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乌伦古河在沙尔托海拐了个柔柔的弯后,就缓缓向太阳回家的方向流去。
河湾像女人腰下鼓起的臀部,又像女人胸部凹下的乳沟,让看到它的男人们有种想要跳到河里洗澡的冲动。
沙尔托海是阿勒泰地区青河县的一个乡,哈萨克语的意思是茂密的黄色森林。
像别的很多乡一样,乡政府都被圈在院子里;只是,沙尔托海乡政府的院子收拾得像日子殷实的大户人家。
院儿里三十年前种下的一排柳树已长成大人的一抱子粗,枝叶像把大伞,遮挡着乌伦古河边七月火一样的太阳。
柳树边一条笔直的小水渠里淌着清凉的水。渠边是修理整齐的长着三叶草的草坪。三叶草盛开的白花,在有一丝没一丝的风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清香味。红肚皮小鸟的叫声时有时无地从高大的柳树上掉下来。要不是门口挂着乡政府的牌子,说这个院子是乡领导办公的地方,有人可能不大相信。
乡政府的大门敞开着,像随时准备接纳来访的乡民。不过,现在是下班的时间,并没有乡民来访。
一头可能是还没混饱肚子的牛,见乡政府的大门开着,就探头探脑地溜进来。
牛瞪着灯泡一样的眼睛,看都没看一眼我们这帮坐在凳子上闲聊的人。
真牛!简直是目中无人。这是我看到那头牛时的第一反应。
牛甩甩兮兮地走到三叶草草坪上,张开大口,揪着嫩绿的草叶就吃起来。
我不知道那头正在吃草的牛白天干啥去了,在太阳都斜到屋顶的时候还没把肚子填饱。它太像我们小区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到月底还没挣到买面粉的银子。
按说天一亮牛的主人就会把牛从圈里赶出来,让它去有草的地方吃草。吃草是牛的工作,就像坐办公室是领导的工作。
牛一点都没客气地嚼着三叶草,好像那片整齐的三叶草是它种的一样。
我搞不懂牛在吃草的时候草是否愿意,可牛要是不吃草又有什么可吃的呢。况且,牛在吃草的时候,草也没反抗,要是草不愿意的话肯定会叫唤的。
我看着那头正在专心吃草的牛,反而为草担心起来。可最终,我没有看到草有什么不高兴。
我猜草一定有它自己的想法。草想,自己长出来就是让牲口吃的,反正牲口吃完了我还要长。就像人身上的垢甲,天天搓,可还是天天都有。这让我想起江湖上的一句话,钱是儿子娃娃身上的垢甲。
可草是大地上的垢甲吗?
草大概有时就是大地的垢甲,有时却是大地的衣服,就像我们身上的衣服一样,要是没有,会让人笑话死的。
乡政府的这片草坪可能就是乡政府的一件什么衣服。
三叶草对牛没什么意见,可乡政府的一个乡官却对牛有了意见。乡官心想,你一颗草都不种,凭什么就吃?你比我还牛逼?
坐在树荫下的乡官,起初只是拿乡官的眼光看着低头吃草的牛。牛的眼睛很大,却没看出乡官的心思。牛的眼中只有草,因为牛知道草能填饱它的肚子。
树下一群人都在看牛吃草。不知谁多事地看了一眼那个乡官,那乡官一下就坐不住了。按理人对与己无关的事大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乡官被那个看他一眼的人激起了豪气。
牛好像很不知趣,不仅自己吃草,还抬头冲院外叫了两声,像在招呼和它一样到天快黑还没混饱肚子的同伴。叫声刚落,从门口又进来几头牛,那些牛学着先前进来的那头牛的样子,招呼都不打就低头吃起草坪上的三叶草来。
这太过分了!
