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根高勒七章

2013-04-29 00:44鲍尔吉·原野
骏马 2013年5期
关键词:根河维拉驯鹿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

鲍尔吉·原野

蒙古族。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散文家。著有《掌心化雪》《不要和春天说话》,随感录《脱口而出》,散文集《百变人生》《酒到唇边》,《善良是一棵矮树》《思想起》《世相铁板烧》《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均多次获奖。曾荣获文汇报笔会奖、人民文学散文奖、中国新闻奖金奖等。

根河的夜

蒙古史诗《江格尔》里写道:江格尔是唐苏克·蚌巴可汗的孙子,乌琼·阿拉德尔可汗的儿子。江格尔在银白色的额尔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宫殿。这个宫殿好高,“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江格尔》还说在江格尔身边围绕着十二员虎将和八千个宝通(野猪)。这么多野猪围着江格尔做什么呢?说下去我们才知道。野猪是江格尔对手下勇士的命名。谁作战勇敢,江格尔就命名他为勇敢的宝通,并允许他住在金宫殿里。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这句话——“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这是从肚脐眼到下面关元穴的距离,跟一位身高160厘米的亚洲女人的鼻长差不多。根河的云朵从养狐狸的砖房的屋脊后面升起,离屋顶的烟囱只有三指宽。云朵掉进葛根河的流水里,离山杨树的倒影只有三指宽。根河境内森林密布,白云好像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到这里定居,享受荫凉、鸟啼和干净的河水。从云彩的形状看,有的云正在山脚下卸行李,有的云在天空寻找降落的草地。云在根河的天空显得十分拥挤,而且没有空中管制。有些云互相冲撞却毫发无损并合并为同一朵云,像把一桶水泼进了河里一样。

到夜晚,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到根河时值七月,之前这里连下了好几天雨。大地上多出来好几千个水泡子,草原开满了小黄花和白色的野芍药花。在根河市住下来大约在晚上9点多,天空并没有人们所说的黑透。粗略说,大地已经笼罩在黑夜里,而天空依然澄明,与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愿意把这一种天色称为深蓝也不算错,但找不到蓝色,只是不黑而已。夜里,天空的云朵明显少了,这证明我所说的云彩来自世界各地的判断很对,它们经过长途跋涉,需要歇着,找地方扎自带的帐篷睡觉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云彩只是一些梦游者或掉队的云。我看到,这些云竟然是黑色,它们有黑檀木那样沉着的黑色却不是乌云。所谓乌云是雨云,云层很低,连成片,移动迅捷。而这几朵黑云高悬天心,悠然不动。我明白了,这是根河独有的夜景。这里的天空不黑,白云缺少光的映射变成了黑云。

在这样的草原上夜行,见到远处弯曲的河流白亮如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是白雪堆积在河道。上个月,也就是6月,我在新疆的喀纳斯漫游,看到野花盛开的草原的某一处山坳堆积白雪。这些雪好像与夏季无关,该化的雪在5月份已经化了。但在根河,闪着耀眼白光的河流只是河流,白光只是天光。此景让我非常留恋,黑黝黝的树林和草地里,弯弯的河流闪着白光。白光的尽头即天际分散着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尽头。

夜深了,我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四外虫鸣,那一种晶莹的唧唧声,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离自己“三指宽的距离”的另一颗露珠谈恋爱。它们的身子缩进圆圆的脸里,偎在草叶的掌根微笑。虫鸣如同黑暗的草地里藏着一万块瑞士手表。嘀嗒嘀嗒,咯嗒咯嗒,手表的齿轮在赛跑,看谁在天亮前跑到树尖上。城里也有一条河,当地人说这是从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还是一条河,宽约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鹅卵石的河床里哗哗流淌,水声传出几百米外。

