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门诗话》编选与法式善诗坛地位之确立

2013-04-29 19:54李淑岩
求是学刊 2013年5期

摘 要:乾嘉时期,蒙古族诗人、国子监祭酒法式善积极主持诗话编选活动,历时20余年编订《梧门诗话》十六卷,是书收录诗人、诗作数量多、地域广,且无门户之见,兼收众长,在这一时期的诗话中,颇具特色。长期而广泛地编选《梧门诗话》,为法式善在文坛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并为其在乾嘉时期北方诗坛盟主地位的达成构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平台。

关键词:乾嘉时期;法式善;《梧门诗话》;诗话编选;诗坛地位

作者简介:李淑岩,女,文学博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教育厅面上项目“法式善与乾嘉时期文人交游研究”,项目编号:12512141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3)05-0135-07

乾嘉时期,海内承平,偃武修文,汲汲于名利的文人们在从事创作的同时,往往借助其他方式达到立身扬名的目的。蒙古族诗人法式善(1753—1813)足不出京畿,始终任职文官,却以不懈努力获得了时人的认可,如陈以湉将其与袁枚相提并论:“时帆祭酒,文誉卓著,尤好奖掖后进,坛坫之盛,几与袁随园埒,而品望则过之。”[1](P309)黄安涛《时帆先生小传》称颂其“尤好奖进,一时坛坫之盛,几与仓山南北相望”[2](卷八)。虽有些过誉,亦可窥见法式善在当时文坛的地位与影响。法式善的声名与其征绘、征题《诗龛图》,召集“诗龛雅集”、“西涯雅集”的诗学活动密切相关,同时,几乎伴随其仕宦生涯始终的《梧门诗话》编选活动也为其赢得了声誉,并为其在乾嘉诗坛继袁枚之后北方诗坛盟主地位的达成搭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平台。

乾嘉时期诗话之作蔚为大观。法式善诗话编选究竟有何特色,能佐助其达成诗坛立身扬名的内在诉求?考察《梧门诗话》的特点,突出表现为“捜才路广、揖客途宽”[3](文卷一)。说其广,主要是就其收录诗人的地域而言,兼指其收录诗人的身份、性别、民族;说其宽,主要指其收录诗人不限于门户之见,博取众长。

其一,《梧门诗话》征选诗人、诗作,不限地域,遍及南北,终以编选地域之广而闻名。这也是其编订的初衷,《〈梧门诗话〉例言》云:

即今作者,递变指归不一,而是编则第录康熙五十六年以后之人,其盛朝遗民、开国硕彦已见于昔贤著录者,概不重出,以免沓复之嫌。国朝前辈如王渔洋、朱竹垞,皆著有诗话,宏奖风流,网罗殊富,然于边省诗人采录较少,近日袁简斋太史著《随园诗话》,虽搜考极博,而地限南北,终亦未能赅备。余近年从北中故家大族寻求于残觚破箧中者,率皆吉光片羽,故是编于边省人所录较宽,亦以见景运熙隆,人才之日盛有如此也。[4](卷四)

此文收录在嘉庆十二年(1807)扬州绩溪程邦瑞刻本中,因此《〈梧门诗话〉例言》之作至迟当在是年(1807)。当时《梧门诗话》还在编选过程中,法式善便明确了选录诗人、诗作的初衷与愿景。其以先贤王士禛《渔洋诗话》、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及前辈袁枚《随园诗话》作比,指出王士禛、朱彝尊虽存广取博收之念,然以所录边省之作偏少为憾;《随园诗话》虽曰“搜考极博”,然限于地域南北,未免言过其实,因此法式善是编则“边省人所录较宽”,努力实现其“搜考极博”之追求。最终《梧门诗话》历时20余年,收录了1200余位诗人,籍贯可考者500余人, 涉及18省和1个将军辖区(奉天府),在行政区划上几乎遍及全国,足可与袁枚《随园诗话》所录“十三、十四省”之众相较量,可见法式善广取博收并非虚言。