乡官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蹦子冲到牛的跟前,连骂带喊地把那几头牛撵出了乡政府的院子,还恨恨地关上了院子的铁栅栏大门。
出了乡政府院子的牛在受了短暂的惊吓后,马上就恢复了自己慢吞吞的牛性,依旧晃着甩甩兮兮的身子,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走了。临走把几滩稀稀的牛屎留在了乡政府干净的院门口。
钓 鱼
都说钓鱼钓的是心情,可我老觉得现如今许多钓鱼的人钓的却是欲望。那种独钓寒江雪的钓者固然有之,但更多的钓者却在未下钩之前,满脸便荡漾着一股灿烂的鱼香味。
算起来我的钓龄也有十来年了,可不知为啥,钓技却只停留在初级。
也许我本人的悟性太低,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把这种人和鱼的游戏太当回事。也许我就这个样子,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把啥事当个事。
我钓鱼的目的至今连我自己还都说不清楚,就像一个抽了好多年烟却没染上烟瘾的人。有时好像是为了磨磨自己焦躁的性子,有时也为了弄两条肥鱼回家下酒,说起来的确没啥大的出息。这大概就是我钓了这么多年鱼,还钓技平平的原因吧。若是纯粹钓心情或钓欲望,十年功夫,我的钓技怎么也应该达到一个相当的水平。
其实,要说自己钓了这么多年的鱼,一点收获没有那也不是。不说多少肥鱼借着烧酒下到自己的肚子,单说垂钓过程中还是悟到了一些活人的道理。
我说不上自己是不是个生意人,可至今我手头还做着生意人看不上的小生意。有时我坐在鱼塘边手握鱼竿,眼睛盯着水里晃动的浮漂,脑子里就会时不时地想着一些和钓鱼有关也无关的事情。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把钓鱼和自己做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后来我发现,钓鱼的整个过程和做生意的整个过程惊人地相似。
钓鱼你首先得搞清楚哪片水里有鱼,哪片水里没有鱼。有鱼的水里有什么样的鱼,那些鱼喜欢什么口味的饵料,用什么样的杆和多大的钩多粗的线等。在搞清楚了这些之后,就要找一个你认为合适的钓位,然后开始制作饵料、打窝子、调漂等前期工作,之后就是下杆垂钓。下杆后你就要一心一意两眼盯着浮漂,耐心等着鱼来。来的鱼有大有小,你得凭经验和感觉判断出哪些咬钩的鱼是大鱼,哪些是小鱼,什么时候该提杆,什么时候按兵不动。如果你在那里坐了大半天还不见一条鱼上钩,除了确信你的渔具和饵料等没有问题的话,你就该考虑换一个钓位,因为你开始选的那个钓位的水里是鱼不愿来的地方,所有这些都决定你钓鱼的大小和数量,当然还有你的运气。好多人不相信运气,要我说,人不管干什么都是有运气的,只是运气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能用今天的科学来系统地解释它,但运气的确存在。
做生意和钓鱼一样,开始是市场调查,挑选地点、资金投入、营销策划、全心全意套牢客户等。
现在钓鱼的人越来越多了,就像市场里那些越来越多的商户。水里的鱼也被钓鱼的人钓滑了,滑得就像讨价还价的买主。先不说现在钓鱼的渔具有多先进,单说鱼饵就五花八门,价钱也高得离谱,不像原来,随便拿大头针弯个钩,用线栓在竹竿上,挂上点生面团或蚯蚓,甩到河沟或水塘里就能钓出鱼来。而现在的鱼都贼得了不得,一般的鱼饵根本不能让鱼上钩,再用过去的办法想钓到鱼真是连门都没有。现在要想让鱼上钩,你就得想尽办法往鱼饵里添加各种能引诱鱼的香料,而且还要经常更新才能满足鱼的口味。再说浮漂,以前钓鱼的浮漂用一根小木棒就可以了,讲究一点的最多用鸡毛管子,可现在你再用这些东西凑合,肯定是连个鱼毛也弄不上。现在钓鱼用的浮漂都是几十块钱甚至上百块钱的高灵敏度的浮漂,否则,鱼把你鱼钩上的鱼饵吃光了你也不知道。
