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2013-04-29 14:34林子夜
大学招生指南 2013年5期
关键词:鹰隼烟霞美的

林子夜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垂下听筒,清楚接下来是中英文女声的冰冷交替循环。远处云层挨挨挤挤一片昏暗,是无尽连绵的山峦。离地平线最近的星辰,几乎钩到了尖尖的铁塔,如同他眼里的光芒扑闪了一下,然后瞬间寂灭。

他知道,这么多年了,就算爬也能回去。他大可以从床下拿出积攒的零碎钱,搭一程火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那个曾经被他背弃的地方。可时过境迁,想来他早已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各人冷暖自知。再说了,电话总也不接,那种地方,早被强制拆迁了吧。他用力合上被大风压制得无法动弹的木门,揿下日光灯的按钮,但星光洒在他身后,影子臃肿得如同一只蹒跚而行的熊。

逃逸的风呼呼地追在他背后,他却不能再快半步。

他几乎把一带远山翠黛掠为一抹青烟。

一绺雾湿的鬓发贴在光溜溜的额前,像极了一匹血气方刚的小马驹。是的,就像马!阳光照得他鹰隼似的瞳仁熠熠生辉,机敏地顺着山路一气狂奔。溪边浣纱的村妇和竹林里掘笋的老汉,都停下来惊奇地观望。金光镀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勾勒出精瘦却格外有力的肌肉线条,好像通身上下有千万个心脏在一起跳动,尽管没有走近却仍可辨别那些勃勃力量。双脚早已是土块岩石伤不进的金身,大自然给他早早打了一对坚硬的马蹄铁,撞击着栈道发出“得得”的蹄声,清脆悠扬。劳作的人们捋一把脸上的汗,叹道:“这孩子,简直是个人头马!”

也许是应了这称号,他日日必做的功课就是漫山遍野地跑。土地是世界上最富有、慷慨的主人,纵容他消磨时间。

今天他跑得比之前都远,无际的原野就要在眼前收尾。小溪呜咽着在这里断流,于是辛勤的先民们砍了竹子编成篱笆,透过缝隙,远处是弥漫的烟雾和朦胧的楼阁,依稀传来呜呜的鸣响。更为可怖的是,一个作势要攀爬出去的人形物体无力地附在竹篱上,旁边用染衣的颜料打了个大大的纵横交叉。

是什么怪物!他忙转头急奔,脚下差点滑了一跤。猫头鹰从树林里振翅飞出,发出簌簌的叫嚣。

母亲每天晚上抚着他的背脊哄他入睡。她身体一直不好,呼气都有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

像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那样,他总问她出了山是什么,然后看她怒目圆睁,骂骂嚷嚷地吹了蜡烛睡觉,心情更不好的时候就赏他耳刮子吃。可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像探头探脑的嫩芽,惹得心尖痒痒的,所以总是问,总是找骂。

“是很坏很坏的东西!”这个晚上她如是回答,顺势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窗外的猫头鹰又在叫了。他捂住头,一边哆嗦一边想象。

第二天鸡昂扬地啼了一嗓子,他就偷偷摸摸地下了床,撒开脚狂奔起来。他鹰隼般的双眼扫射四方,再美的烟霞,如同村头染坊的何大婶在月亮节那一天把凤仙花娇嫩的羞涩,一气倾在了白云般一尘不染的裙摆上。可是再美的烟霞,也总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这次,他的心把他拦了下来。

不远处是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他从没见过的绷紧的黑色衣服,还掺了点黄,不是麻布,也不是棉衣,他说不上来。村里的老一辈穿的都是黯淡得看不出本色的麻衣,站在石头前面就好像一下子毫不费力地嵌了进去。男人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手里一个黄色的圈往他的头套了过来,下面还系着个牌牌,和猎人套马缰的动作一模一样。他不由得下意识退了两步。“小朋友,叔叔看你跑得挺快的。喏,别紧张,糖。”陌生人咽了一口口水,“带你出去跑跑,怎么样?”

出去?他犹豫了一下,耳边回荡起那些神秘莫测的呜呜鸣响,点头。

那天他走出村口,听见了老远母亲砸药罐的声音,“小兔崽子,哪儿去了!”被夕阳拉得长长的,竟像极了那日猫头鹰簌簌的叫嚣。

世界终于都是他的了。土地是世界上最富有、慷慨的主人,纵容他消磨时间。

他成了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仍是一绺雾湿的鬓发贴在额前,这样的形象被称为是运动界最富个性化的榜样,在各大网站的首页滚动播放。

他知道那些朦胧的楼阁,都及不上他住的高楼别墅;他知道那些呜呜的鸣响,都及不上他嚣张的汽笛。他现在都知道了。

他只是讶异,母亲为何不来寻他,他跑出去了!可半晌他又愣住,记得小村不曾有报刊,更别提能够滚动播放的网页,只有张大爷,和一只比他还老的黑猫,日日守着村口的电话亭打盹,把时光无限拉长。

奔跑仍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不过现在是绕着圈跑了。他自信地昂着头,太阳骄傲地勾勒出他身上噗噗跳动的心脏,那一刻,世界为他屏息。天之骄子。

不过二十出头,他竟学会了累,常常一场跑下来大汗淋漓,心跳如同战鼓。而他的脚,也不再那么坚硬如铁,倒是他的心,一天天硬起来。

没有人比我更快!他一天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强调。

再美的烟霞,如同时装展柜里对他笑得嫣然的真人模特身上一抹绮丽,也不能让他驻足。可这一天,他瞥过眼去——

年轻的男人坐在观众席上喝水,嘴角一挑,眼里的神情像在看赌马,沉浸在杀红了眼的原始搏斗中,任凭贪婪浸没自己。他突然记起教练和主办商的谈话,有钱人的新时尚,把人当马来赌。

赌马!

他蓦地累了。他想起远方的山原,从没有既定的目标,所以手握无限,不像如今,总是回到原点。多么可笑,多么奋力地追,追到的只是自己曾经的影子。

他在一片喧哗中停下来,往出口走去。中年人冲上来,一个耳刮子。

只是,不再像母亲那般辛辣却又温柔。

他终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网页上滚动播出的也变成了一个热衷跳高的爆炸头。

他的心脏,也跟着衰竭下去,难道是每天修补了太久皮鞋?他被皮革味儿熏得一天天老下去,也曾有不甘心的媒体前来采访,他笑笑,捋起裤管给他们看松软得没了原形的小腿。层层脂肪堆叠着,像老者脸上下坠的疲惫。记者们早已吓得作鸟飞兽走状,他何尝不对自己失望。

跑吧。哼,天之骄子。

他现在估计连一个马路上抢包的毛贼都赶不上。他知道,这是报复,那些噗噗的力量藏匿在逃逸的风里,永远地背离了他,就像他当初的背影,决绝却孤独。

从没有什么自然力量摧毁了他,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可是他就是这么萎缩下去,像一个墙角的皮球,自己寂寂地瘪进黑暗里。

他费尽心力在一个充斥着商业小广告的旅游网站里找到了小村的地址和电话,但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帖子上去过那里的驴友不顾形象破口大骂,细数村民如何抵制外来民云云。他背转过身,眼眶微湿。这么多年了,他们竟还保持着如此誓死抵抗的姿态。

浸润了笋的气息的山风前来。他听见,叛徒。

他揉搓着腿上的赘肉闭上眼睛,听见远处的山风送来的蹄声。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周,只是他知道,这次,再美的烟霞也不能使他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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