法式善的采诗经历与袁枚等人又有所不同,因其一生绝少离开京师,不可能像袁枚等人在游历南北之际访友录诗。如袁枚曾言:“余每下余杭,必采诗归,以壮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笃。”[5](P367)游历端州时,亦云:“恰喜文星聚一时, 彭、杨个个树旌旗。足酬太史东来意,不采珍珠只采诗。”[6](卷三十)因其到访,地方人也主动献诗:“余在杭州,杭人知作诗话,争以诗来,求摘句者,无虑百首。”[5](P103)这样的采诗经历是法式善所没有的,所以其大量诗作选录(主要指京师以外的诗人)的唯一途径便是恳请朋旧代为采录,其难度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法式善还是收录到了甘肃、广西、贵州等边省的诗人诗作,实属难得。同时选录诗人遍布十数个省份,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乾嘉时期“景运熙隆,人才之日盛”[4](卷四)的局面。

除编选地域范围之广外,《梧门诗话》在编选诗人的身份、性别、民族上,也力求有所突破。

就选录诗人的身份而言,法式善《〈梧门诗话〉例言》指出:

诗话虽属论诗,然与选诗有别,余于先辈名集虽甚心折,无所辩证,概从割爱。至于寒畯遗才,声誉不彰,孤芳自赏,零珠碎璧,偶布人间。若不亟为录存,则声沉响绝,几于飘风好音之过耳矣。故所录特伙。[4](卷四)

因此,《梧门诗话》所录诗人中,既有英廉、裘日修、曹文植、翁方纲这样身居高位的台阁重臣,也有袁枚、洪亮吉等领袖诗坛的风云人物,然数量更多的却是声名不显、位居下僚、出身贫寒的诗人,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是县令一类的中下级地方官吏以及诸生、布衣、僧人等。如卷二第二十四则:“释野蚕一名梦绿,又称老野。貌寝,眇一目。江南颍州人,祝发河南相国寺。”[7](P73)童子、仆人、商贾皆是法式善选诗的对象,诚如其所谓“寒畯遗才”,“所录特伙”。[4](卷四)

就选录诗人的性别而言,不单收录男性诗人,女性诗人也是《梧门诗话》的关注对象,这虽不是法式善的独创,当时如袁枚《随园诗话》、洪亮吉《北江诗话》中亦多选有女性诗人,然就选录数量而言,均不如法式善的《梧门诗话》。《梧门诗话》第十四、十五两卷选录了一百余位女性诗人的诗作,其选录诗人诗作就数量而言远超过了袁枚《随园诗话》[8](P138),法式善认为“本朝闺秀之盛,前代不及”[7](P461),遂在《梧门诗话》中毫不掩饰对那些名媛才女的热情颂扬与肯定。如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幽香冷艳,合长吉、飞卿为一手,真闺阁奇才也”[7](P414);评沈蕙孙《翡翠楼集》“识高才俊,一空凡艳”[7](P421);评陈雪兰“闺中王孟,不虚也”[7](P449);等等。这与当时一些学者对女性问题的保守态度是背道而驰的,如著名学者章学诚就曾批评袁枚教习女弟子,“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9](P295-296)所以,法式善与袁枚遥相应和,如此大张旗鼓地收录女性诗人,赞美她们的才学与创作,肯定她们的诗学活动,“这无疑是他思想解放的重要表现,是继袁枚之后对封建卫道者的有力回击,从而为从精神上解放妇女、促进清代女性诗歌的创作与流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8](P138)。

此外,与同时期各家诗话相比,《梧门诗话》选录八旗诗人的数量也是最多的。当时诗话中收录八旗诗人的数量多寡依次是法式善《梧门诗话》47人、袁枚《随园诗话》28人、王昶《蒲褐山房诗话》7人、吴嵩梁《石溪舫诗话》2人、洪亮吉《北江诗话》2人。

其二,《梧门诗话》在选录诗人诗作上能够广采博收,不限于门户之见,使其征选诗人诗作颇为广泛。这既是法式善的选诗标准,也是其诗学主张的一种表现。法式善创作的动机源于其恰逢盛世,有感于“国朝教泽涵濡,诗学之隆,超轶前古”的景运熙隆,特此彰显“百数十年来名人志士项背相望”,人才日盛之况,遂而编录诗话,一方面使“词苑菁英、骚坛遗轶”能得以流传,另一方面使得流布世间的“零珠碎璧”不至于“声沉响绝”,这是法式善《梧门诗话》创作的初衷。[4](卷四)同时,法式善于《〈梧门诗话〉例言》中也表明了其评诗的原则是坚持“读书论古,要当别有会心,乃不为前人眼光罩定”[4](卷四)的求是精神,即不为时论所囿,不盲从一家之言,要别有会心,均以诗相发明。《〈梧门诗话〉例言》又强调“是编于诸家不过品题风格,考证遗文而已”[4](卷四),故所选诗篇无关教化,亦无须谈论实事,旨在品题风格、考证遗文。《梧门诗话》收录的诗人诗作,其中不乏以王士禛为代表的神韵派、以吴伟业为代表的娄东派、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以厉鹗为代表的浙西派、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和以翁方纲为代表的肌理派,还有许多不属于以上诗派的诗人。法式善对于以上诗派均有收录,且采取“要无苛论,亦不阿好”[4](卷四)的批评态度,绝不厚此薄彼。所以“是编或纪其人,或纪其事,皆与诗相发明,间出数语评骘,亦第就一时领悟所到,随笔书之,未必精当”[4](卷四),这是其贯穿始终的品评原则,值得肯定。

