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人物的选择看唐代诗人的咏史情怀

2013-04-29 19:06弓亚斌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咏史人物情怀

弓亚斌

摘 要:历史是由人物连串起来的,唐代文人进行咏史创作时,最突出的一点即对历史人物的关注。在选择题材方面,他们比较集中地关注四类人物:荒淫误国的失政之君、命运跌宕的悲情之女、怀才不遇的失意文人以及飘然出世的隐逸之人,借此表达特殊政治情势下对于国运的关切以及个人身世的悲鸣。针对不同类别历史人物进行评判的同时,文人们自身多元、复杂的内心世界与创作缘由也可见一斑。

关键词:人物 咏史 情怀

咏史诗发展至唐代,呈现出体式完备、内容丰富、技巧成熟的特征。与两晋六朝时的咏史不同,唐代诗人咏史时除继承前人熟悉的题材外,又结合唐代特有的政治情势与个人认识抒怀致慨,在咏史选材上尽力开拓与挖掘,先秦、两汉、六朝以及本朝时事无不进入诗人的视野,实现了咏史题材广度与深度的巨大突破,值得关注。这也集中地体现在对历史人物进行咏叹的过程中。历史人物从来都是历史的主角,每当历史发展过程中有重要变迁之时,人物的作用从来都不能小觑。因而,众多咏史诗在表述历史评判之时,总会通过叙写历史人物,来再现与人物相关的历史事件,进而展现历史的本质。诗人对历史人物进行吟咏,或是见古迹而思古人,或是读史书而发慨叹,在追溯历史人物的过程中,表达他们自己对于历史人物的看法,并抒发自己对理想的追求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借他人之酒杯,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正是诗人以历史人物为中心进行吟咏的初衷所在。唐代咏史诗中所出现的历史人物,包括历代帝王、嫔妃妇女、英雄将相、骚人墨客及隐士高人等。其中,失政之君、悲情之女、不遇之士和隐逸之人这四类历史人物更容易引起诗人的关注,本文拟就这四类人物的选择进行论述,以探求诗人们创作这些题材时所寄予的情怀和内心世界。

一、隋炀帝、陈后主、齐废帝等失政之君

帝王往往和重大历史事件、历史进程有直接关系,因而成为历代诗人吟咏不绝的题材,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当朝的皇帝无不入诗,不论是圣明之主还是无道之君都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历史的点评。其中最易触动唐代诗人的是昏庸无德或荒淫无道的误国之君,如吴王夫差、楚怀王、南朝诸帝(尤其是齐废帝和陈后主)、隋炀帝等,他们以自食恶果的下场为后代君王提供了深刻的前车之鉴,因而成为文人们讽时劝世的好题材。

唐朝距离六朝繁华时代仅几十年,大多数诗人往往通过吟咏六朝亡国的过程来表达感慨,他们关注焦点最多的就是隋朝、南朝荒淫无道的君王,尤其是隋炀帝、陈后主、齐废帝等。包括刘禹锡、许浑、李商隐、杜牧等人都对他们进行了批判和讽刺。陈后主是南朝陈的最后一位皇帝,“及即位,荒于酒色,不恤政事。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日与妃嫔狎客游宴其中,赋詩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词曲,被以新声。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当政之后,陈后主沉溺于酒色之中,不理朝政,专门建造了临春阁等三处游乐场所,与宫女嫔妃整日游玩宴乐,甚至于隋朝的军队来了也仍然沉溺于歌舞升平的游乐之中,最终导致身死国灭。“隋师至,犹奏伎行乐,纵酒赋诗不裰。隋将韩擒虎入朱雀门,始与孔、张二妃匿于胭脂井,遂俘献长安。”关于这段历史,诗人们毫不吝啬地用笔墨进行大幅渲染,许浑《金陵怀古》中“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点明陈后主身死国灭的原因在于纵情享乐,李商隐《南朝》(其一)对于陈后主不畏天险、执迷不悟、面临大敌时满朝君臣互相游戏的情形做了深刻描绘和讽刺:“敌国军营漂木■,前朝神庙锁烟煤。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以宫体诗的外形赋予了咏史诗的精神,讽刺意义明显。其另一首《陈后宫》则写道:“侵夜鸾开镜,迎冬雉献裘。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正话反说,将陈宫君臣的淫湎情态描绘得惟妙惟肖,显示了陈后主的全无忧虑、一味贪欢的愚钝模样,刻画了乐极生悲的王朝命运。类似的还有许浑《汴河亭》《陈宫怨》,杜牧《吴宫词二首》等。齐废帝东昏侯昏庸荒淫、纵情享乐,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关于他的史事,李商隐在《南朝》中写道:“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通过徐妃对齐废帝的冷淡来讽刺齐最终的灭亡,指出天险不能保国,而荒淫无度是导致齐灭亡的最终原因。他的另一首《齐宫词》则以一个象征物“九子铃”来揭露齐的荒淫享乐导致的灭亡:“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讽刺南齐后主荒淫腐朽、自取灭亡,指出无视前代亡国的教训,必然会重蹈覆辙。隋炀帝放纵自负,荒淫无度,最终导致隋朝的灭亡,杜牧《汴河怀古》、许浑《汴河亭》、李商隐《隋宫》、罗隐《炀帝陵》等都是针对批判其荒淫腐朽的作品。由古及今,对于既有“开元盛世”之功又导致“安史之乱”的玄宗,诗人们也多有关注。诗人们关注的焦点大多是玄宗宠爱杨贵妃以致误国一事。对于玄宗荒于国事,大权旁落,以及杨贵妃及其家族骄奢淫逸,败坏国政,引发“安史之乱”等,诗人们极尽讽刺与批判,类似作品有:罗隐《帝幸蜀》、李白《古风》五十三、李华《咏史》其六、李商隐《华清宫》等。