其实,自己本可以把生意做得大一些,可做大就要刻意地去花大本钱、动大脑筋、下大工夫,但自己随意的性子和不大的欲望总拽着自己不愿意那样去做,想着能过得去就行。
我喜欢钓鱼,喜欢独自手握鱼竿坐在水边。在外人看来,我是个钓鱼的痴迷者。就像我的那些朋友看我是个生意人。但我有时清楚,有时又不清楚,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说我是生意人吧,这么多年来,我在生意上所能赚到的钱,也仅够维持自己简单的生活。钱在我手里像掐了食的鱼,好像永远都没有长大的时候。说我是个好钓手吧,我却在一次次地抛杆后总不像别人那样有太多的鱼装进自己的鱼护。碰到背运的时候,还会给自己推一个光头。
提前走完人生路的妹夫
妹夫虽说比我小几个月,可却要提前走完他人生的路。
在农场,不定哪天就有青年或壮年突然去世。送葬的车队会拉着逝者的遗体在农场的马路上转一圈,然后埋到东戈壁的坟地里,像在告诉活着的人们,这个人的一生走到了尽头。
通常在这样的时候,一堆退了休、闲在树下的老头老太太会用惋惜又感觉幸运的口气说,老祖宗们说的对,黄泉路上真是没老少呀。可惜死了,正是攒劲的时候,咋就被天给收走了?倒是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还能活球的不行。唉,没办法,这是命。
如今的妹夫躺在黄河路中医院护士站的临时病床上。这是他自去年住院来第三次躺在这家乌鲁木齐最好的医院。
最好的医院也不能治好妹夫的脑肿瘤。
妹夫的脑袋被医生像开罐头一样撬开了两次,都想尽办法要清除他脑子里茁壮生长的癌细胞,可那些癌细胞的生命力比妹夫的生命力要顽强得多,医生没办法将癌细胞消灭干净。用医生的话说,癌细胞在妹夫的脑子里,像一把撒在沙堆里的芝麻,要想把那把芝麻从沙堆里完全捡出来,连老天爷都做不到。老天爷都做不到的事,更不用说那些和我一样是肉身的医生了。
近几十年来,也不知是人太多了还是咋的,患恶性肿瘤病的人像西山戈壁滩上一场大风过后冒出的石头,多得让人没法数清楚。以前只听说某个老得不行的人是得了恶性肿瘤病死的。而现在一死人,多是患上了形形色色的恶性肿瘤,而且年龄越来越小,甚至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孩得恶性肿瘤的。我岳父岳母去年去世的时候,得的都是恶性肿瘤,一个在脑袋里,一个在肺上。
都说现在的医学发达得了不得,能给人换这样那样的器官,可妹夫做了两次手术,医生都没能把他脑袋里的恶性肿瘤取干净。看来现在发达的医术对恶性肿瘤还是没什么好办法。
黄河路中医院脑神经外科的病房里住满了病人,就连长长的过道里也都排满了病床。那些床一个连一个地排在一起,像南方窄窄的河道里拥堵的船只。
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出口。总之,他们最终会离开医院,空出的病床,会被一个个新来的病人填满。
看着那些躺着或被人搀着、颤颤巍巍挪动的病人,我感觉自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病人由于脑子里的病灶,一下子就变得不是自己了。他们要么大喊大叫,狂躁得像刚被猎人捕到的狮子;要么就安静得像一棵永远也没被风吹过的植物,目光怪异或空洞无神。仿佛时间和空间对他们来说都已失去了意义,有意义的只是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大家都希望通过他们的忙碌,让这些有病的脑子恢复正常。
医生说脑子是人体的指挥中心,脑子有病就是指挥中心坏了,指挥中心坏了,整个人就失去了正常的指令,做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现在哪来那么多脑子有病的人,是现在的生活太好了,好得人都不用动脑子,把脑子闲出了毛病,还是现在的人都太善于用脑子了?要不一个人的脑子怎么就能坏掉呢?
