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洛松旺堆
自从偷鸡事件发生后,我们对阿绒格外客气、亲近起来,每次带午饭干活,都悄悄分一些吃的给他。阿绒穷,家徒四壁,孤身一人,顾得了上身遮不住下身,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慌了,就溜到四邻八乡,甚至到城里去偷盗。挨过不少打,是县公安局的常客。不知为什么,他从不偷村里人,也不偷我们这些知青。
工作组撤走后,晚上的会也没有了,有什么事,队长就在田间地头休息时说说。吃过晚饭后知青们无事,也没油点灯,就聚到一块,围着用玉米棒子芯芯烧的火,摆鬼故事。一天,刚从康定办完父亲后事回来的宋知青,给我们摆《一双绣花鞋》,正说到恐怖处,忽听身后传来“嘿嘿嘿”的笑声,我们转身去看,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一对亮晃晃的东西在闪动。我们毛骨悚然,失声尖叫。黑暗中传来阿绒的声音:“我是阿绒,怎么了?把你们吓成这样?”魂飞魄散的我们回过神来大骂阿绒:“你真的是做贼的料,我们这么多人一点察觉都没有,你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阿绒陪着笑脸说:“我饿得无法,就来找你们要点吃的,看到你们摆故事,不好意思打扰,就坐下来听。宋知青说到那个老头晚上推房门的情景时,我想起也与自己有天晚上去摸一户人家的门的情景一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求你们别生气了,我确实没想来吓你们。”
见他那一把就可以捏得没形的样,我们也不忍心再说什么,拿出一些吃的送给他。打发走了阿绒,我们赶紧闩上楼下的大门,查看四周没有什么异样,又继续听宋知青讲《一双绣花鞋》。
村上的人都知道阿绒是小偷,可从来没人叫他小偷,大大小小的都叫他“阿绒拿鲁”,意思是“阿绒傻瓜”。处得久了,我们倒觉得他一点不傻,反倒是很会糊弄人,背肥料时,他的背篼不比大家的小,但最多只能装到三分之一处,因三分之一以上只有四根孤零零的主筋。遇到开挖的活路,他扛出来的永远是那把只有巴掌大小的,挖不能挖,刨不能刨的锄头。就是这把锄头,也总是用不了十分钟就会身首分离,需要他不断地坐下来修理。遇到背麦草什么的时候,更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三尺来长的绳索,捆扎得再紧也就只能让他背上二三十斤。时间久了,村上的干部骂累了,也知道他确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工具,更别提有什么体力,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
一天下午,淌河过来的阿绒找到我们,从怀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卷钞票说:“你们和兵站的人熟,赶快去分一点肉和大米来,我们好好吃它一顿。”吃鸡的事件让我们记忆犹新,虽是见了钱一阵惊喜,可谁都不敢去接。看到我们惊疑地看着他,阿绒“嘿嘿嘿”地笑着解释:“这钱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今天早上看见河里有一个死驴,就剥了皮,砍了四条腿背到城里去买,虽说城里人骂我是偷宰了别人的牛来卖,可都悄悄地买去了。想到平时我饿肚子时你们也勒紧裤腰带接济我,我也得报答报答你们呀!再说,现在买什么都得凭票,我们没有票证,这钱拿着又有什么用呢?还得求你们想办法了。”
听了阿绒一番解释,我们觉得这事应该不犯法,一再要他保证没说谎后,才接过钱数了起来。这一数,把我们惊得合不上嘴,整整三十三元钱!惊喜之余,我和另一个知青拿着钱,淌河到对岸的兵站去。
那时兵站的解放军经常要到我们村来支农,他们和我们熟了,也知道知青们生活苦,知道我俩的来意后,站长吩咐司务长分给我们一些军工腊肉和清油、大米、白糖。一见站长如此豪爽大方,我俩谢了又谢,把这三十三元钱一分不剩地用了出去。
阿绒和其它知青正在对岸张望,一见我俩背着扛着东西来了,立即欢呼雀跃,全都下河来接我俩。
