,层层叠叠,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七月插秧季节,一提到要去墓地周围的水稻田插秧,村人们都面有难色,互相推脱,他们并不是惧怕有我这个死人,我有什么好害怕呢?甚至很多村民说棺材里本来就是空空如也,哪有死人啊?一炮弹轰炸下去,哪还能见什么人影?他们怕的是——一把秧插下去,他们的手指会碰触到很多强劲旺盛圆柱形的东西,大小粗细不等,它们蛮劲十足,坚硬,上有锐利尖角凸生,一不当心,就会把村人的手指弄破划伤。

村人们纷纷怀疑那些东西简直就是某种怪物的手指,多而杂乱,荒诞有力。

我打了个盹,对他们的说法不置可否。今早光线照射到我眼睛上时,我感觉到有种绚丽的色彩在跳耀,我揉了揉眼睛,我看见她了,紫菊!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在田埂边散步,她的背影还是那么朴素、优雅,一个孩子嚷着要她抱,她弯下腰,她的身材一点也没变,根本不像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小裁缝终于如愿以偿娶了她,他屁颠屁颠地把新做好的衣裳往她身上套,她温顺地接受着,解开纽扣,露出雪白乳房,小裁缝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双峰中间,她没有尖叫,咽了口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声。

小裁缝手指细长,精瘦的身板还是能使出一点蛮劲的。他干活儿很吃香,十里开外的红白喜事都用得着他。他挥舞着剪刀,在缝纫机上踩踏出“咯嘚咯嘚”的声响时,显得特别自足。

当所有的呼吸逐渐减弱归于平静的时候,我摸到了脸颊上的一滴泪,我居然还能流泪?而且泪水是那么清澈晶莹。

3

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寻思着怎样让自己能飞起来的问题。他砍了许多枝条,长短粗细各色都有,借助刀啊斧啊他又是缠又是绕,结果还真编成了翅膀一样的东西。他将它们捆缚在自己的胳膊上,我的母亲双眼已经瞎了,并不清楚他在捣鼓些什么,只听见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累得气喘吁吁,像是自己在擒拿自己的灵魂。头几次,父亲很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他发狠一样又将它们全部卸下,拿起斧子砍成碎末,他像张飞一样怒目圆睁,很快他知道这样的愤怒和发泄无济于事,他变成委屈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很傷心。

隔几天他又重新开始他的飞翔计划。他到我的墓地砍摘藤蔓和枝条,光影像水面上的涟漪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看上去是多么瘦削、憔悴啊!我深情地凝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飞翔这个倔强念头里的全部浪漫了。“哦,哦!”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呆鹅摇摆走路时惯有的声音,他很少自言自语,我倒宁愿他能多说些话,说给他一个人听,也说给我听。

父亲年轻时候的个头比我还高,接近一米九,可我的母亲却是全村最矮的小脚女人。起初父亲对他的婚姻一点也不满意,他要弯下很大一截身子才能亲到他的老婆,母亲的脸像个核桃,他啃着极不舒服。小脚女人也有蛮劲,脚一蹬,把他的小腿肚踢得乌紫。他龇牙咧嘴,又不好展开拳脚,翻来覆去折腾——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温存的语言。好几年,母亲的肚子一直瘪瘪的,父亲更加神出鬼没了,他从后窗跳出,一头扎进水里,等到母亲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河面泛着一圈圈水泡。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施了妖术,只要父亲回家,就抓紧时间缠着他要她,她要的方式很离奇古怪,村人们讲起这事嘴巴都会笑歪。在他们婚后的第三个年头,母亲终于怀孕了,而且一怀就是两个!