再往前走,闻乐声。循声来到一个广场,见到篝火晚会。看了一会儿,得知这是鄂温克人敬火神的聚会。几根松木支成帐篷形,人们把浇柴油的劈柴塞进松木下的空隙里,火焰熊熊。质朴的鄂温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他们先是一个大圈儿,后来变成里外两个圈儿。里圈儿人步伐急骤,外圈儿人的动作迟缓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开蒙初期都有围拢火堆舞蹈祭祀的习俗。火焰驱赶寒冷、黑暗与野兽,熟化食物。如果没有电和电脑电视机,北方的各族人民现在可能都在围拢火堆跳舞呢。人的脸膛被火光照亮,手拉着与被拉着认识与不认识人的手,向一个方向移动。音响传出的鼓声如同你的脚步声,这比上网有趣多了。鼻子闻到燃烧的松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云,但是天已黑透,像沥青的大锅把小黑云煮化了,整个天空被一个盖子扣严了,我们都跻身一个黑暗的罐子里,等明天的天空把盖子打开。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时候,又闻到了树林的气息。这是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林和山杨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掺着土壤腐殖质与河流的气味。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传来了林区的气味,真是幸运。根河小镇是大兴安岭怀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郁的大森林里的几条街道而已。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在这里,你说自己来到了北欧也不算胡思乱想。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对灯盏点头,点了十几次。我说:“够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涂爸爸说:“以后,你还会有珊瑚戒指戴。”

“谁呀?”同行者问。

“不是你,是他。”涂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贪财,说:“我有香瓜就够了,戒指给他。”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礼,同行者连施六个。“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火让人心里是亮的,男人把火种送进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种放在孩子血里。人活着,身上是热的。他爸给他的一点点火种始终在燃烧,他死之前再传给他的孩子,这个火种藏在人的肚脐里。跟你们说这个就像对蚂蚁唱歌一样,你们听不懂。”

我们恭敬点头,表示真没听懂。

“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

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里含食。

“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灌满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的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白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

夏季从阿龙山开始

一位在卢旺达做过“赤脚艺术家”的美国作家泰丽·威廉斯在她的书《沙漠四重奏》中说“风,说出这个字,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

今年夏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风的拥抱。我什么也没说,风已经把我的头发捋到后边。到草原,你迎接的是无边的绿色,迎接你的是风。当绿色满目,我们忘了透明的风。风拂过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变成长裤的样式。清晨的风湿润文静,是吹排箫一般轻轻的气息,风里有一些白雾。傍晚的风如同散步的人,像水从高地流入一个宽阔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风不生硬,不冲撞门窗。它们像歌声一样韵律整齐,风中带着太多的树的草的河流的体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风——夏季常常没有风——会突然冲进屋里,门窗叮咣,强盗也不过如此。或者像贼,偷偷地溜进来。城里的风没有衣裳,没有树与河流的生命气息。它们是被工业化激怒的发脾气的人。

我在草原的风里感受流动,感受这些风穿过了一万片树叶之后吹到我的前额上,稍作停留,再赴远方,这与生命或时间的生长与流动是一样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让光溜溜的风吹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就知道刚才路过他皮肤的轻微的抚动就是时间。风走了,它像时间一样永无停留,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体育场空着数不清的白色台阶。但时间与风从不在上面坐一会儿,歇一歇。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丽·威廉斯说的话——“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接着,我感到风从四面走过来,它们手拉着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这些风带着微微的笑容。我曾经划亮一根火柴,对它说——风。声音再大一点:风!看威廉斯的咒语灵不灵。火苗依然袅娜地燃烧着,我用英语说——就像泰丽·威廉斯当年说的——Wind,英语也没管事,因为这是中国风,或者叫从大兴安岭吹过来的呼伦贝尔风。

