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乔
20世纪初,中国出现了第一条长途电话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长途电话接线员,曾经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职业。20世纪90年代初,长途台的接线员完成了人工转接的历史使命。历经一百年,长途台接线员成了一个消失的职业
白玉芳,满族,黑龙江双城人,创作有长篇小说《秋霄落雁女儿情》《神妻》,小说反映满族的历史和文化。当作家之前,她当过长途台接线员。1957年,她随军人父母来到广西,1969年她作为一名长途台接线员,进入桂林市邮电局工作。
“根红苗正”的白玉芳不当兵了
“文革”时,当兵是无数青年的梦想,不能当兵的,也以拥有一套军装而自豪。然而,1969年的某一天,同是军人的父亲告诉女兵白玉芳,准备让她做电话接线员。白玉芳没有思想准备,她从小在军营长大,没有走出军营的准备。父亲当时的话,白玉芳记忆犹新。
“父亲说,你干吗不去啊,军务处高处长的女儿,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还去不了呢。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能不去?”
这令白玉芳好奇,不就是一个接电话的吗,有什么好稀罕的呀?
除了反应机敏、伶牙俐齿,当时对长途台接线员的第一个要求是“根红苗正”。
白玉芳进了桂林长途台,进去上的第一课,就是对长途电话的认识。她认识到,这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职业很重要。“那个时候,中央政府的各个号令都是经我们一个一个长途电话去上通下达的。”
1969年3月21日,发生了一个接线员挂掉国家级紧急电话的事件。中苏珍宝岛战役后,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试图通过高频通信装置与毛泽东、周恩来取得联系,电话接通中南海话务局,一个女值班员对柯西金的请求坚决回绝了,并在言辞上痛击了“苏修”。这使中苏高层失去了一次重要的对话机会。
长途电话,不为人知的奥秘
经历过物资短缺时代的人们,也同样经历过打电话的困难。一个电话少则拨一小时,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接线员接通对方,这到底是为什么?白玉芳为我们揭开了奥秘。
首先是线路少。比如白玉芳所在的广西,柳州到广州方向的电话很难接,因为在改革开放之前的许多年中,广西到广州的长途电话线路只有两条,这两条线路负载了整个通向广东省的电话。白玉芳报出一个等候电话,要等到到广州的电话线路空,才能报过去,还要给对方找人时间。因此,在那个年代,出省的普通长途电话,接通时限是一个小时。这样,就出现了许多人在营业处排队等候打长途电话的情景。然而,即便等待多时打上了长途电话,仍然会有问题。
白玉芳回忆,她曾经为桂林龙胜县的一位女青年接过一个电话。这位女青年被公社推荐上大学,但是填表的时间已近截止日期。她希望在填表前,与自己在桂林的男朋友通上话。经过话务员的转接,女青年和她的男朋友通上了话。然而这个以美丽的梯田著称的地方,通信极为落后,现在的光纤电缆,那时是架在空中的铁线,铁线传输的声音很小,到了山区,声音更是小得像蚊子叫,无法听清对方的声音。女孩子在那边急哭了,没办法了,只能由接线员在中间传话。女青年说,我要去读大学了,你同意不同意?同意,我们就保持恋爱关系;不同意,咱们就拉倒了,但是,同意也要等三年。对方的答案是,我等你。接线员亲口传递了这美好的口信。
接线员有没有代码、暗号呢?有。白玉芳说,连毛主席诗词都用来做了密码,例如“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挂电话的时候,客户就说:“哎,我是建新旅社,密码,风、雨 。”一个月一个字,月月换,为了保密,或避免有人盗用账号。
白玉芳最早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是一个词——“流水”。
白玉芳:桂林到对方台一个八类流水。
记者:什么是流水?