当我和阿诚蜷曲着身体从羊水里钻出,以一脸皱巴巴的样子面对父亲时,他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接过我们兄弟俩,他的身体如同风箱鼓出巨大的热量,把我们烘烤得像个烫手的红薯。有了孩子的父亲,改变了不少,他把自己变成青蛙呱呱乱叫逗着一对双胞胎玩耍,他学狗、学马,学各种动物的样子,乐此不疲。但不久小脚女人发现,他仍被某种倒置的感觉折磨着,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细节证明他活在恐惧中!他在蚊帐里醒来,大汗淋漓……隆冬半夜,他将自己下半身浸到马家水渠的河中,他故意要冻坏他的命根子吗?母亲趴在被单上呜呜哭泣,始终弄不清楚自己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搞不清楚。真搞不清楚,父亲时而会有歇斯底里的冲动,时而又沉默寡言一个月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就这样捏紧了拳头在田地里转悠了几十年。而我的死亡事件,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个重磅炸弹,炸得他游离了眼前真实的世界,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积聚在他的胡髭里。他伸出手去擦,泪水化成了微细的雾一般的蒸气。他看上去像一只在外边饱经风霜的小狗的面孔。

如今,父亲很有战绩,他终于把藤蔓状翅膀成功绑缚在自己身上,他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蝙蝠,凌厉、阴鸷,又显得无比孤独与高贵。他选定了一条水流急速的运河。他站在十米高的桥墩上,张开双臂,不,张开他的翅膀,他举目瞭望,我的墓地就在他视线范围内,我们的目光短时间内相碰了!

父亲双颊绯红,目光灼灼,嘴巴里冒出一长串强有力的语言:“操——干你娘——”全是有关生殖器旺盛生命力的俚语。此时的天空看上去格外色彩斑斓,像一片赤裸裸的猩红色,迎接着父亲迟来的英雄情欲。一群奇异的鸟飞过来了,它们来回交叉呈螺旋状大幅度绕着圈儿盘桓,显然,它们在诱惑父亲!

刹那间,父亲凌空飞起,将藤蔓状翅膀有力地扇动了三两下,便坠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淹死了。

4

父亲死后的第八个年头,城里来了几个干部,他们背着黑色皮包,从中抠出一叠资料,坐在我瞎眼母亲边上询问了很多问题。譬如说,1945年的时候他在忙些什么?那时他是不是经常不见踪影?我的瞎眼母亲如实汇报,她说:“是啊,我们结婚不久,他整天不待在家里,半夜还会翻围墙出去,好像接应什么人一样,神神道道,跟他说两句,他眼一瞪,说,女人家明白些什么!”

干部翻出了一张纸,递给我的兄弟阿诚看,是内部文件。中央的一个领导人物回忆当年解放战争打到江苏这片时,战友马千里在枪林弹雨中鼎力救了他的命,可后来一直不见马千里的踪影。他去了哪里?

马千里就是我的父亲,他能日行千里,很显然,他回到马家水渠,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就再也没有回部队,也只字未提他所从事过的革命事业。

逃兵?父亲是新四军逃兵?阿诚脸上不爽起来,干部马上读懂了阿诚的表情,说:“别误会,我们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核实马千里新四军的事实,政委也老了,一直在怀旧,找不到他的救命恩人他于心不安。”

瞎眼母亲哭了,死老头子,一生都没跟她说真话,不知道他脑海里装些什么?最后疯了十几年,也搞不清是真疯还是假疯。瞎眼母亲又联想到躺在墓穴中的我,不禁悲从中来,嘤嘤哭个没完。

干部走了,从来不抽烟的阿诚捡起桌上半截香烟燃了起来。他根本不会抽,一口烟下去就把自己呛得满面通红。他没有经历真正的战争,没有体会在子弹炮弹呼啸的密缝中撒腿奔跑的场面。他觉得自己枉做军人了。他站起身,扶起瞎眼母亲上床安歇,他心里还是堵得慌,夜色朦胧,他向旷野中的墓穴张望,看不清,雾太浓,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以为阿诚会来找我,像父亲一样,有事没事,把我当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说说话,叙叙情。我们毕竟是双胞胎,许多地方都能感应,比如说疼痛和忧愁、疾病与不幸。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大石头磕破了头,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正在教室读书,也感觉头颅受到重重一击,失声大叫起来——我们的疼痛重合在一个点,连我们的父母都惊讶不已。我们的外形却悬殊很大,他身材不高,才一米七出头一点,小鼻小眼,还有点女气。那一年我们一起应征入伍,我和他玩了个硬币游戏,我向上一抛,取了个正面,结果我去了高射炮部队,他要的是反面,他也只能取反面了,他只能当他的工程兵去了。