去年我到塔城采风,在酒桌上听到一个关于脑子的笑话。说是要拍卖两堆脑子,一堆是乌鲁木齐人的脑子,一堆是塔城人的脑子,二者价钱相差一百倍。问其原因,拍卖人说,乌鲁木齐人的脑子天天用,就连晚上睡觉都没闲着,旧了;塔城人的脑子总是闲着不用,新的。新的东西和旧的东西价钱能一样吗?
上小学时老师就反复对我们说,人长脑子就是要用的。脑子就像农民的铁锹一样,越用越亮,越用越锋利,越用越灵光。可老师从没说脑子会不会用坏,只强调脑子要是长时间不用,会像生了锈的钢枪,打起仗来还不如一根打狗棒。
我不知道妹夫的脑子是不是这么多年用得太多了才得了这治不好的病。反正自他工作以来,他就一直在用着他那不是很灵光的脑子。
在我的记忆里,妹夫好像不是个善于用脑子的人。或者说妹夫不是个脑子聪敏的人。
妹夫在学校上学时,学习成绩一般,像数理化这样要动脑子的学科,他学得不好,倒是文史地理这样需死记硬背的东西还学得不错。我们在一起时,妹夫总喜欢谈他背会的那些知识,像中国的最高点和最低点,美洲的洛基山脉和亚欧交界线波斯普鲁斯海峡,东非大裂谷和乞力马扎罗山等。可他高中毕业终究没考上大学,成为当时众多落榜者的一员。
没考上大学的妹夫在折腾了几年后(去塔里木当过看犯人的武警,回到农场当了几年送信的邮递员),终于混到了农场机关,成了农场工会的一名科员。在工会当科员的八年时间里,妹夫的主要工作是写公文、慰问贫困职工、参加职工的追悼会。和妹夫闲聊时,妹夫说他每年要写几十万字的文字。这些文字有讲话、总结、计划、汇报、悼词等。我开玩笑说,要是你把那些文字变成小说,也该有好多部长篇了吧。妹夫自嘲说,这样的东西写一百年也成不了小说家。记得有一次一个湖北老乡的孩子结婚,请了我和妹夫参加。临时让我主持婚礼,我说我没干过,就推给妹夫,妹夫说他虽然总主持仪式,但都是葬礼,从来都没主持过婚礼。后来妹夫建议把葬礼仪式的步骤换成婚礼的步骤,我才吭吭巴巴地把那场婚礼主持下来。
妹夫在干了八年的工会干事后,终于得到了提拔,成了农场的一个副处级干部,而好几个比他脑子聪敏的人却没他那样的好运气。这并不是说领导没眼光,只是太聪明的人多数情况下聪明反被聪明误。
妹夫在副处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九年。九年里,妹夫也调了几个单位,但始终还是副处的级别。我没听说他在职期间干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也没听说他利用职务捞到了什么好处,倒是听说他以往的那些哥们老是到他家找他喝小酒、谝传子。他的那些哥们总说妹夫是个不错的人,虽说是当了官,还能和哥们一起玩耍,不像有些人,地位一变,连哥们的关系都跟着变了。
我是个信命的人,人一辈子啥命就是啥命。我想妹夫应该是劳碌的命吧。
妹夫头一次手术出院,我建议他跟我去喀纳斯玩一段时间。我说我在那里采风,跟着我到处逛逛,对他身体恢复有好处,而妹夫坚决不肯,说那段时间单位维稳工作很紧张,就硬是回单位上班去了。第二年妹夫旧病复发,做了第二次手术,在手术后的恢复期,我总陪他聊天,建议他身体恢复后能和我一起出去采风,他也痛快地答应了。可他的身体从此再没能恢复到可以和我出去采风的程度上。
想起躺在中医院病床上的妹夫,我脑子里经常会想,一个人在离死不远的时候,都在想些啥?是在想他生前做过的一些事情,还是在想他死了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或是一直在想自己一生中遇到的那个让他死都忘不掉的人,或是想他死了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动物或要去一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妹夫在想什么,可我觉得他的脑子里还是在想很多事情,要不他总是不愿睁开眼睛对我们这些天天都来看他的人说话。
尽管妹夫脑子里的癌细胞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可仍然挡不住妹夫对自己的思考。妹夫的脑子里到底在思考着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就连打开他脑袋的医生也不知道。
我是个没事就爱胡思乱想的人,特别是在生了没被确诊的病时,总想自己是不是得了那种无药可治的绝症;想自己在世的时间还有多长,这些时间够自己干些什么;想自己在断气的时候会不会很疼,会不会有很多人陪在身边,老婆会不会要死要活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不要走,你走了留下我和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想自己年轻时做了许多荒唐事,得罪了周围的人,那些人会不会在我快死的时候,也来到我的病床前,看着我快死的样子,表情很伤感很惋惜,其实心里巴不得我快点断气;想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对我这个将要死去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和他们没一点关系的人,死就死了,就当死了只猫死了只狗;想那些人都觉得反正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到处都是人满为患,每天死个把人对这个世界不会有一丁点影响。