文人们之所以大量描写失政之君,讽时劝世,是与唐代文人的政治情怀息息相关的。由上面分析可知,大多对君王进行讽谏的作品多出现在中晚唐。这是因为,“安史之乱”后,昔日盛世骤然消逝,朋党纷争、宦官乱政造成内忧外患的现实促使文人警醒,他们的咏史少了歌颂,在儒家“修齐治平”经世治用的思想敦促下,忧时伤世,劝谏君王,希冀重回盛唐时期的昌盛,亡国之君就成为他们劝谏的最好现实版本。君王是国家之重,他们大量讽刺无道昏君,根本上还是借古讽今,目的十分明确,警醒当朝执政者。他们进行创作的时候,或直述史事,或加以评论,或以情境再现,均无情批判、讽刺深刻,表现了相当的艺术水平。而这也与唐代文人重视史学,自觉运用历史知识参政议政有着直接的关联,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史学对于文学的浸润和影响。

二、昭君、西施、息夫人、绿珠等悲剧命运女子

唐代诗人在对历史人物进行选材时,还把大量笔墨付诸历史上广为传诵、声名卓著的女子身上,如传说中舜之二妃、阿娇、班婕妤、西施、昭君、杨贵妃、绿珠等。其中,那些在历史发展中命运坎坷的悲情女子往往更能引起诗人的同情和哀怜,对之吟咏不绝。比较典型的是昭君、西施、息夫人、绿珠等。

作为汉代以和亲换取边境百余年和平的女子,昭君以其悲哀的人生经历受到关注。“据统计,在《全唐诗》中,竟有八十位作家共创作了以昭君为主要吟咏对象的诗作一百零七首,这在历代诗歌题材中是相当可观的。”①

昭君出塞的史事,在古代典籍中多有记载,最早是《汉书·匈奴传》,此后《后汉书·南匈奴传》《西京杂记》《琴操·怨旷思惟歌》《世说新语·贤援篇》等中都有。昭君本名王嫱,字昭君,西汉南郡耕归(今湖北梯归)人。汉元帝时为缓解边塞战争、安抚匈奴,昭君远赴大漠,出塞和亲,牺牲自己以换回边境将近百年的和平,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叙写了一曲凄恻感人的悲歌。引发历代诗人对其进行吟咏。很多诗人借咏昭君一事来表达对其行为的钦佩与赞美,但更多的则是对昭君的不幸遭遇抒发自己的满腔同情,也有诗人借昭君史事自况,抒写怀才不遇的苦闷以及描摹报国无门的忧伤。以昭君为题进行咏史,最早的是西晋石崇的《王昭君辞》,诗中采用“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的自叙笔法叙写昭君远嫁之悲苦,奠定了这一题材的悲怨基调。唐代诗人咏史时除继承这一哀怨的基调外,还借这一历史人物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情怀,如李白《王昭君二首》其一、杜甫《咏怀古迹》其四、郭震《王昭君》三首、东方虬《昭君怨》四首等。白居易也在咏史中多次咏及昭君,《王昭君》中以昭君自己的口吻写道:“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借昭君之口来传达自己的心事,另一首《昭君怨》“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把昭君命运归为“君恩薄如纸”,为毛延寿翻案,里面渗透着白居易自己宦海浮沉的真实体验。