阿诚没有来找我,自从炸弹捣毁了我的半个脸庞和身躯后,我们同胞兄弟之间的感应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我一日日指望着他能来看看我,我还健在,我的身躯,我的骨骼,一点都没变。我能嗅到自家院子里不断向外溢出的泡桐香味,它也仿佛知道我的渴望,在孤独而宽阔的田野里撒腿狂奔着——我的土地,我的亲人!我张开心肺全力呼吸着,我念想着一串串浅紫色的泡桐花微微摇曳的样子,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经常会出现五六只蝴蝶同时采蜜的情景。我在阴宅里的语调也变成柔和而追怀式的——我没有被毁灭掉!我需要散漫地交谈,阿诚,来,来这儿,让我继续和你一起体味生死带来的狂欢与落寞。

可是,复员后的阿诚一直闷闷不乐。他煞费苦心,折腾了很久,他想去供销社当个掌管布票肉票的主任,这样的愿望本身就很空,最后自然落空了。后来他想去国營单位保卫部,但可怜的是这个念头也被断绝了,人家嫌他个头小。

“我兄弟是烈士。”他怯生生的,不好意思以此为由头来诉说些什么。说出来指不定还被人笑话,自己当了兵,一事无成,他觉得还不如像兄弟一样成个烈士有个英名实在!况且还有一大群人在计较,风光全被你们家占去啦!——当年那么热闹的排场迎接遗体,所选的阴宅又是风水宝地,每年还享受国家的抚恤待遇,你们还想期待国家给你们什么?

他病了一年。灰扑扑的脸,藏在蓬乱的头发下,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先前当过军人的精气神。恢复健康后,只能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了,刨地,对,刨地。幸亏阿诚的老婆也是庄稼人,夫妻合力,几亩地种的麦子是麦子,稻子是稻子,一到丰收季节忙得应接不暇。我们的瞎眼母亲坐在院子里赶鸡,院子里晒着稻谷。母亲举着木棒,嘴巴咂巴着“去!去!”声,母亲不仅眼睛瞎了,牙齿也全都落光了,发出的是“嘘!嘘!”声,隔壁家的小孩叉开双腿撒尿了,小鸡鸡里射出的尿液全都浇在稻谷上。

阿诚偶尔会在黑夜里出行,那是他在醉酒之后。他喝了七八碗米酒,脚步踉跄,他在漆黑的夜里高声说话。他站定在一棵大树面前,厉声训斥:“你的背包不整齐!这事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军有军规,这儿的一切秩序你必须严格遵守!”他伸出手掌想要狠狠揍假想中的士兵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体抖得要命,筛糠似的,一点也收不住的样子。他恐惧得哀号,号他老婆的名字,那一瞬间,他明白他是虚弱的,虚弱得就像只蚂蚁,有随时被人踩死的危险。

阿诚也许憎恨着父亲。我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太微妙了,或许是因为对我的偏袒,父亲显得总是一碗水端不平的样子,他毫不掩饰对我的赞美,他说:“我这小儿子,心地宽厚,长得又神气,将来肯定能成一番事业。”父亲朗声夸耀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一个演员背着他的台词。他的发疯,更加证实了他对我的爱非言语能形容——阿诚还在嫉妒,他的气量变得越来越小,他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坐在泡桐树下,以一种空虚、古怪的状态凝视着天空。

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体会到了真正的孤独,这世上已没有人惦念我的存在,我只能自得其乐,我看见我的阴宅水泥墙上缀满了熠熠生辉的晨露。云雀四处惊飞,野蔷薇花铺展开一大片,一只瓢虫在稀薄的日光中惬意地爬着。

5

一只戴胜鸟戴着美丽的皇冠掠过我的墓地,荡着回音。我醒来,刚刚醒来,晨雾弥漫着柏树林,我陶醉在这片土地。我甚至想,假如我还能坐起身,干活儿,拿起铁铲干活儿,我会把这里建设成世外桃源,紫菊在浇花,而我在干什么呢——翻地?骑马?陪儿子玩弹弓?什么都成。如果有这一切该有多好!