有人认为死人在如今不是什么坏事。我不止一次地听人埋怨说,现在怎么不来一场世界大战,把这个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消灭掉才好呢;到那个时候,一个人就可以住好几家人住的大房子,开大马力的汽车,在污染很小的天空下散步。让我不明白的是,那些盼着世界大战的人们想没想过,假如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一瞬间消失,那他自己存在的几率是多少?还有的时候,我自己在想,要是自己真的死了,周围的人恐怕会做出一些让自己气愤的事情。比如那些欠了我钱的人,他们可能会偷偷地乐着,心想那个傻逼在我问他借钱时,居然不让我打欠条。还有那个想我女人想了好多年的男人,心想以前这个家伙总把自己的女人像狗看骨头那样看得那么紧,一点机会都没给我留。这下我好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他的女人了。我还想,人是什么呢?活着时可能什么都是,可以是伟人、高尚者、小人、卑鄙者、商人、农民、强盗、流氓、贼等,可一旦你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人们很快会把你从脑子里像抹桌子上的灰尘把你抹去,要不了几天,桌子上又会落上一层新的灰尘。
妹夫的病情他自己不知道,可妹夫周围的人全都知道。就像那个有婚外恋男人的老婆,谁也不会把这个事告诉她。
医生说,有好多病人不是病死的,而是让病给吓死的。
尽管妹夫不是那种轻易就被什么吓死的男人,可妹妹还是没把病情如实地告诉妹夫,这使妹夫在第一次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当妹夫觉得自己可以工作的时候,就啥都没想回单位去上班了。
不过我觉得妹夫还是知道自己得了啥病,只是在人们瞒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瞒着别人。
来看妹夫的人很多,像小时候生产队过年时来家里拜年要糖果的孩子们,刚走一波又来一波。不同的是,来的人们手里都提着一盒盒营养品或捧着一束束鲜花。只可惜躺在床上的妹夫,现在已吃不下那些形形色色的营养品,也无力观赏那些鲜艳无比的花朵了。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在人不需要某种东西时偏会给你那么多,在你无心再看以往想看又不常看到的人时,那些人却偏又会来到你面前。我怀疑这是不是这个世界的虚伪?好在来看妹夫的人多是带着他们的真诚和惋惜而来,这或许让还没有完全糊涂的妹夫感到一丝安慰,同时,也让妹夫觉得自己短暂的一生还不算失败,虽没有大富大贵,却还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人的一生还求什么呢?我想告诉妹夫,你的生命虽然没能长久,但应该知足了。
妹夫就要走了,他要独自去那个人人最终要去的地方。我不想对妹夫说一路走好,只在心里默默告诉他:既然上苍安排了你的行程,妹夫,放下你的一切,走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
从禾木村去美丽峰的路上,要路过一片哈萨克人的墓地。墓地里坟墓不是很多,估计有三四十座。
一座座坟墓被直径三四十公分的圆木四四方方地围着,像怕里面的什么要跑出来似的。围着圆木的木头圈子很像禾木的小木屋,只是,木头圈子没有屋顶。
一人多高的木头圈子整齐地摆放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它们是禾木的一个什么景点。
我很羡慕那些埋在墓里的逝者,因为他们活的时候就享受着这片被现代人称为上帝后花园的土地,死了却还能安葬在依山傍水、空气清新的美丽峰下。可当我顺着墓地转了一圈后,我的羡慕就随禾木山谷吹来的风一起走远了。
每座坟墓前都立有一方讲究的大理石碑,碑上用哈文刻着死者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我看不懂哈文,不知碑文上那些死者叫啥名字。可碑上的阿拉伯数字却告诉我,墓里的死者在这个世上活过的时间。
从那些数字上看,死者多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大都活了六七十年,基本属于正常死亡。但有座新坟碑文上的数字显示,这个死了不到半年的人还没活到四十岁,就连那些围墓的圆木也是崭新的。
那个用新木头搭起的围栏像新打的家具,在禾木上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淡黄色的光,还散发着浓浓的松脂的气味。
我不知道墓里那个不到四十岁的人是男是女,总之,他在不该死的年龄就死了。
死了便意味着他再不会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干系。在他活着的那几十年里,好也罢歹也罢,从死的那一刻起,便一笔勾销。只是,他生前一定还有好些没做完的事情。那些本该他做的事情却被他像甩包袱一样,甩给了活着的人们。
我不知道他把自己生前的什么甩给了活着的人们,是那个还没能力养活自己的孩子,还是那个忧郁无助的女人,或是那个走不动路的老母亲,那个扛着钐镰整天在山坡上打草的汉子?
