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流中的悲苦行吟

2013-04-29 19:06郭振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意象

摘 要:对时间流逝、生命短暂、节序变化的敏感与焦虑是《楚辞》与《古诗十九首》共有的思想特色;脆弱的情感,使屈原与汉末文士把对时间有限的畏惧著于外物,构建了大量特定时间内涵的物象,形成《楚辞》与《古诗十九首》物我同构的艺术特色。屈原和汉末文士的苦闷、焦虑、孤独在两个不同时代形成同样悲凉的呼应,唱出一曲生命意识的哀歌。

关键词:时间生命意识 意象 悲苦行吟

从古神话记述后羿求取长生不老药对生命永恒的期待,到《诗经》中对时空节序和生死概念的模糊认识,再到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的呼喊,时间与文人、与文学从一开始就有着不解之缘。而屈原更在《楚辞》中把时间生命的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倾注了强烈而敏感的情感。之后,时间生命意识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绵亘不息的旋律之一,打动了无数文人的心。继《楚辞》之后的汉代文学,从思想到艺术受到《楚辞》的影响相当深远。时间生命意识的主题在汉文学中也得到继承。像刘邦的《秋风辞》“贤愚贵贱同归尽,谁知荣与辱”;汉初《薤露》“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秦嘉《赠妇诗》“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一直到汉末,《古诗十九首》无疑是感叹时间,体味生命与人生的集大成者。其中涌动在时间之流中深沉的焦虑孤独之感,与屈原遥相呼应,同样激荡后人之心。

钱锺书先生曾言:“乐而时光见短易度……苦而时光见长难过。”①这句话说明这样一个事实:虽然物理时间是恒定的,但是因为人的不同心理会形成不同的时间生命意识,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时间流动的假象或是心理时间。而一个人的心理往往又与其所处的环境与境遇有密切的关系。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正是如此。

战国纷争,群雄并起。作为楚国宗族的屈原是一心要兴盛楚国的,而他也是有这样的才能的。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梳理屈原的经历不难发现:屈原在位,举贤能定国策,楚益强;屈原使齐,齐楚联盟,不见欺于秦;后屈原被疏,楚背盟,听信奸佞,惑于张仪,见欺于秦。再后屈原又被启用,再使齐,楚再次强大;尔后,怀王不听屈原忠言,西去秦地,最终客死异邦;屈原被楚顷襄王流放,而后郢都失陷,屈原投江。楚国的兴亡史可说是屈原的人生起落史。楚国的命运与屈原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正所谓“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屈原对于时间的哀叹,正是对国之命运的哀叹。汉末宫廷阴谋不断,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宫廷斗争激烈,血腥残杀到处可见。再加上农民起义,使得整个东汉后期,社会极端混乱,政治极端黑暗;到恒灵时,这种颓势再也不可能挽回了。于是下层的文人、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感伤、在政治上被排挤、在经济上困顿,投靠地方势力、充当门客,他们以往以宦游获得声名而受到举荐的入仕之路变得艰难之极。《古诗十九首》所代表的文人群体面对人生的出路,他们开始困惑、痛苦、迷茫甚至变得颓废消极。于是时间意识在他们眼中、心中、笔下变得清晰而深刻。他们作品中反复吟唱着对于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感伤。

由上可知,《楚辞》与《古诗十九首》在文学上有着一脉相承的源流关系,而且屈原与汉末文人同处乱世,欲求理想价值而不能。不平则鸣,这就使得屈原与汉末文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敏感地感受着时间与生命的变化,把自己的脆弱情感与时间畏惧著于外物,在时间的流逝中悲苦行吟,诉述着自己的苦闷、焦虑和孤独,形成了一曲理想与生命的哀歌。

一、时间节序的直接把握与特指的内涵意象的构建

含蓄是古代文学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在面对时间这种无相无形的存在时,一方面固然有对时间流逝的直观感觉,另一方面很多时候需要借助具体的存在经验来感知抽象的时间存在。而且既然时间意识多是一种心理感知而并不完全等同于物理时间,那它就必然会形成一种先验的时间经验来作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而通过把握时间节序的变化和赋予某些意象特定的时空内涵就成为我国传统文学中最惯常的时间经验。可以说这一传统是始于《楚辞》并直接成熟于《楚辞》的。而《古诗十九首》则是众多继承了这一经验的典型文作之一。

首先来看时序的把握,这是属于直接的时间感叹,在《楚辞》与《古诗十九首》中都有大量时间描述。如表示一天的:“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离骚》),“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表示一年的:“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悲回风》),“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表示一生的:“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返”(《惜誓》),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今日良宴会》)。再就是表示节序的,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钟嵘《诗品序》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时之感诸诗者也。”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物迁,辞以情发。”而四时与情感的对应正滥觞于《楚辞》,而其后在宋玉手中得到发挥的“悲秋”意识构成了中国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楚辞》中如:“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不戒”(《惜往日》),“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抽思》),“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而有哀”(《九辩》)。《古诗十九首》中如:“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明月皎夜光》),“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东城高且长》),“过失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冉冉孤生竹》),“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孟冬寒气至》)。两代“诗人以同样的日月的流转、朝夕的变迁、季节的推移,与个人的生命存在相映照,感叹朝夕日月、四时年华在恐怖的命运之程中匆匆逝去,伴随而来的则是长久的恐惧和忧虑面对时间的无情步伐。”②