其三,诗话选诗的当代性。清代诗学繁荣,诗话创作宏富。蒋寅考察清代诗话今存977种之多。[10](P5)就其选诗年代而言,一为古今杂陈,一为选诗于当下,以前者居多。如乾嘉时期影响最大的袁枚的《随园诗话》,编选诗人古今杂陈,或唐或宋,均有涉猎,兼选当代诗人。翁方纲的《石洲诗话》、洪亮吉的《北江诗话》、舒位的《瓶水斋诗话》均是如此。与之相对的是选录当代的诗话,如王昶的《蒲褐山房诗话》,“起于康熙末年,迄至嘉庆初年”,共得作者409人,“庶几可窥乾隆一代诗人之大概”。[11](P62)吴嵩梁的《石溪舫诗话》,收录诗人多为与其“相交结者”[12](卷首),共录诗人101位1;许嗣云《芷江诗话》,收录乾嘉间诗人300余位。而法式善的《梧门诗话》收录了同时代的千余位诗人,籍贯可考者达500多人。

法式善倾注近半生的时间来编选《梧门诗话》,求诸友朋助其采诗各地,最终使其诗话在征采地域之广、数量之多、范围之宽以及选诗的当代性方面都别具特色。事实上,依据传播学的理念,法式善采诗的路途有多远,其声名流传就有多远;采诗的群体范围有多广,影响就有多广。正所谓“祭酒当年有盛名,一编诗话集群英。尽多湖海流传句,兼有承平雅颂声”[3](卷三十)。

有关诗话功能的探讨自古有之,历来说法纷纭,不外乎具有记录遗文逸事及传播作者与作品的功能。而这主要是站在被编选者的立场上而言的。如民国四年(1915)吴功溥序邬启祚《耕云别墅诗话》说:

诗话小道也,然卿大夫勋业彪炳于史册者,其遗文逸事恒赖是以传;文人墨客名声表著于当世者,其精言妙论亦赖是以传;而田夫野老、才子佳人勋业不彪炳于史册、名声未表著于当世者,其遗文逸事、精言妙论尤赖是以传。即金石之琐闻,诗歌之要诀,亦无不赖是以传。故夫著者不小之而不著,读者亦不小之而不读,而诗话之传者乃益多。[13]

以上有关诗话的评论,典型地反映了诗话的功能。以此反观《梧门诗话》,亦具有存诗、存人的文献价值,以及传达作者诗学理念的传统功能。如《梧门诗话》卷一记录的一段逸事:“新建曹文恪公,余庚子座主也。闱中得余卷,已判中而旋失之,遍觅弗获。或劝以他卷易之,公勃然曰:‘渠诗吾以烂熟胸中,非此卷不可。搜索竟日,忽于帐棚上坠下,公大喜,于是获隽。每于广座对客指余曰:‘此吾门生中诗人也。辱赏若此。”[7](P35)礼部尚书曹秀先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充会试主考官,法式善中本科第九十五名。[14](P428)有关法式善录取过程中的戏剧性情节,得益于《梧门诗话》的记录,生动而传神,与其他史料互相印证1,强化了法式善对曹秀先知遇之恩的念念不忘。另,《梧门诗话》披露了洪亮吉得以闻名于世与蒋士铨等人的推崇有关,如卷一第三十一则云:“蒋心余编修主扬州讲席,雅重洪稚存。赠以诗,有云:‘铁崖乐府容斋华,万口争传洪亮吉。谁知二十五年身,一领蓝衫尚垂翼。访我芜城说经地,开阁延君感君意。衣留黄海万峰云,箧守冬官一篇记。彭芸楣参知时为江南学使,和云:‘以砚为田耕以笔,失得随人岁凶吉。男儿贫贱慎所因,莫假俗流生羽翼。使者阶前几尺地,吐尽胸中千古意。落笔根源篆籀文,满胸堆塞琅琊记。稚存由是知名。”[7](P43-44)再如揭示郑板桥晚年无子嗣,画竹以代,“写老竹一枝,旁作孙枝数竿以赠”[7](P75)的生活细节;记载翁方纲因仰慕东坡,“每腊月十九日,悬玉局像,焚香设祭,邀同人饮酒赋诗”[7](P54-55)的风雅之举;等等。揭示了《梧门诗话》不但具有载记文献资料的一般功能,还注重历史细节的叙述,在展现历史丰富性的同时,具有小说家言的修辞价值。有关《梧门诗话》所寄托的作者诗学理念的探讨,学界已有精当阐述,此不赘言。