可不管怎样,他或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像骑了一匹天马,顺着山后的彩虹,风一样走得影子都没有,任他周围的人再怎么追,也不能把他追回来。
都说人死是一种解脱,可活着的人却都不愿去死,就是上了年纪或身患绝症的人,都要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生命延长、再延长。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我听到最多的劝人不要死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死是好死,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活是赖活。可我觉得再好的死也不会好到哪去,倒觉得再赖的活也比死了要好。尽管我们谁也逃不脱死亡的结局,可有谁不愿意活着呢?因为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干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可如果你死了,什么对你来说都不再有一点意义。
老人说投胎做一次人不容易,既然做一次人不容易,为什么不把这次做人的机会把握好呢?当然,活着的确是件难事,一生高高低低、磕磕碰碰、荣荣辱辱,但只要健康地活着,应该就是幸福吧。
禾木的美丽峰是美丽的。禾木河边的白桦林是美丽的。还有那片摆在美丽峰下禾木河边的哈萨克墓园也是美丽的。可再美的风景,对墓里埋着的那些人还有意义吗?因为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或这个世界对他们的意义,在他们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就消失了。他们留给活人的只是一行数字和用禾木山里的圆木圈起的那堆黑土。
赤脚医生
那个春天的上午,队里被汽车的马达声和嘈杂的人声吵得鸡飞狗跳,像《地道战》里日本鬼子进了高家庄。我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跑到外面看热闹。
队里的大人们都拿着小板凳往学校背后的方向走。我以为队里又有什么热闹的事情,就跟着大人们的屁股跑。
学校后面的空地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些队里的职工,职工们的前方齐齐摆着一排办公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和几个穿军装的人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前。高队长在那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前跑来跑去很是忙乎,看上去就像黄世仁的狗腿子穆仁智。
我知道是队里又要开会了。
那时候生产队总是开会。开起会来又总是吵吵闹闹,不是大声喊些口号就是哭哭啼啼地诉说苦难,搞得队里的人们总是激动得像狗发情。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人们真像周星驰影片里的人物。
总开会却总开不出新花样。但那个上午的会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办公桌前坐的人好像多了几个,阵势也好像比以往要大许多。我感觉那个会可能有点意思,就在人群的最前面席地坐了下来。
会议照常在一片口号声中开始,口号停顿后,一串头戴尖顶纸帽,胸前挂着大牌子,像马戏团里的小丑的人们,被身背钢枪神气十足的民兵押上来。一个办公桌后站着的干部模样的人声音洪亮地对职工们喊,意思是让广大贫下中农们认清眼前的地、富、反、坏、右们!要团结起来!把他们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都不能翻身!而后又对那串戴高帽、挂牌子的人喝道,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那些人都很听话地赶紧把头低下,身子和大腿一下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
我那时还没上学,看着那些人弯腰低头的样子觉得挺好笑,尤其是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有根细细的绳子,绳子连着胸前的牌子,好像那牌子的份量还不轻,把绳子拉得都要勒进脖子上的肉里。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挂着的牌子上都写着巴掌大的黑字,黑字上都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八叉。我虽不认字,但红八叉我曾在哥哥的作业本上看到过。哥哥说作业写错了老师就会在那道错了的作业题上画一个八叉,写对了就会打个弯钩。不过老师改作业时用的都是红色的笔,打出的叉和钩都是红色的。
我觉得眼前这些人可能都是错的吧,要不然他们胸前的牌子上干嘛都有一个像哥哥做错作业后被老师打的红八叉呢?只是哥哥作业本上的叉小,不像他们胸前牌子上的叉那么大,像两把红色的刀子。
可他们的叉又是谁给打的呢?