白玉芳:把所有的长途电话都编成号,像流水一样地发出去,流水一样地接回来,就叫流水。
刚到桂林长途台工作时,对待桂林地区十一个县的对方局,白玉芳的态度是恭恭敬敬的,说话是中规中矩的。过了学徒阶段,对流水驾轻就熟了,就轻松了。
白玉芳:跟对方局熟了以后,给他们取了很多的外号。比如说,阳朔盛产柿子,就叫“柿子”:“哎,柿子,报个桂林到你八人流水,二号要你革委会找什么什么人通知。”荔浦芋头是很有名气的,荔浦是“芋头”:“芋头,报一个上海到你几人几人。”桂林十一个县,各有各的特产。
八类电话,是接线员的常识。一类,上空电话;二类,战急电话;三类,特种电话;四类,中央(地方)首长电话;五类,加急军政电话;六类,加急(普通)叫人电话;七类,军政电话;八类,普通叫人电话。最高的种类是上空电话,必须随要随接,还特地为之设置了警铃,电话一来,整个长途台都响铃。若遇到线路正在通话,接线员必须立即告诉通话人暂停,有重要电话要转。
1970年,新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1970年春节过后,局里下达了一个重要通信任务通知,这个重要通信任务的呼号是战斗通波,落实到长途台,就是二类战急电话。一类电话是敌机临空,二类电话则是有紧急战斗任务。尽管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任务,但白玉芳她们被告知,这个电话接上以后,不能监听,要接到南宁台通知这个电话讲完了,接线员才能拆线。
在新中国电信史上,有一个闻名全国的突发事件,几地长途台的“接力”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就是曾被选进高中语文教科书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1960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六,山西省平陆县丰南公路张沟段有六十一名民工发生食物中毒,急需抢救。由于没有特效药二巯基丙醇,民工们的生命危在旦夕。这一消息,由三类特种电话很短时间内传到外界,从平陆到运城,由运城到太原,从太原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历经各长途台的紧急接力,最终,这种特效药被找到,并被紧急空运到达平陆,及时挽救了六十一个民工的生命。在这个事件中,三类特种电话为重大疫病可以紧急拆下四类以下的任何电话,为其让路。
还有一件事大家很好奇,作为接线员,是不是可以随时监听双方的通话呢?
尽管从接线员的工作纪律而言,监听是有特别规定的,但是,技术上说,这不是难事,因此才有接线员为龙胜女青年及其男友牵线搭桥的佳话。
在白玉芳的接线员生涯中,有一次特别的监听经历,发生于1982年。
一天,机房里突然响起了警铃,上空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接线员们都紧张起来,立即反应,立即接通,一时很忙乱。白玉芳她们问一个南宁长途台的接线员,你听听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位接线员告诉她们,是在找一架飞机。这时候,大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后来得知,这就是惨烈的阳朔空难。
长途电话带来了丈夫
白玉芳钟情于长途台接线员这个职业,通过电话线跟全国各地的用户们对话,听各种不同的音色、各地不同的方言,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是乐趣和享受。白玉芳喜欢桂林市外事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她是上海人,每次接听她的电话,那柔柔的吴侬软语都让白玉芳开心。“3360王小玲,挂南宁,外事办……”声音无比甜美。
在物资紧张的年代,长途台因地位特殊常得到一些实惠,过年过节时,一些固定用户为了答谢她们一年来的支持,会给她们送年货。黑木耳、黄花菜,水果,甚至有肉和鱼,这些平时都要凭票供应,所以拿到这些东西,大家别提有多开心了。
白玉芳当时很盼望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买到手,问题来了。这是一部半链罩的车,骑着骑着,宽宽的裤脚就会碰到链条,被链条上的机油弄脏。而那个年代,穿小裤管的裤子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大家都是一色的灰蓝卡其布衣服、阔腿长裤。骑车带来的不便,事虽小,却很让白玉芳烦恼。她动了脑筋,想为自己的爱车换一个全链罩。但一个自行车的配件,在当时,也不是想买就买得到的。于是,白玉芳想到了求助自己的“上海客户”,即通过她接线的上海长途电话用户,希望他们能帮助解决一下。
这一次,白玉芳自己拨通了上海客户常驻的杉湖旅社的电话。
对方以为是长途电话,拿起来就问:“长途台。哪里电话?”白玉芳说:“不是哪里电话,是长途台找你!”“啥事体啊?”对方很重的上海口音。
这个没有见过面、操着浓重上海口音的人,成了白玉芳生命中的贵人。
白玉芳在电话里简单地向对方讲了自己的困难,说自己想买一个自行车的全链罩,广西买不到,麻烦对方在上海想想办法。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月后,一位上海青年给白玉芳带来了她需要的全链罩,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了白玉芳的丈夫。
白玉芳结婚了,但是分居两地。通话的不便,给作为接线员的自己也带来了困扰。一开始,白玉芳常常给丈夫打电话,每次通话,丈夫都只是稍微说几句,便匆匆结束,好像在敷衍她。这让白玉芳很纳闷,难道他有什么不敢跟我说的?难得通次电话,亲热两句有什么不好呢?直到白玉芳去了上海,才知道公用电话站需要排长队,一个人打电话,后面还有人排着队等电话。或者是电话在弄堂口,电话一响,问清来电、找谁,传电话的阿姨就很威武地拎着炮筒子一样的喇叭向楼上喊,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谁有电话了。这样的环境,怎么讲悄悄话?
