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是生命的言说

2013-04-29 19:06江冬梅刘青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生命哲学柏格森郁达夫

江冬梅 刘青

摘 要:郁达夫小说理论的建构拥有多种资源,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他就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本文从柏格森生命哲学与郁达夫的关系出发,认为郁达夫接受了柏格森的生命冲动理论而确立了他的人生观,转化柏格森的艺术理论而建构了他的小说理论;柏格森重自我生命的哲学观也影响到郁达夫的文学创作,形成了他重主观表现的美学风格。

关键词:柏格森 生命哲学 郁达夫 小说理论

郁达夫作为五四时期“生命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他对中国现代文论的贡献也很大。《文学概说》是郁达夫文论的代表作,在这本书中作者从哲学角度出发讨论了生活和艺术的关系问题,并系统地分析了艺术的本质。作为创作社的一员,他和宗白华等人一样,是中国人性解放强有力的推动者,只是他们各自所使用的武器不同。宗白华呼吁建立中国青年新的人生观——人生艺术化,而郁达夫则从人的个体生存出发,以大胆的描写直入生命的内部,突破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郁达夫这样的文艺思想及创作风格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思想有很大关联。

郁达夫把生命与艺术紧密联系,并把它放在创作艺术的最高位置,生命是一切创造产生的原动力。他从“生”出发,放大到生活,再延伸到艺术,最终形成他的生命文艺理论。在这种以生命为主体的文艺理论指导下,郁达夫把他对生命的体验和生活的感觉融入文学创作之中,对人性进行大胆直率的剖析,把生命的美丑都展现在人们面前,使人们在肯定美和否定丑的过程中人性得到升华和洗礼。

郁达夫在《文学概说》的开篇就说:“‘生这一个不可思议的力量,就是造成一切存在,一切现象的原动力。”{1}他所说的“生”与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本质上是相同的。柏格森受到进化论的影响,但他不赞同进化论认为生物的发展是不断适应外部环境的结果,而是生命内部有一种力,这种力就是“生命冲动”,是“生命冲动”这种力量在生命内部推动着生命不断地进化,从无机物到有机物,直到生命的最高形态人的出现。柏格森说:“所有的生命都维系于、服从于同一个巨大的推动力。动物立足于植物,人类骑跨于动物界,而整个人类在时空中,犹如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它在我们每个人的前后左右奔突,在一种扫荡冲锋中,它能击溃一切负隅顽抗,跨越一切障碍,甚至可能战胜死亡。”{2}柏格森主张“生命冲动”引领着生命同物质作出顽强的斗争,它是一种向上的力,因此,生命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自由和创造的运动。这个运动不断地克服物质的惰性而走向自由,同时创造出新东西来。所以,一切生命的运动都是由“生命冲动”充当主角。郁达夫把柏格森的“生命冲动”简化为“生”,我们生活中的所有存在,都是因为“生”的原因,“生”是造成一切存在的原动力。虽然“生”的本质很难说出,但是从经验判断,一般人都有生存下来的欲望,这就是“生”的力量。郁达夫所说的“生”和“生命冲动”一样都是储存在生命内部主动的力量,而不仅仅是适应环境被动的力量,我们人类社会要发展,必须要有超越环境的个性的内部要求才行,他认为伟大的个性是不能受环境支配的,虽然我们摆脱不了环境对我们的影响,但我们必须要发挥主观的能动性去创造环境和改变环境,这也是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所蕴含的道理。因此,“生”就是“一种内在的冲动,是一种内部的要求,谁也不能否定的,我们想生存在这世上,实在是这一种内部的要求反动的结果”{3}。

柏格森认为生命在“生命冲动”的推动下,不断地创造新东西,但也因为有物质的阻碍,而不断受挫。他认为生命的进化是一个逐次完成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停地创造,不断地延伸,直到永远,“宇宙不是既成的,而是不断地创造,宇宙继续成长,或许会无限地增添新的世界。”{4}同样,郁达夫认为“生”的动向,“是使人类一步一步从不完全的路上走向完全的路上去”{5}。柏格森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论述了生命的发展进化,在这场与物质作出殊死斗争的过程中,只有人的生命是最顽强的,它可以战胜所有的障碍,最终达到真正的自由。郁达夫则将整个世纪缩小到人类,认为“生”是人类不断发展的动力,它带领着人类不断进步。我们作为人类的一员,所有的个体活动都是“生”的力量之表现,“我们在表面上好像是个个体独立生活在这儿,但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一种假象,我们的背后,有这一种生存的力量隐存在那儿。”{6}