我把那些低头认罪的家伙从左到右都看了一遍,大多数人我都没见过,可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奇怪,他是我家邻居,队里的赤脚医生。他总给队里的大人小孩看病打针,可他为什么也会和那些家伙站在一起呢?难道他也错了吗?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和一个农场的退休职工谝起了此事,退休职工讲出的故事让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说当年赤脚医生因经常去场部办事,一次碰巧场部给队里发了一些毛主席纪念章,让赤脚医生带回队里交给队长。赤脚医生那时是个爱出风头的毛头小子,刚到队里就碰上一群收工回来的职工,也许是他想在队里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就说农场把发毛主席纪念章这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他了,日后必会重用他。那些职工听说赤脚医生装着毛主席纪念章,就围过来哄抢,还说毛主席像章人人爱,谁抢到谁就戴。一会,抢到像章的人都走了,没抢到的就不愿意,又围上来在他身上乱摸。赤脚医生对那些职工再三解释说没有了,那些人还是不信,就说他一定是把主席像章藏起来了。后来赤脚医生被那些没抢到像章的人缠火了,随口说了一句:我把毛主席像章藏哪儿了?啊?是藏到你妈的×里去了吗?大家听了那话先是一愣,后是脸色都被他吓变了。有个平时和赤脚医生有过节的人就说,你刚说什么,把主席像章藏哪了,你再说一遍,大伙都听到了,他说把主席像章藏哪儿了?你这么恶毒地漫骂伟大领袖,我向领导汇报去。
赤脚医生就这样成了现行反革命,站到了贫下中农的对立面上,和地、富、反、坏、右一起站到了挨批斗的行列里。胸前也挂着一个打着红八叉的牌子。
搬到城里后,偶尔会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看到一群人仰头看墙上贴着的告示。告示是法院处决犯人的告示。那些被处决人的名字上都用红毛笔打着一个红色的钩,像老师批改作业时,打在正确答案上那个红色的钩。我始终搞不懂,那个打在被处决的犯人的名字上的红色的钩是怎么回事。是在告诉人们法官对犯人的判决正确无误?还是在说法官有权利一笔就把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勾销了呢?
小区里的穷人
看了一天的电脑,头沉得像被谁打了一闷棍。下楼去小区的小店买烟,也顺便休息一下干了一天活的脑袋。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小店里没啥人。买了烟悠闲地抽着,就见一位老太太提着一个不大的塑料桶进来,问看店的小伙子看见老马没有。
老马是小区大门的警卫,也就是看大门的,整天在小区大门口的值班室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小区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得他。
老太太是到老马的警卫室接水的。
警卫室里的水龙头没安水表,夏天小区门口摆小摊的也都到老马那儿接水。
老马不在,外面天气又冷,老太太只好到小店里取暖。店里的小伙子不错,叫老太太坐着等老马。
老太太坐不住,一会去看看老马回来了没有,不大的功夫就出去了好几趟。
老太太的穿着看上去很穷,衣服鞋子旧得像她自己。
老太太蜡黄的脸皱巴得像丢在路旁的破布。她进出小店身子崴来崴去,像才学会走路的小孩。估计她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问老太太,怎么,你们家没自来水吗?不等老太太回答,看店的小伙子抢着说,她们家什么都没有。没水、没电、没暖气。
我说那她怎么过呀!小伙子一脸无奈地说,那也得过呀。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酸楚来。
我问老太太:您多大岁数了?
