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文／王剑冰

瓦

文／王剑冰

瓦是屋子上面的田地，一垄一垄，长满了我的念想，离开好久了，念想还在上面摇曳着。

我不知道瓦为什么是那种颜色。在中原，最黄最黄的土烧成的瓦，还是瓦的颜色。

瓦完成了我们的先人对于土与火的最本质的认知。

当你对瓦有了依赖的时候，你便对它有了敬畏。在高处看，瓦是一本打开的书。我拆过瓦，屋顶搭下来的长板上，瓦像流水一样滑落，手不敢怠慢，一块块像码字一样将它们码在一起。

屋子一直在漏雨，雨从瓦缝流淌下来。娘要上到屋顶去，娘说：“我上去看看，肯定是瓦的事。”雨下了一个星期了，城外已成泽国，人们拥到城里，街道的屋檐下和学校的走廊里都挤满了人，后来学校也停课了，水漫进了院子。我说：“娘，你要小心。”娘“哗哗”地踏着积水走到房基角，从一个墙头爬到房顶去。我站在屋子里，看到一片瓦在移动，又一片瓦动过之后，屋子里的“雨”停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瓦的力量。

鳞是鱼的瓦，甲是兵的瓦，云是天的瓦，娘是我们家的瓦。

风撞在瓦上，跌跌撞撞地发出怪怪的声音，那是风与瓦语言上的障碍。风改变不了瓦的方向，风只能改变自己。瓦的翅膀在晚间巨大的空间里飞翔。屋不嫌瓦丑，屋子实在支撑不住了，将瓦卸下，做好下面的东西，再将卸下的瓦盖上去。瓦是最久远的事物，从第一片瓦盖上屋顶起，瓦就一直保持着它的形态，到机器瓦的出现，已经过去了两千年时光。

我一直不知道由土而成为瓦，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叫作瓦的物质，竟然那么坚硬，能够抵挡上百年岁月。瓦最终从颓败的屋顶上滑落，在地上落成一抔土，那土便又回到田地里去，重新培养一株小苗。瓦的意义合并着物理和化学双重意义。

在人们走入钢筋水泥的生活前，瓦坚持了很久，瓦最终受到了史无前例的伤害。

一个孤寡老人走了，仅有的财产是茅屋旁的一堆瓦，那是他多年的积蓄，每捡回一片较为完整的瓦，他都要摆放在那里。他对瓦有着什么情结或是寄托？他走了，那堆瓦还在那里等着他，瓦知道老人的心思。

邻家在瓦上焙鸡胗，瓦的温度在上升，鸡胗的香味浮上来，钻进我的鼻孔，我的胃里发出阵阵声响。鸡胗越发黄了起来，而瓦却没有改变颜色。瓦的忍耐力很强。

下雨了，我顶着一片瓦跑回家去，雨在地上冒起了泡泡，那片瓦给了我巨大的信心，我快速地跑着，我的头上起了白烟，闪电闪在身后。

瓦藏在草中。一坡委顿又复生的草，一片不再完整的瓦，不知道谁将它遗失，它一定承受过很长的岁月，没有可去处，不在这里又会去哪里呢？草里埋着各种形态的瓦。这是一个废墟。我看到了瓦下面的时光，欢乐或者痛苦。

一片瓦在湖上飞。水上起了波澜，波澜变成花朵，瓦沉在花朵下面，等待重新开花。

一条狗衔着一片瓦跑过来。不知道狗对这片瓦有什么情愫，难道它认得这瓦或这瓦的主人？

我不知道瓦的发音是如何出现的。“瓦—”，我感到那般亲切。好久听不到这种亲切的声音了，或以后愈加听不到这种亲切的声音了。

（郑丕烈摘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