侧重选录名人,借助名人效应达成自身及诗话的影响力,是法式善《梧门诗话》的一个重要特征。清代文坛,出于各自的文学与政治目的,文人间交游广泛且形式各异,内容多样。为自己的诗文集征索序跋文,是较为普遍的文人交往内容。尤其是初登文坛的后辈,问字求学于前贤师长,亟待得到前辈的认可,以提升自己于同辈学侣中的声望,并确立在后学门生中的地位。通过耳濡目染,法式善清醒地认识到结识前辈大家,进而得到他们的认可与提携对确立自身诗坛地位的重要性。于是,法式善“尊性灵派的代表作家袁枚为‘前辈,爱读《小仓山房诗集》和《随园诗话》,并恳请袁枚替他的《存素堂诗初集》校勘、作序”[7](P133)。并且,他在编选《梧门诗话》中还频繁征引袁枚、翁方纲的诗文及事迹。经笔者统计,在《梧门诗话》收录的诗人中,评诗条目898则,涉及袁枚的共36则,且“袁子才”、“随园”、“随园弟子”、“《随园诗话》”反复出现,如“袁子才”出现了22次,“随园”、“随园弟子”及“《随园诗话》”共出现了16次,这在所收录的同时代诗人中出现的频率无疑是最多的。

同时,就选录与袁枚有关的条目而言,在诗学观念上,除有限几则外,整体倾向于对袁枚诗作或诗学评价的认同。一是直接称颂袁枚及其弟子的诗作。如称赞袁枚在陕西所作《登华山青柯坪》诗“可与孟东野‘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句并传”[7](P53),肯定袁枚《野寺》诗“可谓幽而不冷”[7](P83),称赞袁枚的《生挽》诗“可谓善于翻新”[7](P45)。评价随园弟子陈基“诗善写性灵,而造语精到,无率易之病,是善学随园者”[7](P387),称赞陶涣悦诗作“真得随园衣钵者也”[7](P278),等等。二是直接记述自己与袁枚的诗学互动。如“余题袁子才诗集,有‘万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之句。子才见之,寄书云:‘此二语真大儒见道之言。昔人称白太傅与物无兢,于人有情,即此之谓。仆亦曾刻‘寡愁多情四字印章,聊以自勉。三人者,可谓‘心心相印,不谋而合矣”[7](P125-126);又如“辛亥夏,子才又寄书”[7](P126);再如袁枚极推崇邱浩亭诗,苦于遗篇散佚不传,所以当法式善见到邱浩亭的诗作时,“因钞寄随园,所谓物以少为贵也”[7](P146);等等。旨在揭示自己与文坛前辈袁枚的关系密切,将袁枚对自己的称许直接写入诗话,也不排除借助袁枚的赞誉来提高自己的名声。三是所录之人或是袁枚所称赏的,或是《随园诗话》曾收录的。袁枚赏识的,如“何南园士永,江宁人。诗为袁子才所赏”[7](P83);“蒋心余编修诗,袁子才称其‘摇笔措意,横出锐入,凡境为之一空”[7](P133);“刘松岚大观,丁酉拔贡,出宰粤西十年,今官河东观察。诗工五言,袁子才谓思清笔老,风格在韦、柳之间”[7](P269)。《随园诗话》曾收录的,如“海珊遂成长于咏史。《随园诗话》载其《三垂冈》诸作,俱极新警”[7](P29);又如“《随园诗话》称杨次也《西湖词》、李啸村《虎邱词》、程午桥《虹桥词》、黄莘田《虎邱词》冠绝一时”[7](P303);等等。尽管收录大家诗作是诗话编选的常态,但是在乾嘉时期像法式善这样如此大规模选录袁枚的诗作,或以袁枚的选录标准编选诗人诗作,一方面说明了袁枚在当时诗坛的地位及影响力,另一方面法式善也可借助名人效应委婉地提升自己在文坛的地位。