那几天我们几个知青肚子吃得溜圆,干起活来特别有劲。村里人知道城里人把阿绒捞的死驴肉当牛肉买去吃了,非常解气。藏族不兴吃看家护院的狗肉和从事劳役的牲畜,它们老病死了,都是送到河里水葬,谁要是剥皮吃肉,不仅生前要一辈子受到众人奚落辱骂,就是死后,也听说会因罪孽深重,永远不得投生。过去,村里的人一旦与城里的人发生口角,就会被城里的人讥讽村上的人是贼窝子里出来的,骂出这句话,村上的人只得忍气吞声,落荒而去。自阿绒卖给城里人吃了死驴肉后,村里的人只要和城里的人发生矛盾,就立即回骂:“吃死驴肉的。”只要骂出这一句,就立即会让城里的人哑口,而村上的人立马可以昂首挺胸,一解长期被城里人欺辱的怨气。
一天,正在田间劳动,来了两个县公安局的人,说是找阿绒,大家这才察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说他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县公安局的人不说什么,要队上派人去找。队长说:“阿绒爱往知青们那儿跑,就叫知青代你们去找吧。”
我们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担心是不是那次用阿绒卖死驴肉的钱出事了,只得领着公安上的人到村里各个角落去找。路上,有点作贼心虚的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试探公安找阿绒的用意,结果没两句,就被公安上的人听出来了,笑说:“不关你们知青的事,帮我们找着阿绒就行了,今天你们是出公差,工分一分不会少。”一听这句,我们悬着的心放下了,挨家挨户地带公安上的人去找。寻到阿绒的家,只见门与往常一样没上锁,仍是用那截细铁丝搭着门扣,进门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土灶上布了厚厚一层尘土,没有一丝生气,看来是很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出来又到处寻找打探,都说很久就不见了,今天公安不来,还以为是又到公安上吃不要钱的伙食去了。
村里没有,县上的人也无法,以后渐渐地也就无人过问了,反正队里的人觉得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只有知青们隔三岔五地提起,还有一点怀念之意。
两个月过去,就在大家几乎把阿绒忘掉时,阿绒笑嘻嘻地牵着一头驮着两袋粮食和一些衣物、用具的牦牛,领着一位怀中抱着奶娃的年轻貌美的女子赶着一头也驮满东西的毛驴,风尘仆仆回到了村里。惊奇的村民们一下围了上去,纷纷问候。阿绒自豪地宣称:“这是我的媳妇,牛、毛驴和这些东西是她的嫁妆。”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簇拥阿绒回家,帮他卸驮、搬东西。跟随进来的女子虽衣着一般,但却是干干净净的,白里透红的脸庞含羞带娇,比起村里的姑娘,可算得上是大美人了。见众人都不停打量自己,就退到屋里背着大家去奶奶娃。
阿绒一直笑嘻嘻地合不上嘴,看到村里人殷勤地帮忙,又有了几分得意。见大家忙完了,指着卸下来的一堆东西说:“那两个桶里装的是青稞酒,那些大包小包里都是吃的,今晚我要举办婚礼,请大家来跳弦子,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不相信的人一拔接一拔地跑去看热闹,见真是这场景,无不啧啧称奇,纷纷猜测阿绒这么一个穷得捉虱子吃的人,咋会发了这么一笔横财不说,还娶回那么一个漂亮的老婆,真让人不可思议。
听说晚上要跳弦子,大家都非常高兴。村里多年以来一直忙着搞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很久没有举办过弦子舞会。我们知青早就听说这个地方是弦子之乡,小孩们会走路就会跳弦子,会说话就会唱歌,但自从来到这儿以后除了听他们唱语录歌和革命歌曲外,极少听到有人唱弦子歌,更别说跳弦子舞了。吃过晚饭,我们几个知青丢下碗筷,就兴冲冲地跑去凑热闹。
阿绒家的旁边有一个生产队的露天牛圈,夏天,队上的牛都在山上牧场放牧,这会儿正空着没用。我们到这儿时,早已有人洒了水,将场地打扫过了。陆续来的人有的抱柴禾,有的提着一小袋粮食,交到阿绒的手上。
来参加弦子舞会的男女青年,都着意打扮,换上了整洁的衣服,特别是那些尚未出嫁的姑娘,纷纷洗去往日常驻脸上的汗痕、污垢,个个显得容光焕发,激情兴奋。