我只能瞎想想罢了!还别说,透过小窗户我看见紫菊了,她提着篮子在摘蚕豆,怎么?她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她的腿瘸了!我的脑袋一下子被炸得轰轰响,平白无故,腿怎么瘸了呢?我焦虑得四肢抖动起来,我都听见我骨头里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我却根本无法掀开棺材盖板直挺挺走出阴宅!

我只能躺着,竭尽全力张望着,凭借视觉和听觉来全力搜捕有关紫菊的信息。

原来,是她的裁缝老公昏了头脑。

小裁缝现在财大气粗,成了服装公司的董事长,他再也不是当初瘦了嘎叽的猴样了,整个形都换了。他腆着滚圆的肚子,挂着双下巴,成了一只北极白熊,走起路来左右喘个不停。当然,他不用走太多路,有专职司机给他开一辆锃亮的奥迪车。去年过年,他带了个薄嘴唇大屁股的年轻女人回家,女人的肚子和他的相差无几,一看就是被小裁缝搞大的。

紫菊哭诉争辩了几句,小裁缝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别装模作样了!当初和你的第一夜,都没看见你下体的血!”紫菊蒙掉了,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没有血?那的的确确是她的处女夜,怎么会没有血?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小裁缝还在讥诮:“你以前不是有个人高马大的未婚夫吗?哼,烈士!你的血肯定出给他了!”

紫菊跺着脚经过柴房时,看见了一瓶敌敌畏,顺手就往嘴巴里倒,咕噜咕噜几口下去,抢救虽然还算及时,却落下了一条瘸腿的后果。

紫菊低低地哭,这笔账清算得很离谱,她的两个孩子都快十七八岁了,她的丈夫却在若干年前的细节上纠缠不休。她一定想到了我——清秀的脸上挂着泪水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天地良心!那次,我拱了她的胸脯,柔软的水蜜桃充满汁液的胸脯;我也吻了她的唇,菱角一样的樱唇飘着芳香。我们仅此而已,菱桶在晃荡,我们幸福地相拥在一起,就觉得是在荡漾起伏的菱桶中做着一生的美梦。

我没真正碰她!她像一具精美的瓷器我还舍不得碰她!我想等到我们的新婚之夜碰她!可是,十有八九的人都认为是我先占有了她。她没有按照常规将新婚的床单染红,这事太蹊跷了——紫菊认为,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故意偷偷地让她的处女膜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破裂了,或许是她在打柴过程中用力过猛,或许是从山上快跑下来时摔了一跤,总之有多种可能的原因。现在他们都把这归罪于我,还认为我有点始乱终弃的味道。

紫菊抽搐着,在医院洗胃时她屈辱地挣扎,她但求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证明了又怎样呢?医院的墙壁上方爬过一只壁虎,三角形脑袋,警觉地窥视着她。面对那只小心翼翼爬行的壁虎,她“啊——啊——啊——”地哀号起来。壁虎怔住了,它不知道这个女人内心藏着多少忧伤。她与它对视,双手紧紧抓住不锈钢床栏,两颊往外鼓出愤怒的圆球。白炽日光灯却射出幽冷的光芒,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时间错位了!她大叫一声猛然结束了自己的哀号,如同结束了自己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她成了阴沉缄默的妇人,带着与众不同的灰暗面色,不爱说话,一日三次到田边绕圈,采摘瓜果或农作物。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忽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和陌生,田里很难见得着青壮年,他们不屑于干农活,一个个忙得很,有的围湖养蟹养虾,有的在厂里跑业务推销产品,还有一大批干部忙着开会顺便搞搞女人。

我不会始乱终弃,说实话,如果我不上战场,如果我没有成为炮弹对准的目标,我会把紫菊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让她好好享受做女人的乐趣。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思维已经跟不上繁复多变的时代了,在这天光尚亮的冬夜,我不想再去多考虑什么。繁星遍布的天空显得多么辽阔,延伸得又如此遥远,天穹也似乎被分割和拆成独立的一块块,我听见乌鸦的叫声,“呀——呀——”苍凉而凄厉,我想念我的老父亲了,很遗憾,在阴间,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相见过。