电话里,时代在变
一年又一年,白玉芳在电话里,听到了中国电信事业的一个个进步。
白玉芳还记得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有人说,这是我自家屋里的电话的时候,言语中的骄傲。
1988年的某一天,白玉芳应一个客户的要求给他接通了对方的电话,但对方告诉她,要找的人不在。白玉芳正准备挂上这个电话时,对方告诉她,你打他另外一个电话,号码是9×××××。白玉芳听了挺纳闷,心想九字头的电话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也不像保密电话,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半信半疑地拨了这个号码,一拨竟然接通了。
白玉芳说,这是我作为一个长途话务员跟移动电话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越洋电话多了起来,然而,很长的时间,打国际长途仍然非常昂贵。那些因出国留学分居国内外的小夫妻,每个月打国际长途的费用,就占到了工资的几分之一。于是,很多人打电话,都约定使用暗号,比如响两次就挂掉,等对方打过来。这种经历,很多人都记得。因此,白玉芳对一次免费拨打越洋电话的公益活动印象特别深。
有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先生,他的儿子在国外。他在家里接到长途台通知,他可以免费讲三分钟的国际电话。老先生高兴极了。和儿子通完话,他很久没法平静,感慨地说,国际电话那么贵,我从来不敢打电话给我的儿子。这次在吃年夜饭的时候通了这个话,我的年夜饭吃得格外香。一个三分钟的免费电话竟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欣悦。
白玉芳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调到了上海,干的还是接线员这个职业,但体验不同了。
上海的长途电话始于1923年,是中国最早开通长途电话的城市,1949年5月上海解放时,它的国内长途覆盖了近百个国内城市,国际长途电话可通达九个国家和地区。1984年从广西柳州调到上海市长途电话局,白玉芳的第一个发现,是这里的营业处全部用英文字母表示,比如南京东路的营业处叫KM,四川路营业处叫KB,这里的接线员都要懂一些英文。
刚刚调来的白玉芳不识英文,于是紧急补课。她丈夫做了一个小卡片,上面把汉字发音标在英文字母上,例如,KM写上“开母”,白玉芳就用这些卡片学会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新的时代对通信业务有新要求,时代日新月异,旧的通信方式逐渐被淘汰。这样的变化让人欣喜,也令人伤感。
1993年,上海第一长途台完成了国内电话人工转接的历史使命。程控交换机的广泛运用,终结了电话人工转接的时代。
白玉芳:1993年上海第一长途台关闭,当时我们好多姐妹都结伴去看,非常感慨。
记者:是什么样的场景?
白玉芳:一排一排的接线坐席仍在,但是已经斑斑驳驳了。坐席是省际的,比如说乌鲁木齐、北京、天津、郑州、哈尔滨、沈阳,一台一台过去,一张全国地图就在你的面前。仿佛又听见了对方话务员的声音……哎呀,很留恋。
(文稿整理/陈菱 责任编辑/张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