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之前，我是一株狗尾草

冠豸

A

由于个头矮小的缘故吧，我一直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位置。按理说娇小玲珑的女生很可爱，在班上会有好人缘，但我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几乎没有同学愿意与我交往，他们叫我“乡下土豆”，说我性格怪僻，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也觉得他们没意思，宁愿沉溺于一本又一本在别人看来很无聊的书籍中。

初中两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过的：独来独往，班级活动能不参与的我都不会去，一定要参与的，我也只是在里面凑个数而已，躲在角落，不引人注目。看着班上的同学每天呼朋引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得兴高采烈时，我都会羡慕。那个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觉得自己就像野地里的一株狗尾草，从来不会有人关注和在乎。

星辰来之前，我在大家眼中就像一个隐形人。其实最初，我曾努力试着融入他们的群体，但被赤裸裸地排斥了。我听见他们说，跟那个又矮又丑的女生在一起，看见她眼角的伤疤，浑身会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伤害就像一把刀，把我的心刺得伤痕累累。从那时起，我关起心扉，再也不乞求他们高贵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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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是初三才转学过来的，她原来在省城读书，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来到这个城市。听同学讲，她的父亲是副市长，所以她刚到班上，就引起了轰动。当然，长相漂亮的星辰，凭那缎子似的长发和甜美的笑容就足以激发大家无比的热情，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星辰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女生，就连对我也满脸热情。我很感激老师将她安排成我的同桌，这个简单的举动，意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在青春的小站与星辰相遇，我想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初来乍到的星辰，在学校里仿佛刮起了一阵旋风。那些天，总有陌生的同学在教室外张望。不用猜，那都是冲着星辰来的，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班上的女生友善地主动与星辰打招呼，一下课就亲热地围绕在她身边，聊得热火朝天，好像她们熟识很久了。我很不屑她们的做法，可能是自卑心理作祟吧，一开始，我对星辰并不友好。

我每天绷着脸，从不正眼看她。星辰也很矮小，但长得洋气，像个芭比娃娃。我听同学说过，我和她坐在一起，就像两个极端，分别代表乡村和城市。虽然被伤害过很多次了，但听见这样的话，我还是会难过。

我的父母是进城务工的外乡人，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打拼。虽然我努力想融入这个城市，但无济于事。我有时会为自己生在农村感到悲哀，但有时我又想，农村有什么不好呢？农村人的真诚和朴实是有些城里人都没有的。这样矛盾的想法一直在我心里起起伏伏。

我的敌对情绪，星辰一目了然，只是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针对她。她遭到我的几次冷面孔后，也有点尴尬，但依旧用笑脸相对，只是话少了。后桌的女生有次拉住星辰，轻声细语地告诉她：“柳之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人，班上同学都不爱与她交往，你以后也不要再搭理她。”我听见星辰说：“没事，熟悉后就不会啦。她可能是不爱说话而已。”我佯装不知，低着头翻着手里的书本，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感动。

星辰并没有因为同学的话而不理睬我，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份友情。我和她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于她而言，她对我的友善可能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本身的教养和对我的一种怜悯吧。我一次次这样猜想，心里很不舒服。我不需要怜悯，我也有自尊，虽然卑微，但不允许别人轻易践踏。于是有一次，在星辰又笑容满面地问我话时，我冷漠地说：“收起你惺惺作态的笑容吧，对我这种人你完全不需要这样。”我的凛然和冷冰冰的语气吓到了星辰，她的眼眶里突然泛出泪花，看着我，一会儿后才哽咽着说：“为什么这样？我做错了什么？”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很后悔自己对她说的话，星辰根本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只是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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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句话，我彻底把星辰得罪了。那几天，她一看见我就目光躲闪，匆匆低头。见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黯然。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星辰？为什么要拒绝这份友情呢？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友谊。

我再也无法独自沉溺于书本中而不理会周围的世界，我开始关注班上的同学，特别是注意星辰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与其他同学亲密无间地交流和玩乐时，我心里会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加入他们的聊天，我想星辰一定会接受。但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

有一天晚上，我在做作业时，突然听到妈妈对爸爸说，她今天去了副市长家做钟点工。“副市长？”一听到这三个字，我的耳朵竖了起来，会不会是星辰家？他们两个兴致勃勃地聊着，我却是一点做作业的心情都没有了。如果真是星辰家，她万一知道了我妈妈在她家做钟点工，会怎么想？

我怎么会忘记呢？初一那年，我给在外做钟点工的妈妈送午饭，没想到，那居然是一个同班男生的家。我进去时，他们一家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我。他的妈妈还问那男生：“她真是你的同学呀？那坐坐吧。”客套的话，却夹杂着明显的轻蔑。我的妈妈热情地和他们攀谈起来，那阿姨却不耐烦地说：“你赶快吃饭吧，一会还要继续把卫生间弄干净，我们下午都要出去，没人在家。”妈妈听后，红着脸低下头大口大口吃饭，不敢再吭声。看了妈妈盒饭里的菜，那阿姨又惊呼一声：“大嫂，你就吃白菜呀，也没口汤，怎么咽得下去呢？我们中午还剩了一碗排骨汤，我帮你热热喝吧？”妈妈客气地拒绝了。我不停地催促妈妈赶快吃饭。我一刻也不想在这幢房子里呆，那里的空气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小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妈妈呢？她多不容易呢？”那阿姨说，然后又述说起农民工的可怜。看她一脸悲怆的表情，我真想告诉她：先管好你自己的儿子吧，他一天到晚在学校调皮捣蛋。但我没有说出那些话，怕妈妈为难。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悲伤极了。那个男生不出意料地把我妈妈在他家做钟点工的事宣扬出去了，那些本来就不喜欢我的同学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妈，你以后能不能不做钟点工了，换份工作吧？”我说。