阿龙山是根河市的一个镇,在大兴安岭腹地。镇内有30万公顷林地。在这里,我没见到阿龙山但登上了奥克里堆山,山顶有古冰川遗迹。我们去过的地方还有蛙鸣山和鹿鸣山,这两座山均有一块飞石矗立。我对石头长得像什么没兴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为当地的石头起名,问游客这石头像不像某某?好像帮助患失忆症的游客恢复关于人间的记忆。我喜爱植被,如果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见过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青翠、干净、洁身自好。他们安于本分,满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觉得草木都发出了笑容。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青草与树正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找不到他们的面孔。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风来,草的腰身和叶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个地方,又犹疑了,而后再往前走。他们拉着其他草的手,揽着他们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他们一起笑,却怕笑声太突兀。荒野里传出人的“哈哈”的笑声似不妥当,草的笑声是“刷刷”,树的笑声是“飒飒”。“哈哈”显得愚蠢,但人的声带也只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人还没进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龙山的树林里行走。如果说阿龙山一无所有的话,它没有的只是高楼大厦、超市和雾霾。这里盛产树和草。树长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从山顶看过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没长叶子,不绿。再往前看,村庄中有一个养狐狸的饲养场,几百个长方形的笼子像棺材一样横置在饲养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树木覆盖。树和树在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见面一样,只不过树不推购物车。山上长满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这些树形成了森林的样貌。在山上,我见过一株老死的树,我特别高兴,围着这株树看。别人奇怪于我的兴奋。我说,我从小看到的树都不幸变成了木头,之后变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们是在生长中被伐掉剖解的树,永久性地离开了树根和绿叶。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长树叶的树也不过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样。我看过唯一的老死而不是砍死的树是在四川海螺沟风景保护区。在阿龙山看见了第二棵老死的树。我当然高兴,就像我见到一位百岁寿星而高兴一样,不一定他非是我爷爷才高兴。这株寿星树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径约有70公分粗,已经腐朽了。看这株树顶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图,最里层的树心已朽掉,树干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独木舟,树干外层还很坚硬。独木舟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一棵老树死后还能变成船,这个能耐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内脏先烂,但外壳连个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处都体现在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没被抬到河边当船用(太沉)。它们树皮结着几钱厚的苔藓。有的苔藓开着针鼻大的小黄花。树的肚子里被风刮进土壤,长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树。树身的蛛网上挂着蜘蛛的膏粱厚味,这是一些昆虫的肥硕尸体,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树林里走,从树叶声即知风大风小,但弄不清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觉得,所谓风是树叶的教员。它一来,树叶纷纷拿出课本朗读。朗读声连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树叶在枝上簌簌翻动,分明是书页翻动。树叶读书,读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诗,像惠特曼的《草叶集》,朴素浩荡。

哗——哗——树叶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想像树叶们——山杨林、蒙古栎树,白桦树的叶子——一起朗读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这首诗见于这位在大学执教的美国女诗人的诗集《高空秋千》。诗的结尾处写道:“美洲梧桐今晨几乎空无一叶\它们白色的肢体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蓝的云霄\仿佛它们已被主召回,经过\古希腊彩色棺木\经过着火的房子,经过漂向岸边的\沉船,经过上了锁的\门,像下一生的树\在这里,沿着这山脚\和它们无数的硕大的捋不平的落叶。”

我在心里默念这首诗,树用树声为我伴奏。在无边际的树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现在是夏天了。对我来说,今年夏天从阿龙山开始。

激流河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种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在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

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的十分茂盛。”(《安东·契诃夫书信选》)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六、七、八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扎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浸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

2013年6月24日上午,我们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根河市坐车游历。下午两点半,所乘面包车由金河林场前往阿龙山鄂温克人驯鹿点,路上遭遇蝴蝶袭击。车行一路,雪片翩跹。

这一段路的路面不宽,只容两车交错而过。路旁长满白桦树和山杨树,树下青草及膝,在草上跺一跺脚就有水渗出来。车从开阔的草原地带开过来,经过激流河的一座大桥,走入这段夹林公路。这时,车窗两边腾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样。我们注视面包车的前窗,从司机的背影朝前方看过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显然蝴蝶被惊扰了,它们原来伏在路面和路边的草里,被车轮惊醒,腾飞到半空,撞在车身上。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个偶然,以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准备回忆。但事实向我们证明,这不是几百个蝴蝶的瞬间爆炸。一路上——此路长达80多公里,有无数蝴蝶被车轮惊醒,飞撞,如同满天的雪片。“雪片”一词是说蝴蝶全是白蝴蝶,无一只黄蝶或红蝶。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在车轮辗过的道路上,布满蝴蝶的遗骸,刚下过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掺进了一多半白色。我知道这样说不浪漫,有人会联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我说出这个奇遇,证明我的惊讶还没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层层叠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如果有,天下痴情男女何其多也。当年,佛陀问弟子:“世上的海水多,还是世人流下的眼泪多?”弟子答道:“人于无数轮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亲眷分离时流下的眼泪比海水更多。”佛陀曰:“此谓无常。情何其浅。爱何其短。”那么,公路上有万千蝴蝶结对翻飞就不奇怪了。可是,它们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说,车上的乘客都在为此惊讶,拍照,停车观摩。然后,车行驶,仍有这么多蝴蝶围着车旋转,撞在玻璃上,落入地面。车呼啸往前开,冲入无尽的蝴蝶阵,我感到司机是一个古怪的人,或者说他是没安装情感软件的机器人。他似无所见,虽然他眼前全是遮蔽了道路的蝴蝶。蝴蝶扇着翅子惊恐乱飞,这些对司机一点影响都没有。我觉得车上会有很多人恨这司机,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离婚才对,为着他的不浪漫。然而时间长了,我们也开始麻木,仿佛此车已化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溅起的浪花。再过一会儿,我甚至感到车的前窗和两侧的窗子变成了电脑显示屏,浮现蝴蝶飞飞的屏保画面。人正是这样麻木的,他们早忘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车上惊呼的人越来越少,“哎哟,啊呀”这些惊叹语被沉默所代替。当大家都看见奇景的真实之后就无奇了,谁再继续喊“哎哟”就像无病呻吟。可是,面包车如此长久地惊起与碾压蝴蝶阵营也引发了人的不安,这时候,保持沉默而不喊“天哪!”似乎也不对。这一车麻木的屁股底下的橡胶车轮正压过蝴蝶的薄翅往前开,你们安之若素是正当的吗?经过这一路,所有的屁股都沾满了罪恶,这么说没错吧?可对于旅行者来说,他们又能怎样呢?