作为春秋时期越王进献吴王夫差的平民女子,西施用美色帮助越王勾践复国,其身世与命运也蒙上了悲凉之感。唐代咏史诗里,以西施为吟咏对象的有十余首,诗人们一改前人“红颜祸水”的思想,对西施的遭际表示同情,为其洗刷冤屈,显示了诗人们咏史时敢于质疑的一面。如陆龟蒙《吴宫怀古》就称“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认为吴国之败亡与西施无关,指出西施再美也未必美过后宫数千,导致夫差丧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显示了诗人理性的判断。晚唐诗人罗隐《西施》也是从反面立意,为西施正名,“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又如崔道融《西施滩》:“宰■亡吴国,西施陷恶名。浣纱春水急,似有不平声。”都为西施抱不平,显示了诗人写作中与众不同的翻案思想,这些创作直接启发了随后宋代诗人对于西施的吟咏。绿珠、息夫人也因为身世之悲而屡屡被吟咏。绿珠本是一个歌妓,却能为主人舍身赴死,其行为之“仗义”为后人所重。杜牧《题桃花夫人庙》叹息其轻生,称其“可怜金谷坠楼人”。息夫人是春秋时代息侯之夫人,息国被灭为楚王所掳,虽与楚王有二子,却落落寡合,“不共楚王言”,一生凄凉。胡曾在《息城》中写道:“息亡身入楚王家,回首春风一面花。感旧不言常掩泪,只因翻恨有荣华。”对其遭遇深表同情,认为貌美无错,罪在楚王之好色。而王维更因一首《息夫人》扭转了宁王的做法,备受后人称赞。

昭君也好,西施、绿珠也罢,文人们关注她们,更多的是因为文人自身坎坷的身世与那些悲剧女子命运惊人的相似。作为同病相怜者,文人们在心理上与悲情女子是相通的。他们或施以同情,或“以色比才”,或为之翻案,根源就在于大多数文人自己或蹭蹬科场、或身世飘零、或终身失意,由于这种长期孤苦的境况成为人生的主流,面对相似经历的女子时,就更容易抒怀致慨,产生共鸣。如上文,咏昭君之诗句“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就是典型的文人“士不遇”情怀的直接体现。

三、屈原、宋玉、贾谊等怀才不遇的文士

屈原、宋玉、贾谊、王粲、陶渊明、谢■、庾信等,他们都是才高学瞻、具备立功才能与志向的人物,却因种种原因而使立功的路途受阻,然而他们都凭借卓越的文采名垂千古。这是诗人们很容易认同的一类人,或艳羡其成就,或同情其遭逢,并常常引以自况,表达了鲜明的“异代而同心”的文人情感。

屈原,战国时期楚国人,曾任三闾大夫一职,“娴于辞令”,“明于治乱”,由于坚持美政理想被楚顷襄王放逐湘水流域,满腔悲愤,投水而死。其不幸遭遇与爱国情操激励着历代诗人,在咏史中频频出现。诗人们大多对屈原的悲剧寄予同情,并极力赞美其人格。李白在咏史中就曾多次吟咏屈原,如《江山吟》:“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对屈原的芳洁的人格和文学成就给予高度肯定,《古风》(五十一)“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悲歌行》“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却放屈大夫”,对屈原不公平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戴叔伦在《过三闾庙》中一起笔就“忧愁幽思,笔端缭绕”,“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用秋风萧飒来为屈原传递哀怨之声,写尽了屈原一生的忧愤,后人称之为绝调。此外,汪遵《招屈亭》、刘威《三闾大夫》、陆龟蒙《离骚》、周昙《咏史·屈原》等都表达了诗人对于屈原的同情和怀念。

贾谊才华横溢,但却命运多舛,其身世之悲也成为激发诗人吟咏的题材。中唐诗人刘长卿多次吟咏贾谊,有《奉寄委州李使君舍人》《岁日见新历因寄都官裴郎中》《自江西至旧任宫舍赠袁赞府》等,其中《长沙过贾谊王宅》最有伤己之意:“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唯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不仅对贾谊一生的悲惨命运做了生动的刻画,更是借助古人表达了自己的悲哀。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句,强调贾谊的才能格调举世无双,却被汉文帝在未央宫询问鬼怪神灵,汉文帝一向贤明尚且如此,其他君王又如何呢?婉曲辛辣地讽刺唐朝的皇帝沉溺于求仙问道,不仅具有现实批判性,更蕴含了自身怀才不遇的“自悯”之意。

失意文人进入文人咏史的视野之中,大多被认为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怀才不遇的共同境况,促使他们把目光投向与自己命运相似之人,因而大量吟咏。需指出的是,文人们在关注屈原、贾谊有才不得施展的背后,更多地流露出现实中文人的生存状况与政治遭际。他们自己“忧愤居于其中而不得”的坎坷命运,是推动他们创作的主要根源。中唐诗人韩愈“操行坚正”、“无所畏避”,这种刚正不阿的个性使其在德宗晚年,“上章数千言极论之”批评时政,以致杀身之祸。“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正是在对屈原的追忆中,显露诗人的满腹辛酸。结合诗人在政治上遭遇的突然打击,可知诗人在理想破灭后的忧愤,这点和屈原的经历何其相似,情感又是何等相同!

猜你喜欢
咏史人物情怀
《咏史上·董仲舒三首其二》书法
北陵公园咏史
赣鄱情怀
民有呼我有应 “刚”与“柔”中显情怀
咏史抒怀
论左思《咏史》与陶渊明《咏贫士》之异同
“五老”情怀
黑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