我躺在我的阴宅里,眼睛穿过柏树林、朴树群漫游,我看见夹竹桃在竞相开放,麻雀嘈杂地鸣叫着让白云变得心神不宁,风渐渐疲弱,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都分辨不清梦与现实。

我梦见满地的弹壳,水沟里到处飘溢着腥臭味,血水滴滴答答从罅隙里流出,我走在一人深的野草间,内心充满了恐惧。敌机在轰鸣,它越逼越近,我的双脚却被杂草绊住了,根本不能向前跨出半步——炸弹落在我头顶上方,蘑菇一样开花。我惊悸地伸出双臂想抱住我的头颅,我却碰到了棺材板!

冷汗浸湿了我的衣服,我摸我的耳朵,我摸我的胳膊和腿,下意识里我还摸了下我下体的那个玩意儿。它们说不上在,说不上不在,我觉得好像都无所谓。我的感官也在渐趋迟钝。我好像看见了父亲,他站在旷野中,万籁俱寂,他喉咙口发出沙沙沙的怪异声。

他并不说话,我却清晰地记起他曾经说过要给我一个女人。大乳房、薄嘴唇,像小裁缝包养的女人一样放浪也没关系,最好她也会妖术,如同我瞎眼母亲年轻时候那样,把五大三粗的父亲最终拴牢在床前。我的下体在臆想中开始坚挺,我第一次像魔鬼一样将邪恶的心房无限膨胀开来,我听到自己在喘气,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父亲,你还活着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不作答,只用柔情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睫毛烂灰灰地粘在一起。

“父亲,怎么这旷野里只有我和你?”

“你和我,”他终于说话了,面带微笑忧伤地重复了一遍,“今天,世界显得多么空荡啊!”

我安抚着内心的浮躁,但那些恬不知耻的话仍从口里蹦出:“父亲,我多么想要一个女人!我要好好尝尝,我知道我这样的念头太龌龊了,但还是忍不住!父亲,你听见了吗?——我真盼望炮弹将我头颅轰得粉粹,让我停止所有的想法!”

旷野里忽然有马群冲过来,嘶鸣声响彻云霄,父亲转过身,追赶上去,他抓住冲在最前头那匹马的缰绳,一跃而上。父亲又变成勇士了,他的双腿夹紧马肚,弓着背,身体上下起伏着,显示着不可一世的雄性霸气。苍野茫茫,父亲爆发出狂啸般嘶哑的大笑声后倏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笨拙的鬼火,摇摇晃晃飘着,它们颤抖着落在茂密的朴树林了,发出一股烧焦了的煳味。

那一霎,我发现我的身体在痉挛,指尖传递过一阵阵异样的酥麻感。体内,那股强大的冲击力在快意地奔涌而出——我终于抵挡不住,红着脸接受了这奇异的瞬间。

起雾了,很大,像鸭蛋青颜料泼过来的一场梦,我闭上双眼,我羞愧难当。

6

可能又过了好几年,时间——对于我这个躺在阴宅里的人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习惯了夜色的一片死寂,我不再怕黑。林中有鸟怪异的鸣叫,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吠声,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朴树周围又蹿出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杂树,它们的枝干极壮,但枝叶薄脆,立在地面上,像一把笔直倒插的扫帚,风吹过时,枝叶乱颤,满树都是鸟,它们骚动不息。

我有些毛躁,我不知道现在到底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田地好像变得越来越少,到处都在盖楼,叮当叮当敲个没完。这种枯燥单调的金属声听起来格外锐利,仿佛能穿过我皮肤将我的身躯刺透,这令我颤栗不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我又一次被金属制成的炮弹击中而撕裂成碎片。

阿诚生病了。他的胃出了问题,吃下去的东西会顺着食管呕吐出来,查不出怎么回事。阿诚伏在藤椅上微微了了地喘气——人老了,也许就是这个样。他的形態和我们过世的瞎眼母亲太相似了:瘦小、干瘪,蹑手蹑脚地摸索,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字音。

“——父亲,你脑子怎么这么守旧?叔叔的坟墓空放着,对于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它就是一片荒地,一个乱坟岗!谁还会记得那里埋葬着烈士,为国家流血牺牲的烈士?你别死脑筋了。现在的人都忙着赚钱,搞活经济才是第一位的!父亲,让出这块荒地吧,这对于我们来说,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来得多。我的工程项目全捏在李镇长手里,只要他批下来,我就能赚它个百万千万!父亲,现在他唯独看中了那片荒地,想要盖个宗祠。这你情我愿的事情,为什么要拒绝呢?”