柏格森把世界万物看成是一个大生命,它因为“生命冲动”的力量而不停地创造着。同样,在郁达夫眼里,人类的生命活动中也因为“生”的力量而表现出创造。郁达夫接受了柏格森“生命冲动”的基本理论,把推动整个宇宙生命的“生命冲动”缩小到隐藏在人类生命背后的“生”。接下来,郁达夫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他的艺术本质论。

首先,郁达夫认为艺术和生活不可分割。“艺术无外乎表现,而我们的生活,就是表现的过程,所以就是艺术。”{7}这样看来,我们的生活过程,就应该都是艺术了,但这毕竟和艺术家所创作的艺术是有区别的,我们的生活只能是广义的艺术。艺术家要表现自己必须要通过一种媒介,由于媒介不同,所以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艺术门类,如音乐、美术、雕刻等,但总的来说,它们都是艺术家生命活动的表现。艺术和生活,同是一种生的力量的表现,是我们个人内部要求的一种表现。然而生活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个人的内部要求就不能在生活中充分地表达出来,只有艺术不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因此,艺术可以使我们的内部要求得到完满的表达。郁达夫把“生”进一步提升为艺术冲动,它就是人类想要奋斗创造的动力。这种艺术冲动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忠于它,并把它发挥到极致,因为有些人受到了环境的影响,不能感知到这种冲动,就像柏格森所说的停留在深层自我中的绝对自由一样,大多数人由于受到社会规范和道德的束缚,他们只能感知到表层自我,不能获得绝对的自由。只有身为艺术家的人,才能完全忠于艺术冲动,“若有阻碍这艺术的冲动,不能使它完全表现的时候,不问在前头的几千年传来的道德,或几万人遵守的法则,艺术家应该勇往直前,一一打破,才能说尽了他的天职。”{8}于是,艺术是生命最真实的表现,生命本身具有冲破一切阻碍的力量,实现自由,只是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中,生命冲动不能完全释放,这时候,艺术就以另一种形式使生命实现绝对的自由。

其次,由于生命是一种自由创造的运动,那么作为生命最真实表现的艺术无疑也是一种创造。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郁达夫的艺术本质论经历了这样一个推演过程:生——艺术冲动——象征——艺术。这样,郁达夫就从生命出发,找到了艺术的本质是生命的言说,艺术家有这种表现的原因是因为他生命内部有一种艺术冲动。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内部都有艺术冲动,所以生活就是广义的艺术。但是只有那些身为艺术家的人,才能忠于艺术冲动,通过象征把它创作为艺术品展现在欣赏者的面前。为什么一般人成不了艺术家呢?那是因为他们累于衣食的奔走,不能达到他们表现的目的,因此他们不得不求一个代言人,代表他们表现。于是,艺术就成为了表达普遍生命的媒介,同柏格森说的那样,艺术可以暗示情感。郁达夫把艺术暗示情感的功能重新分析,认为艺术不但能表现艺术家个体的生命内部冲动,还能满足一般人的艺术冲动,每个人生命内部的艺术冲动是对于艺术的共鸣,这种共鸣可以让欣赏者体会到艺术家生命所要表达的内容。

最后,艺术对生命内部艺术冲动的表现必须是纯粹的,否则就容易产生矫揉造作的艺术。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我们的实际生活,往往因周围的环境都不纯粹,不能使艺术冲动得到完满的实现,于是要求艺术家在寻找表现艺术的象征时,要摒弃那些不纯粹的部分,选择那些能和艺术家生命内部的艺术冲动相契合的东西,“若艺术家失去了良心,不能使艺术冲动和他的表现一致,不能使艺术和生活紧抱在一块,不能使实感与艺术完全合而为一,那么这时候的作品就是堕落的发轫了。”{9}郁达夫在此虽没有提及直觉,但是从他的论述,可以看出,他要求艺术家必须要选择纯粹的象征,摈弃生活中不纯粹的东西,这和柏格森的直觉理论有相似之处。柏格森认为真正的生活是直觉的生活,只有直觉地生活才能凸显出生命的本质,艺术则是反应生命本质的载体,因此,艺术必定是直觉的。直觉的生活也就是摈弃生活中理性的、功利的成分,只留下直觉的、纯粹的部分。

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强调自我生命的重要性,表现主义强调文艺是自我内心的表现,它的兴起和以柏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联系紧密。在柏格森生命哲学和随之而来的表现主义的影响下,郁达夫的文学创作也强调自我生命的重要,并把生命作为艺术表现的唯一手段,形成以表现自我为主的创作风格。当然,郁达夫这种创作论和现代中国的时代背景也有很大的关联,长期压抑的个性需要得到宣泄,当时创造社的许多成员都主张一种“由内向外”的表现,郭沫若可以说是通过《女神》把这种自我表现主义表达得淋漓尽致,郁达夫的许多文学作品也对此阐释得很透彻。