老太太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六十二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老太太怎么看至少也有七十二岁。
我又问:家里为什么没水、没电、没暖气?
老太太说:我没钱,物业上停了。
你靠什么生活?我问。
低保。老太太说。
一个月多少钱?我问。
166块。老太太说。
生病了怎么办?我问。
生病了就不吃饭了嘛。老太太说。
你有孩子吗?我问。
有个儿子。老太太说。
他不管你吗?我问。
他早就下岗了,现在自己挣的钱还不够自己花。老太太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乌鲁木齐?我问。
53年。老太太说。
老家在什么地方?我问。
叶城。老太太说。
你这个样子为啥不去找一下政府?我问。
我找了,他们哪有时间管我这个没面子的人。老太太说。
你多找几次嘛,一次两次不行。我说。
我这个样子的人困难太多,真的。老太太说。
我看到老太太的眼泪快要出来了。我也快有点受不了了,就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到家后竟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的女儿发了一通火。女儿大为不解,以为我犯病了。
电视里台湾歌手郑智化正在唱歌,表情夸张地忧伤。
我记住了那句歌词:这个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
在政府门前寻找真理的老头
那个老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像谁也不正眼扫一下的旧垃圾桶,摆在高大的政府办公楼楼门边。
快要散架的轮椅上挂着一块破纸壳子,破纸壳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寻找真理”四个字。
从他半眯着的眼睛和疲惫的表情可以看出,老头显然已在政府门口坐了好多天。
穿着讲究的政府官员们像银鱼一样从老头的轮椅边穿来穿去。他们一个个忙忙碌碌从大门里进出,可好像谁也没心思看一眼门边堆在轮椅上的老头。
听在楼里上班的人说,老头已在门口呆了一个多星期了,好像是找楼里的官员解决什么问题。
门卫不让老头进去,想把老头弄走。老头死活不走,门卫又不敢强行弄老头走,就只好由着老头这么呆着。起初进出的官员们还看上老头一两眼,或问上一两句,可当他们看清楚老头轮椅上挂着的“寻找真理”的牌子时,官员们好像谁都不愿再理老头了。
我不知道那个老头为什么要寻找真理。我觉得真理这个在以往放在哪儿都有响声和光亮的词,已有好些年月没人愿意提起了。一个好些年都没人愿意提起的东西对这个在我看来将要死去的老头有什么用呢?
我想那老头的脑子一定是在以往的什么时段出了问题,把一个什么过程以画面的形式永远地定格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那个画面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老头自己才清楚。
老头或许一直坚信,只有政府里才有真理,或是真理都被政府的某些人掌握着。
也许老头不知道真理也会随时代的变迁而变化。可这么多年,他知道政府好像还没有变,尽管现在政府的办公楼比以往高了好大一截,车也比以往多了好大一堆,但政府楼门上那个比锅盖还大的标志没有变,颜色还是鲜红得刺眼。
也许让老头想不通的是,以往自己可以随时去政府找真理,可现在连政府的门都不让进。老头怀疑,是不是现在的政府里没有真理了呢?要是没有,那些真理现在被他们弄到哪去了?是不小心丢了吗?
政府的官员们依然每天从那个高大的楼门进进出出,他们进出大门从容的样子和表情,就像进出自家的房门。他们的眼里已没有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可老头依旧固执地坐在那个挂着“寻找真理”的破牌子的轮椅上,依旧半眯着那双老眼,期望地看着那些穿着讲究,一脸正经的政府官员们。
街上滚着落叶的时候,老头不见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快要散架的轮椅以及轮椅上挂着的“寻找真理”的破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