说话的是阿诚的小儿子,他接近四十岁,两臂长而有力。他的手掌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后插在裤袋里,他极力劝说着,而后站定脚跟,发怒了:

“——父亲,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看这么着,定了!我受不了你这种古板的念头,我的工程也拖不起时间!”

说完,他大踏步摔门而出。

阿诚还伏在藤椅上,面色黧黑,頭左右摆动着。他两顿没进食,他不想吃饭,怕吃了会再吐,这种症状很不好,他下意识里明白自己可能得了胃癌——这种病劳命伤财,会耗掉他和他儿子的大部分积蓄。是的,他们在召唤他了,他的父亲、母亲、同胞兄弟阿顺,他们一个个离开他太久了,而他却苟活在这个世界。他苦熬了一辈子,怯懦、虚弱,瘦弱的脸上总挂不起笑容。他多么指望着小辈能翻身,能发财,发大财,能在人前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板走路!

儿子的机会来了,他不是不能理解。可是这样的举止意味着什么呢?他开始呜咽,从藤椅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找了根拐杖,一步一挪地向着我的墓地走来。他没有完全靠近,在隔着墓地五十米远处,他双膝跪下,一面呻吟一面擦着满脸的泪水。

他多像一只旷野里中弹的老羚羊啊,面对猎人的枪膛,苦苦挣扎哀求着。

天空青灰色一片,默然不应。云团像长了脚一样迅速向柏树林靠拢,要下雨了!蜻蜓横冲直撞,在无数片猛烈摇晃着的叶子里乱了方向。我是醒着还是睡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听到我的同胞兄弟阿诚的脚步声?我不是一日日盼望着他能来看我,来和我散漫地交谈?我要跟他澄清,十六岁那年,是我闹了恶作剧,把他喜欢的女生名字公之于众,害得他连想要喜欢都喜欢不成了。也是我,故意在硬币的正面嵌了点泥巴,结果我抢先要去了到高射炮部队当兵的机会。我性格莽撞、做事粗率,经常是他在后面给我擦屁股,收拾我半半拉拉没完成的事情。父亲却不知道,只认为他小鼻小眼,是属于心眼太密的人,他呵斥他,希望他变得强硬粗犷。其实,阿诚骨子里比我扛得住,他不怕黑,无论怎样黑漆漆的夜晚,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拉着我的手走几个来回;他也不怕蜜蜂蜇,在我们拿着玻璃罐瓶对着月季花上吮蜜的蜜蜂下手时,他是动作最果决的一个。

雨点噼里啪啦,以一种不容分辨姿态浩浩荡荡从天而降。柏树林里水雾升腾,缭绕成幻境。是的,这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交融,天地间一场高深莫测的对话在进行。我睁开被长长睫毛覆盖的双眼,——我亲爱的兄长,阿诚!我终于见着他了!可是他怎么老得成这么一副模样了?他稀疏的头发粘在脑门上,看上去无限凄苦。他在雨地里哀求什么?怎么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他喃喃自语,天哪,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7

春日的清晨,我一睁开眼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听见了一行脚步声。有人来了!

“里面埋的真是个烈士?”

“鬼知道呢!可能就是唬人的。”

“死人还占这么大一块地方!现在搞发展,寸金寸土啊!”

“所以说嘛,咱主任讲了,迁,迁坟!一律迁掉,明天就是清明节,今天我们手脚要麻利点,白天里全部搞掉,别拖到晚上,到时就真有鬼气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他们用利斧在砍周围朴树等杂草枝蔓的声音。藤蔓联合一气用尖刺和纠结抗拒着,这根本不顶用,不过半小时,就被这些人清理干净。我的棺木板暴露在天光之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人上前,用力将棺木板上半面掀开!