车窗外的白色不光有蝴蝶,还有林梢的云彩。几乎每一片树林都戴着白云的冠冕。蓝天总是在游人的头顶蔚蓝,云朵从树林上方和山峰间迂回飘游。林子里的白桦树三五株结伴生长。“结伴”这个词说白桦像人一样悠游,它们像等待什么。每当我来到白桦树边上,总想起这句话——它们在等待。它们靠着彼此的肩膀,有的树从其它树干身后探过身来。它们带有人的气味。白桦好像在往远方瞭望,像累了,像要过河。对我来说,来到它身边,除了伸手摸一摸树干,还应该拿什么东西送给它们才对。把一只银锁挂在它的枝上,拿一块蓝绸子包在树上都好,可是我没有。在所有的植物面前——无论青草与鲜花——我每一次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贫穷者,我的身体和身上的东西都比不上这些带露水的生灵。白桦树比其它植物更有灵性,它们好像是树林里的鹿群,温驯灵慧。

配得上白桦的是漫天飞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见到蝴蝶像流水一样袭来就有点怪了。这一种怪会激发人作诗的欲望。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飞,觉得世上有一种人名为诗人实在是得体,他们作诗更是理所当然。我作不出诗,我暗暗猜想诗人见到这一景象会作怎样的诗呢?想不出来,却想起雷蒙德·卡佛诗集《我们所有人》中的一句诗:“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对蝴蝶来说也是这样。它们的蛹在泥土里蛰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几小时内死去。此景被人看到,惊呼继而沉默。人们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诗。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她已经82岁,这是官方给她命名的岁数。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忆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人应该忘记许多事情,最该忘记的首先是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需要很长时间,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说出她已经多大年龄,并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眼睛里只有驯鹿。她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五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钮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藓,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总看驯鹿,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的人走过来,问各种各样愚蠢的问题——比如鹿茸多少钱一斤等等。人穿的太奇怪,裙摆拖地却要把胸口露出来,打手机时莫名其妙地笑。但维拉索姨妈没办法不让他们来。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呆在自己家里呢?

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压缩饼干早吃没了,剩下这个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装过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后来,维拉索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业本留下有什么用?证书和门票更是没用处。维拉索的宝盒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叮当响。这是一只勺子,配银柄。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勺子的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龄大得多的多。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发呆。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国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得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茬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

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得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

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它理由。”

河边的灯心草

美国作家爱伦·坡说:“他听得见夜在黄昏时刻把黑暗倾泻在大地的声音。”我忘了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他这句话,此刻突然想起来。但我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风把草叶上的露珠倾泻在大地上的声响,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软的叶子上站立着,可以滚向任何一个方向但哪儿也没去,等待在阳光中蒸发。我来到贝尔茨河边之后,风拿着镰刀收走了这些滚圆的露珠,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装走。

根河这个地方有许多河。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兴安岭山麓有许多地方以河命名。根河市北面连接黑龙江省有漠河县与塔河县。根河市内有金河镇、牛耳河镇。全市两万平方公里面积内,河长20公里以上的河流有37条。河长四百多公里的根河经过这里汇入额尔古纳河。这里有金河、牛耳河、乌鲁吉气河、敖鲁古雅河与激流河。贝尔茨河是激流河原来的名字,鄂温克语。这些河不是上级划拨下来的,现在上级手里没河了,河北省基本没河,只剩下北。有河的地方必有丰富的植被。根河市森林覆盖率为80%,居内蒙古自治区之首。大自然赋予他们这么多河流,是由于森林丰饶的原因。反过来也说的通,大自然赋予他们丰饶的河流,孕育了这么多森林。根河市介绍本市,说这些森林资源“是典型的国有林区。”我看不出这些树和每一棵树具备国有的典型特征,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子孙并为人类造福。