就诗话编选的社会功能而言,编选诗话也是交往的手段,借助入选诗话的诗人设定,既可巧妙地达成编选者的出名心理,也为入选者提供了可以表达自我的平台。

从诗话所选录的诗人来说,不外乎名人与非名人两类。对于名著当时的文人,他们的名字与诗篇反复地出现在各家的诗话中,曝光率很高,这是常态,且这些有名望的人也不会拒绝自己的出镜率。而对于非名人群体,借助诗话的传播,也可直接或间接实现其留名于世的心理诉求。如蒋廷恩序钱泳《履园丛话》云:

余曩在京师与法时帆祭酒选《及见录》,尝录其诗,既又见钱塘袁简斋先生之《随园诗话》、乌程戴菔塘太常之《吴兴诗话》、阮云台宫保之《定香亭笔记》、先友吴枚庵之《印须集》皆选其作,乃知梅溪之诗所传海内者,若是其广且博也。[15]

蒋廷恩在京师法式善居处见过钱泳的诗作,但是并未有特别的记忆。然屡次在时人的诗话中阅读到钱咏诗篇,遂而激起其强烈的好奇心,也就有了其开始留意钱咏,走近并结识钱泳,并序其《履园丛话》的行为。换言之,在前期刊时代,借助诗话的传播,使得一部分诗人有了可以扬名于世的可能,尤其是未成名的诗人,很想借助这个平台以达成其留名于世的心理。

《梧门诗话》的创作初衷即是倾向收录非名人之寒畯之士的“零珠碎璧”,免使其“声沉绝响”。如卷七:“仁和王见大文诰负异才,不染尘俗,兼工诗画。戊申上春,独游皋亭山,至太平废寺,爱其二松奇古,因自署为‘二松居士。鹤山龙泉、精蓝琳宇,所至有诗,且为援考故事,订正旧闻。兴至则鼓素琴,写寒花数幅而去。”[7](P224)卷六:“王澹人金英自号菊庄居士,秣陵人。诗工。遇啬,潦倒而没。裘漫士、彭芸梅、蒋心余诸先生皆礼重之。”[7](P187)卷五:“朱雅山布衣钟字子春,笮浦人。屏迹海上,不与俗接,三旬九食,未尝乞怜于人。徐雪庐推重其行。时阮云台抚浙,秦小岘为杭嘉湖观察,每致欲见之意,卒不往谒。”[7](P161)当时的寒士布衣中以诗名世者何止于此,幸运的是其中一些诗人诗作被《梧门诗话》所收录,给他们身后留名提供了可能。换言之,《梧门诗话》选诗于当代的主旨正好应和了选录者的这种心理,随着编选的深入,其交往的群体也在扩大,也就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法式善在当时的知名度,扩大了其在文人间的影响力。如刘锡五序法式善《存素堂诗二集》云:“诗龛者,先生所居,聚古今人诗集毋虑数千家实其中,起居饮食无适而非诗者。先生既以诗提唱后进,又好贤乐善,一艺之长津津然不啻若自其口出,以故四方之士论诗于京师者,莫不以诗龛为会归。盖岿然一代文献之宗矣。”[16]李世治序亦云:“庚子秋,试京兆,幸隽访知骚坛树帜有法梧门先生。是年春捷南宫,旋由内翰跻大司成,造就海内人才盛矣。家君宦蜀晋,时余侍左右,到处遇景仰诗龛者,心怦怦以未读其稿为恨。”[16]可知,这与其《梧门诗话》的编选当不无关系。

此外,有意标榜与大家诗话的不同,客观上亦可达到吸引人眼球、刺激读者阅读的炒作作用。这在《〈梧门诗话〉例言》中即以指明,国朝前辈如王士禛、朱彝尊、袁枚等皆著有诗话,宏奖风流,网罗殊富,然在选录边省诗人诗作方面都有所不足,所以《梧门诗话》编选初衷就是要有所突破。因此,不可否认法式善在编选内容的安排上有意识地标举袁枚等所看重的名人效应,这确实给法式善的编选活动带来了正面的影响,扩大了其本人及其诗话的知名度与影响力。