天光太亮了!我睁不开眼睛,只能留一条缝,微微弱弱地看。他们一行人七八个全都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

“我的妈呀!里面真有死人!快五十年了,居然身架骨都在!”

“不对!我看像石膏做的,全身白灰灰的,肯定是石膏像,当年部队将它运回来,也就是装个样子,让家里人心里有个安慰。你瞧,军被上的老棉絮还在,这儿还有纽扣呢!”

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哭,我的心抖了一下,我怕是紫菊,如果真是,我会惊吓了我最心爱的姑娘。可惜不是,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太太带着媳妇,我琢磨出来了,她是我的嫂子——今天要将我的坟墓迁到二十里外的烈士陵园。兄弟阿诚没过来,是考虑到他身体原本就很糟糕,如果再触景生情,怕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当不了,所以嫂子成了全权代表。

嫂子抹着眼泪,拉长声调,说:“唉!可别说,他跟相片上模样很像,那么周正的脸庞,眼气清秀——只是,太年轻了——”话未讲完,她放开嗓子号了一阵,她的媳妇在烧纸钱。

掘坟的人上下打量着我,说:“奇怪了,石膏像仿得也太逼真了,手脚好长。你看它脚上还套着一层靴,先把它脱下来再说!”

于是几个人费力脱靴,我感到疼痛,那不是靴,那是我的皮肤——他们怎么知道呢?他们撕扯着,咬牙切齿,其中有人骂道:“他妈的,居然是真皮靴!牛皮还是猪皮的?待遇不错嘛!”

有人看出点蹊跷了,扬了扬手,说:“慢!好像真是死尸,不是石膏像,你们撕扯的是他的皮肤!”

他们一下子惊惧得脸色全变了,仓皇逃到一边。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西角处一大团乌云蓄势待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回想,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就像他患了前列腺炎一样,撒尿撒得很不爽,他说:“对了——四十几年前——那船摇了一个多月才到村庄——尸体上肯定用了药水——像毛主席的遗体保存一样——否则,你想,早就发臭腐烂了——这几十年,尸体没有埋入土中,通风好——就保存下来——它实际上就是一具木乃伊了!”

在场所有人惊愕得睁大眼睛,重新看我。我闭着眼睛,差点热泪盈眶,我没料想到有今天的一幕,我的父老乡亲会重新意识到我还活生生地存在着,我生活在他们周围,感受着岁月的流逝并且热爱着这片土地。我也差点和我的同胞兄弟阿诚咫尺相见,如果真是,我会按捺不住激动的情怀坐起来与他相拥,我们一定要再次一起坐到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泡桐树下,点根烟,然后慢慢聊。 “这可怎么办?”有人问。

有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我嫂子,她是直系亲属,该拿意见。嫂子是个乡下婆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她蒙了,继续抹眼泪,说:“问领导吧,怎么个说法?”

马上有人汇报给民政局办公室,一会儿,指示来了,说:“不管怎样,今天要完成迁坟的事情,放到烈士陵园,明天统一上坟。”

没有其他意见。

这一伙人拿起工具开始干活儿,他们要将我高大的身躯强塞进一个小木盒,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

敲,把骨头敲碎,用力敲,沿着关节部分狠狠敲,然后使劲扯皮肤,扯不断的话,就用剪刀,用力剪。

短短二十分钟,他们就把我肢解成碎片。我耻辱而愤怒地挣扎着,没有用了,我的思想和灵魂随着我肉体的彻底捣毁也将烟消云散了,我感到了我的虚弱——小木盒要封口了,无尽的黑暗将彻底湮没我,我再不能做梦了,我哀伤地用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睁眼看了一下我挚爱着的这片土地

——这儿春雨朦胧,一丝丝,飘入泥土;雨燕盘旋着,跳跃着,在水随天去的苍穹下相互缠绵。而我,从此将孤苦伶仃远离故土,成为孤魂一缕,无限凄凉地怅望心中依恋的那个方向……

特约编辑 梁 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