父母停下来，诧异地望着我。

“我就是怕你太辛苦。”我对父母撒了谎，其实是害怕那个副市长家就是星辰家。

妈妈以为我是在关心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说：“辛苦什么呀？”而我却内疚得不敢再吭声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职业没有贵贱，父母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地挣钱养活这个家，没什么丢人，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贪官污吏强多了，至少他们活得真实和坦然。想得明白，却还是放不下，年轻的心里还有虚荣的一面。

我只有更加努力地学习，唯有这样，我的心才能踏实。成绩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每次考试我都斗志昂扬。可是星辰的到来，打破了我一直在班上独占鳌头的格局。我有些愤怒老天爷的不公平，为什么星辰样样都能占齐，连这仅有的一点点骄傲也不留给我？

“那个乡下土豆终于被拉下马了，看她以后还得意什么？”“是呀，她还以为她无人能敌呢……”各种议论在我背后悄然响起。我绷着脸，漠然置之，但内心深处的忧伤却如蔓草般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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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要推荐几名上省重点高中的保送生，我们班分到了一个名额。如果在以前，按成绩排的话，非我莫属，但星辰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她接连几次考试总成绩都比我好，而且她原来还得过省级奥数比赛的前三名，听同学讲，她还在小学时，钢琴就过了十级……星辰是个成绩优秀、多才多艺的学生，再说她还有背景。这么一想，我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心里是有些恨星辰的，她为什么要转学到我们班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师公布保送生名字时，居然是我。在同学们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我惊愕地望着老师，呆住了。“恭喜你！柳之。”星辰笑着对我说，她的真诚我能感受到。我欣喜若狂，愉快地接受了她的祝福。

可是到了放学时间，我的喜悦就被硬生生地浇灭了。我听到后桌的女生说，老师原来定的保送人选是星辰，但她主动放弃了……当时星辰在学校宣传栏出黑板报，我一肚子的话没法问。放学铃声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找到还在画插图的她，一阵质问。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别人让我保送生的名额。星辰看着我，沉默片刻后说：“我确实选择了放弃，因为从各种条件来说，你都比我有资格获得这个名额。我不是帮你，只是还这个评选一个公平。”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好，心里却温暖得要化开了。

“走吧，别发呆。我的板报也出完了。”星辰拉起我的手说。“你确定你不是同情我？”我固执地问，因为除了眉梢的疤痕，我还有脚疾，那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影子，虽然经过长期的治疗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一跑起来，那别扭的姿势还是会让人嘲笑。

“不是。”星辰很认真地说。

在回家的路上，星辰告诉了我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是一个光头。我不信，认为她骗我。为了证实她的话，星辰把我带回了她的家，在她的房间，她一把扯下了她那缎子似的飘逸长发，她真的是光头！我惊愕得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呢？我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她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却没有头发。星辰走过来，轻轻搂住我，说：“我都没难过，你难过什么呢？”

我没有追问原因，那是星辰的伤口，但我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流。星辰递过纸巾给我，笑着说：“别为我难过啦，人生哪能事事如意呢？不过，要为我保守秘密哟！”我看着她微笑的脸，用力地点点头，心里却在责怪自己当初对她那么不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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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星辰成为好朋友，跌破了很多人的眼镜。有很多同学因为好奇去追问星辰，她逗乐说：“难道我和柳之是敌人吗？为什么不能做好朋友呢？”我在旁边听了，心里暖暖的，星辰是我在这个学校里的第一个朋友。

有星辰天天陪在身旁，我快乐起来了，有时还会主动和她开玩笑。星辰看着我灿烂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柳之，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美！以后可不许再绷着脸了，好凶哟！”听着星辰的话，我红着脸局促地点头。就像星辰说的，好坏都是一天，快乐是自己的事，如果连自己都不善待自己，还能奢望别人么？我们要快快乐乐地生活，把每一天都过得精彩纷呈，这样才能无憾于美好的青春年华。

星辰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虽然她还在化疗期间，但她乐观积极的态度，从来就不会让人发现她还是一个病人。星辰特别爱美，每天上学前，都要把自己收拾得青春靓丽。那头假发，她细心打理，梳理得纹丝不乱，有时，还会扎上一条颜色鲜丽的丝带。

“笑容可是最美的饰物，具有无与伦比的美丽，记得每天都要带上哟！”星辰不仅教会了我穿衣打扮，还把她的美丽秘籍传授给我。受她的影响，我不再整天耷拉着脑袋，不再绷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不再躲闪身边的人，我对他们露出了我最真诚的笑脸。我不再患得患失，不再哀叹自己出生于农村的现实，我的自信和热情渐渐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株没人在意的卑微的狗尾草，因为我的生命中有星辰，她是一道彩虹。

“生命的长度由不得我们选择，但生命的质量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把握，不是吗？”有一次，她这样对我说时，我难过地抱住她泪流满面。她的话那时我已明白，因为患病，她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她不愿意在医院浪费时间，说要趁活着时，做最好的自己。

做最好的自己——这是星辰留给我的毕业赠言。

我希望会有奇迹，希望星辰能够一直陪伴在我身旁，因为她是一个那么热爱生命的善良女孩，她一直在做最好的自己。我也要像星辰一样，因为遇见她以后，我不再是一株狗尾草，我也要开出自己生命中最绚烂的青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