其次再来看特定内涵意象的构建,这是对时间意识间接的感叹。但这样的意象却以凄美的艺术感染力深入人心。《楚辞》继承并发展了从《诗经》而来的比兴传统,与《诗经》共同奠定了中国诗歌传统表现手法,《古诗十九首》也无疑继承了二者的表现传统。《楚辞》与《古诗十九首》中都有大量有关时间意识的含情真切而富有哲理性的意象,一定程度上这些特定意象也成了我国古代意象美学宝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楚辞》中的“回风”、“摇蕙”、“霜降”、“杪秋”、“秋风”、“廪秋”、“梧楸”、“迟暮”、“坠露”、“落英”、“鹈■”、“木叶”、“白■”、“秋兰”等等;《古诗十九首》“促织”“、白露”“、秋蝉”、“蟋蟀”、“蝼蛄”、“凉风”、“秋草”、“朝露”、“悲风”、“寒气”、“北风”等等。景随情动,无论是屈原还是古诗作者群体,在感叹命运不济、怀才不遇的时候,其凄凉的情感著于自然万物中,自然事象的恒常变化暗合作者彼时心境,于是所闻所见皆披上悲的色彩。一些此类的意象在文学史上被反复吟咏,特定内涵被固定了下来,如“朝露”、“秋蝉”。正如《淮南子》所云:“木叶落,常年悲。”

二、在时间之流中悲苦行吟

在时间与空间组成的宇宙中,屈原与古诗作者们体会着同样的寂寞和孤独。一身的才华抱负,换来的却是“众女嫉余蛾眉兮,遥啄谓余以善淫”;满腔的政治热情,遇到的却是“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甚至周流天下往来古今,竟然知音一个也难求。我们说屈原是以抱憾的命运生活的。楚王昏,群臣佞,国之兴亡全凭谋士一张嘴。生于斯的屈原以楚国的强盛为己任。于是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事实上,他也是有这个才能的。于是屈原在自己长时间的去国怀乡的流放途中,反复吟唱自己的委屈、遗憾、苦闷、孤独。“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离骚》)面对时间如此快的流逝,他害怕“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自身的遭遇让他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时间,并且竭力抗争,试图把握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湘君》云:“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思美人》云:“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甚至,诗人还想驱使众神,以自己的力量阻挡时光的流逝:“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每当读到这里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样一幅画面:秋草萋萋,寒风阵阵,落日西沉,一个戴着高冠,配着长长飘带的老人,满含泪水地望着楚国的方向,行走在滚滚的汨罗江水边。

虽然不像屈原那样被君王流放在外,但是《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群体却是被时代“贬诎”的一群人,为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梦,同样过着背井离乡的生活。然而这样一个在其他时代也许是士人易于实现的梦,在这个时代却是那么的艰难。东汉末年中下层的文人们,在社会大环境和个人际遇双重作用下,他们大多功业难成、漂泊无依、家园难归。在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漂泊中,诗人积郁的种种苦闷同样被反复地吟唱着。“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驱车出东门》),“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行行重行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出东门》)。无论是时间的流逝之快,还是节序的永恒更替,又或是人生短暂的感伤和思念家人的哀痛,时间意识一下子在诗人们面前清晰起来,诗人开始对个体生命价值进行深刻的思索。一曲《去者日已疏》“去者日已疏,来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不能不说是他们这一群体的悲苦心境写照。“细味《十九首》,我们无时不感到诗人的孤独和苦闷。独守空床者孤独,浪迹天涯者孤独,在官场上孤独,在欢歌宴饮中亦孤独。总而言之,居也孤独,行也孤独。喜也孤独,悲也孤独。这无尽的孤独常裹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于是,他们想藉爱情来排解,想藉友情、亲情、乡情来排解,用及时行乐来排解,用醉生梦死来排解,用诗的清醒与迷狂来排解,终于吟成了这千古绝唱《十九首》。”③

敏锐的时序感、丰富的时间内涵意象,以及由此体现出的悲凉情感意蕴,使二者产生了恒久的艺术魅力。时间意识升华了诗歌的情感刻度,加深了内在哲学意蕴。用时间意识去观照生命意识、人生追求,去理解屈原与汉末文人生命最具悲剧色彩的地方,也才能更好地走进相聚数百年的两代诗人心里,去更好地理解他们的苦闷与孤独。

① 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72页。

② 朱立新:《〈楚辞〉时空意识探微》,《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第55—58页。

③ 刘则呜:《〈古诗十九首〉的孤独伤痛与汉末士人的生存焦虑》,《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第97—103页。

参考文献:

[1] 马茂元. 古诗十九首初探[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1.

[2] 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第2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 吴国盛.时间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4] 易重廉.楚辞学史[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

[5]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 白化文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 者:郭振华,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普洱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古代汉语。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意象
雨的文化意象
新自然主义的意象之美(视频)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一场细雨,携着意象而来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意象、形神
从意象的选用看幼儿诗的仿编与创编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