贝尔茨河即激流河从森林的尽头流过来,黑松林与宽阔的河床之间有柳树的屏障。河水平静广阔,看不到激流。河水流近之后,水面现出一团团旋涡。这些旋涡好像锦缎长袍上的团花,如篆书寿字的图案。也像剪纸作品牛身上旋转的花纹,表示牛身上有毛。旋转是大自然的一个谜。人与动物身上的毛发都沿旋转方向排列,否则长不出来。花的信子与花瓣都按旋转方向伸展与生长。太阳月亮都在旋转。阴阳鱼的太极图案抓住了这一特征——旋转。太极图还揭示了生长的另一个特征:阴中有阳,阳有寓阴。阴极阳生,反之亦然。河上的旋涡在表达水的力量。人把手伸进河水里,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万股力量。河只在表面平静着,而它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种力量冲突的结果。人说河水东流,但并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东流。水有自由的意志而无统一的念头,它们本意是向四外流,包括上岸逛一逛,但多种力量统合把它们变成了河流。还由于地势与月亮的吸引,它们才变成向东奔走的河流。河流未尝想流,它也可能想变成一个湖或钻进地下休眠,是各种力量推着它走,使它流动,继而灌溉农作物,把鱼群捎到远方产卵,让淤泥成为下游的沃土。

旋涡好像是河流开的花,像西瓜那么大。它绽放一秒钟即消失,身边冒出新的旋涡的花朵。河有河的想法,河羡慕河边那些花。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大朵的白芍药花旁若无人地盛开。外来的旅游者潜意识在这样想,这么好的花怎么没人采呢?想着并摘下一朵花。摘花人往前望,大白芍药花开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多不胜数,于是他失望地扔掉这朵不幸的花,只往眼睛里装填景色和花。河流羡慕这些花,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没时间在河水里培育一朵花,就用涡流假作花的圆形,好像是对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画稿。做一朵不像,河流把它丢弃,再做一朵新花。就这样,河水边流边制作花朵,直到流入额尔古纳河乃至北冰洋。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暂。如果一条小溪从山里流入北冰洋算80岁的话,80岁很快就到了。这一生它只流过几片草原,绕过几座山峰,做过一些记不清数量的涡流的向日葵花。

贝尔茨河岸边不光有野芍药花,在我看来,好看的要数灯心草的花。灯心草,又叫蔺草、龙须草。草茎像棕刷一样直立在黄泥和白色的石块间。我并没想用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我喜欢它的花。像一群红色白色的叶子攀爬草顶的山峰。有一种灯心草开紫心白花,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开会。它们的花瓣好像是蜜蜂狭长的翅膀,五六片聚在一起开花。灯心草长在河边,它比别的草更熟悉河流。人所看到的河流只是河流平常的样子。灯心草看过贝尔茨河霜降时分的落日,碧草结了一层白霜,尽头是翻滚着落日的贝尔茨河。谁见过夏夜的河?星斗的数量刚好与虫鸣相对应。谁见过初雪的河流,雪片如蝴蝶飞进黑黑的河水里取暖。灯心草在河畔度过春夏秋冬,最熟悉贝尔茨河的表情。

以《诗歌手册》传阅全美的诗人玛丽·奥利弗在《华兹华斯的山》中写道:“曙光抚过冻草的每一片叶子,叶子一片片燃烧起来,一齐烧出这片美景。那些寂静的挺立的草变成了魔杖,包裹在光的临时的衣服里。在这个清晨,我再也没看见任何别的东西,或者别的动的东西。狐狸的脚印就在我的脚印的前面,在霜地里开出一朵朵花。四下却见不到狐狸的身影。”借奥利弗的句式说,在这个清晨,我再也没见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灯心草,它在破晓的晨光里竖立金灯,花瓣如被灌木刮住在枝头飘舞的镀金的羊毛,贝尔茨河转着金色旋涡流向大桥的另一边。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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