郁达夫非常重视创作主体个性的描写,艺术是艺术家个性的表现,是个体生命的表现。他认为艺术要表现的就是个人内部的要求,他在《戏剧论》中谈到了“内部的要求”,他说:“我们近代人的最大问题,第一可以说是自我的发现”{10},其次是恋爱的问题,也就是性的问题,最后是死亡。可见,郁达夫把对自我的发现放在第一位,并把它和人的本能性与死亡并列在一起,说明他认为对自我个性的表现是人与生俱来的,这是生命的本能,而旧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束缚了人的个性,自我很难得到张扬,于是,郁达夫和创造社的同仁们一样,把呼吁个性解放作为文学创作的主题。

郁达夫认为如果文学只是客观的描写,艺术家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作家的个性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11}。可见,他非常重视作家的主观感受,把是否表现出作家个性作为衡量文学作品优劣的标准。这种艺术主张具体到文学作品,郁达夫把自我生命的个性表达为情感、情绪,他在《创作生活的回顾》中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12}但是郁达夫所谓的“自叙”是作者内心情感的自叙,而不是作家生活的翻版。在郁达夫大多数作品里,都能找到他本人当时的情感体验。如在《〈茫茫夜〉发表之后》中,他反对别人把作品主人公当成是他的看法,但是他承认作品中有他的情绪和情感。此外,还有《沉沦》的主人公和《春风沉醉的晚上》的知识分子的身上都有郁达夫的影子,这种影子就是他的个性精神以及内心的情感情绪。《沉沦》中的主人公在日本留学时的内心的苦闷彷徨和压抑的情绪,以及希望祖国快点强大起来的愿望,都是郁达夫当时内心的写照。《春风沉醉的晚上》的知识分子和工厂女工陈二妹都带有郁达夫个人的情感。

许多学者对于郁达夫“小说是作家的自叙传”的观点做出了论述,如李凤芝的《郁达夫前期美学思想浅析》,认为郁达夫小说大多都是他主观情感的刻画,但是他们并没有具体分析作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创作风格。也有部分学者从时代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但这是发现外部环境对作者的影响,使作者具有忧郁、压抑等情绪的部分原因。然而郁达夫在作品为什么会强烈地表现自我内部情感呢?基本上没有人提到。郁达夫在《文学概说》的开篇就指出,他此文的目的是弄清楚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从上文的分析已经得出,艺术是生命的表现,文学也是生命的表现,所以郁达夫之所以会在他的大多数作品中表现内心的情感,是因为他对于自我生命的重视。无论情绪还是精神、个性还是人格,都是生命的产物。

由于对自我生命的高度重视,郁达夫的小说中的主人公的身上都有他生命所透露出来的东西,有的是身份性格,有的是情感情绪,也有的是精神气质。如在郁达夫早期作品中出现的《南迁》中的伊人,《茫茫夜》中的于质夫,《落叶》中的失业青年,《过去》中的李白,以及《杨梅烧酒》中的留学生,都是郁达夫在留学生活中生命特征的再现。除了早期作品之外,其他的作品都是郁达夫各个阶级不同生命的体现,如1934年作的《故都的秋》也是一样,文章通过故都之秋和南国之秋的对比,从而实现两种生命形态的对比,“一种是一为‘轻浅庸常,一为‘深刻厚重”,故都之秋象征深刻厚重的生命形态,而南国之秋象征“轻浅庸常”的生命形态,于是作者通过两种秋天的对比,从而选择赞美和向往的是“深刻厚重”的生命形态,这也正是他自我生命的表现。

在柏格森生命美学的影响和启示下,许多文学家都从生命的角度出发去讨论艺术的本质、创作和欣赏,郁达夫只是其中之一,这成为了中国现代文论区别于古典文论的重要特点,使其逐渐超越传统而呈现出中西融合的新面貌。

{1}{3}{5}{6}{7}{8}{9}{10}{11}{12} 郁达夫:《郁达夫文集》(五),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65页,第65—66页,第66页,第66页,第67页,第69页,第70页,第57页,第58页,第78页。

{2} Henri Bergson. Lévolution créatrice, in Oeuvres[M]. Paris: PUF. 1959. p724-725.

{4} [法]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53页。

基金项目:本论文系贵州民族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柏格森美学对二十世纪中国美学的影响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江冬梅,美学博士,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学史;刘青,教育学硕士,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助教。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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