“在大众传媒缺如的前报刊时代,能够传播(即今所谓发表)单篇作品的载体只有两种——诗选和诗话(包括笔记)。”[17]因此,诗话的编选对被选者而言,可以实现因诗而存人的潜在诉求;与此同时,从编选者来说,这种文学活动直接的收益是扩大其知名度与影响力,间接长远的收益是借其达成一种立言的不朽。这从法式善编选《梧门诗话》与该活动的影响中可见一斑。

一方面,愈加彰显了法式善在当时诗坛奖掖后进、惜才爱才之名。诚如前文所述,编选诗话的最直接受益者当是被选录的诗人,他们只待诗话刊行,自己的诗与名随文流传;而编选者则要进行选诗、评诗,最终还要面临自费或请人代为刊行的问题。《梧门诗话》刊行时即面临这样的问题,陈文述曾指出:“此稿凡十六卷,多乾隆、嘉庆两朝文献。鄙人曩在京师,曾与编纂之役。祭酒清宦,无力付梓,以属屠君琴坞携至江左,屠君旋以病废,因以属余,今余将归耕西溪,不及再为料理,因属朱君酉生携交两君。春明坛坫,人海多贤,得付手民,亦艺林盛事也。”[3](卷三十)《梧门诗话》刊刻之愈坎坷,则愈加凸显法式善品格之高贵。又因法式善有意识地选编寒畯之士及边省诗人诗作,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其奖掖后进之襟怀。郭麐所谓:“梧门先生法式善,风流宏奖,一时有龙门之目。”[18](卷五)王昶谓:“经师文士,一艺攸长,莫不被其容接。”[19](P139)此言不虚。

另一方面,他人征引《梧门诗话》也可提升法式善的知名度。也许法式善编选诗话之初主观上没有这种意识,但是自诗话编选以来,客观上却成为其立身扬名的另一种宣传手段。诗话、诗选如同近代以来的报刊一样,“为作品提供了一个发表和被阅读的公共平台,充当了作品的保存者与传播者”[17],而以今天报刊时代的某些理念反思、审视这些曾经扮演过期刊角色的诗话,当下评价期刊价值的重要参考元素——影响因子,即期刊及其文章被征引的频率,那么,诗话被后人征引、批评的频率也就相当于今天期刊评价体系中的影响因子,这既是衡量一部诗话、一篇文章价值的因素,也是对诗话编选者、文章作者评价认知的参照。事实上,法式善的《梧门诗话》在当时和后世都有着较高的征引频率。

首先,最多的征引方式就是《梧门诗话》的条目直接被选入到时人或后人编订的诗文选集中,如阮元的《两浙 轩录》、张维屏的《国朝诗人征略》等。其中,《两浙 轩录》征引频次多达29次,且该集中卢琦、汪筠、江浩然、张宾鹤4人的评述文字全出自法式善的《梧门诗话》。如卷三十:

《梧门诗话》:江浩然,字万原,号孟亭,嘉兴人。少喜读竹垞诗,屡试不利,弃举子业,客诸幕府,记览日博。《注曝书亭集》,世颇称其该洽。诗如《咏春风》云:“爱他寄得多番信,要路闭门不世情。”《题宋徽宗白鹰图》云:“毛羽何须夸白雪,官家曾为著青衣。”抒词寄意,皆极深刻。[20]

又卷三十五张宾鹤,字仲谋,有评述为:

《梧门诗话》:钱塘张仲谋,自号云汀居士,又号尧峰,萧疏旷达,不矜细行,酣饮狂吟,惟意所适。人或訾议之,不顾也。受知怡邸,尧峰没,讷斋主人刻其诗以传。如“花能入梦成香国,醉可名乡续酒经”,“青钱落杖容沽酒,红袖归家学跨驴”,不啻自为写照。古体诗亦奇倔,绝句尤有法,《江上》云:“江上起愁心,愁风更愁水。安得唤莫愁,织手摇艇子。”《舟中》云:“征篷此夕下清淮,归梦迢迢去鹢催。夜半月明惊梦破,橹声疑是雁飞来。”前二语绝不用意,归重一结,法出唐人。[20]

