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鲍尔吉·原野
为库尔勒香梨充电
文 _ 鲍尔吉·原野
我在机场候机,见一位乘客把手机充电器插进墙上的电源,另一端插在一只绿里透黄的库尔勒香梨上,然后看杂志。
这个人装束整洁,虽有白发但穿西裤,我的意思是他并不像精神病患者。
过了一会儿,他把充电器插口从梨上拔出来,插在一只草莓上,接着看杂志。见此,我并没惊讶、大笑或双脚跳起来,要是这样我倒像有精神病。我觉得他的行为可归到无害社会的个人自由里面,不受歧视。我觉得他比那些装腔作势的人更有趣,写一封表扬信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也未尝不可。
他把插头从草莓上拔出来,在黑帆布包里翻可以充电的东西。他拿出一瓶药,看了看,放回去。药瓶上没有充电器接口。接着,他翻出一盒奶,取出吸管喝完,把充电器插头插在空纸盒上。他一定要把国家的或者说机场的电弄出一些来。曾有人对我说,如果总也不看电视,容易把电视机憋爆。他说,电视机里面的新闻和电视剧的信息量太大,你得让电视机把信息释放出来。眼前这个人可能怕机场的电太多了不安全,才把电输入香梨、草莓和空纸盒里,就像中医拿针扎患者的十指放血,他们说这对脑出血病人有急救之效。
这个人看我在注视他,从纸盒上拔下充电器的插头,对我点点头。我庄重地对他点点头。我怎么能不庄重呢?大笑或鄙视都不合适,庄重才对路。有一次,也是在机场,一位40多岁的女士行走间从胸前的衣服下面掉下一袋奶—我说的奶不是乳房,而是塑料袋装的牛奶。说实话,这让我稍稍吃惊,我看到她胸前一侧的乳房马上瘪了。我没想到女人的乳房也可以由牛奶去上面站岗。她弯腰捡起这袋奶,恰好经过我身边,对我说:“焐一焐,热乎。”我庄重地对她点点头,她笑一下走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对我解释,她有权利做这件事,这件事对人对牛对机场对航空安全都没有损害。我知道,她会在心里怨恨我,因为我看到了牛奶像兔子一样从她怀里蹿出来,但我是无辜的。遇到别人的窘境,除了点头,我还有一个办法是对着天花板翻白眼。我媳妇说我翻白眼很像盲人,这个动作我不怎么做了,光剩下点头。
上面说的这两个人,有人会觉得他们怪。我不觉得怪,只不过与众不同而已。如今人们做事过于功利,不做一点无用功。人像机器一样,像齿轮和螺丝钉一样,只做“有用”的事。这样做,除了谋生的需要,并没有其他的美感。如果你觉得为香梨充电愚蠢,说明你是个理性且无趣的人。孩子们看了此景一定欢呼,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事情。孩子的可爱正在于他们创造了许多无功利的行为。比如,孩子们拿奶瓶给布娃娃喂奶,把青草揪成碎末儿放进碗里当菜。孩子们心里明白青草不是菜,但宁愿相信它是刚炒的一盘味道绝美的佳肴,而且假装吃,很快就吃完了。他们脸上的满足比吃一盘真菜更真实,让成人羡慕不已。成人无论吃青草末儿还是吃真菜都没感到幸福,功利心剥夺了成人虚拟幸福的能力。
我见过一个人在饭桌上取出手机,打开后盖,在装电池的地方挑出一根牙签剔牙,装电池的地方整齐地排着许多截短的牙签。手机对他来说不过是牙签盒。我在图瓦共和国见到一个人在燕子脚上绑一封信,后来这只燕子捎来了回信。图瓦人找了很多人辨识这封信,才
知道这是一封用孟加拉文写的回信:“我们的荞麦已经熟了,你们的呢?”图瓦人的信写的是:“我
老婆已经30岁了,她长出了第一根白发。”是用俄文写的,估计种荞麦的孟加拉人没看懂。
这些“怪事”让我很开心。我知道我无趣,并发现很多人像我一样无趣,我们都变成了机器。当有人不按既定的程序办事,我看到殊为欣喜,为他身上的活泼生机而高兴。我很想和那个为库尔勒香梨充电的人热情握手,表示祝贺,但没敢实施。这些事,哲学上称之为“游戏”。人达到温饱之后即开始琢磨游戏,为香梨充电之类是小游戏,有些大的游戏是大人物展开的。当一些神圣的话语响起时,我知道游戏又要开始了……
图/辛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