其他25人分别为沈近思、吴斯洺、金志章、诸锦、严遂成、商盘、张映斗、曹庭栋、杭世骏、姚汝金、姚世钰、周大枢、齐召南、周天度、钱载、符曾、陈撰、吴鸿、梁梦善、王又曾、平圣台、陆飞、邵晋涵、童钰、高文照。

其次,摘录《梧门诗话》中选录的诗人诗句,作为品评人物的依据。如时人戴璐的《吴兴诗话》卷九:“陆广文正甫,端师子,入籍仪征,己卯举人。有句云:‘乱山衔落日,一乌下寒空。见《梧门诗话》。”[21]又晚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八十三评述王又曾时引述道:“《梧门诗话》举其佳句云:‘画桥脱板低新涨,酒旆悬风恋旧题。啼遍鹧鸪烟翠合,唱来欸乃月波昏。桥外饧箫寒食路,柳边蠡殼酒船窗。皆为时传诵。”[22]

再次,对《梧门诗话》选录内容进行考辨。如晚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十二载:

法祭酒《梧门诗话》云:“汪杜林先生未散馆即擢庶子。”康祺按:杜林名应铨,康熙戊戌科状元,江南常熟人。其同乡陶贞一先生《传略》称:“应铨以宫赞致仕。”《常昭合志》亦称“应铨以修撰直南书房,擢左春坊赞善,辛丑分校礼闱。”是应铨未官庶子也。《诗话》恐误。[23]

此外,还有征引《梧门诗话》中涉及的枢密史料的,如梁章钜《枢垣纪略》卷二十七曾转录曹剑亭侍御官御史时,曾纠大学士和珅家奴刘全诸不法事的内容,等等。以上仅举数端,略窥《梧门诗话》在当时及后世被他人著述征引的情况。不论哪种形式的征引,都揭示出《梧门诗话》曾受到的关注,而这种关注正说明了《梧门诗话》的影响力。

总之,法式善自科举步入文坛,由寻常文人逐渐成为继袁枚后北方诗坛盟主,这一殊遇除却创作基础外,离不开其自觉地留名意识对其诗坛地位达成所起到的作用。《梧门诗话》的编选就是其自觉留名意识下精心考量的结果,这也是诗话这种文体在特定时代氛围下展现出的特有的社会功能,同时《梧门诗话》的编选也为法式善在诗坛地位的确立搭建了不可或缺的平台。

参 考 文 献

[1] 陆以湉. 冷庐杂识[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2] 黄安涛. 真有益斋文编[M]. 道光刻本.

[3] 陈文述. 颐道堂集·诗选[M]. 嘉庆十二年(1807)刻道光增修本.

[4] 法式善. 存素堂文集[M]. 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

[5] 袁枚. 随园诗话,王英志批注[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6] 袁枚. 小仓山房诗集,王英志批注[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7] 法式善. 梧门诗话,张寅彭,强迪艺编校[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8] 陈少松. 评法式善《梧门诗话》[J]. 南京师大学报,1999,(5).

[9] 章学诚. 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仓修良编注[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0] 蒋寅. 清诗话考[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11] 张寅彭. 新订清人诗学书目[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2] 吴嵩梁. 石溪舫诗话[A]. 杜松柏. 清诗话访佚初编[C]. 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

[13] 邬启祚. 耕云别墅诗话[M]. 宣统三年(1911)刻本.

[14] 阮元. 梧门先生年谱[A]. 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C]. 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

[15] 钱泳. 履园丛话[M]. 宣统三年(1911)刻本.

[16] 法式善. 存素堂诗二集[M]. 湖北德安王墉嘉庆十七年(1812)刻.

[17] 蒋寅. 清诗话的写作方式及社会功能[J]. 文学评论,2007,(1).

[18] 郭麐. 灵芬馆续诗话[M]. 嘉庆二十一年(1816)孙均刻,二十三年(1818)增修本.

[19] 王昶. 蒲褐山房诗话新编[M]. 济南:齐鲁书社,1998.

[20] 阮元. 两浙 轩录[M]. 嘉庆刻本.

[21] 戴璐. 吴兴诗话[M]. 民国吴兴丛书本.

[22] 徐世昌. 晚晴簃诗汇[M]. 民国退耕堂刻本.

[23] 陈康祺. 郎潜纪闻[M]. 光绪刻本.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