小伙子们迫不及待地在场地中央烧起了篝火,又帮着阿绒从家里拿出两桶青稞酒和几样干果。知道阿绒没有多余的锅碗瓢盆,又从邻居尼玛家借来桌子、碗盘。一切准备就绪,几个胡琴手调了琴弦,首先进入场地,拉起悠扬的弦子。接着,早已按捺不住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幼加入进去,围着篝火轻歌曼舞。
我们知青不会唱、也不会跳,就坐在旁边看。过去每每听到村民们在开会时候挣破嗓子喊口号 、唱革命歌曲和批斗阶级异己分子,都使人感到十分压抑、恐怖,总觉得美好生活和快乐幸福与人们既遥远又陌生。只有无情斗争和癫狂疯语陪伴他们。见他们今晚唱得如此温柔婉丽,跳得那么轻松优雅,我们把汉语说得好一点的队长请出来,为我们翻译歌词。
正跳得十分投入的队长依依不舍地离开舞场,坐到我们中间,接过我们递到面前的青稞酒,美美地咂了一口,连声说:“这真是正宗的江西(金沙江以西)青稞酒哦,至少已窖藏了五年以上!这个阿绒傻子真不简单,不是殷实人家,哪会拿得出这么好的陈酒,有驴有牛作陪嫁,看来那个媳妇一定是大户人家的。你们问唱的是什么意思?唱的是我们相约此地,只为大家欢聚。欢聚兴高采烈,但愿永不分离......”
给我们翻译了几段歌词的队长,带着几分醉意,拉着我们进入了跳舞的行列中。先前看了一会儿的我们觉得弦子舞简单,没什么高难舞姿,可一进入舞圈,就显得笨手笨脚,人们往后转身,我们还往前跳,与前后相随的人不断迎头碰面,人家向左旋转,我们却向右转身,别人手脚相随,进退有序,我们却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不断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每当大伙笑的时候,我们更是慌乱,把整个舞圈搅得混乱不堪。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不断被社员们哄笑,进入舞圈的我们几个知青全都满头大汗,不得不知趣地退出。忙里忙外的阿绒见了,满脸兴奋地坐到我们中间,为我们斟酒,递零食,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光临我的婚礼,真让我三生有幸,我们这个村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你们这么多的远方来客和有知识的年青人参加婚礼,而且与大家同歌共舞,把气氛搞得十分热闹,真让我终身难忘啊!”见阿绒如此真诚,我们不断饮下他的敬酒,喝得云里雾里,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喝醉的异样滋味。
让人难忘的抢收抢种开始了,我们每天鸡叫时就出去收割小麦,中午在田间就着水渠喝水,啃上几口干锅魁,继续抢收,直到天黑才回来。如此亡命地干了十多天,我在背小麦的途中晕倒在地,被社员们抬回了家。
当我醒了时,发现阿绒躺在我脚边,正有声有色地扯着鼾,睡得正香。过了很久还不见他醒来,我不得不用脚蹬了蹬他。醒过来的阿绒见我正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队长见你累倒了,就叫我在此守护,你看,这是队长和村上的人给你送来的牛奶、酥油和奶酪,你赶快喝点牛奶吧,我马上给你揉酥油糌粑,好好补一下身体。”
吃饱喝足的我一下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要起身去参加麦收。阿绒见了,赶忙把我按回床上说:“队长吩咐了,你今天必须在家休息,自打你到我们村以来,劳动从不耍奸偷懒,这次麦收,更是全力以赴,让社员们都感慨不已。队长说了,你在家休息的这几天,工分会不少一分地给你记上,你就放心吧。再说,我也正想沾沾你的光,在这儿清闲一下,反正我做不了什么,免遭大家取笑辱骂。”
听了阿绒的一番话,我也不好再坚持,就与他扯起了闲话。阿绒被县上公安局的人来找过,但后来却牵着牦牛、赶着毛驴、带回媳妇。这事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忍不住将这些疑问提了出来。阿绒闪着狡黠的双眼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咱县上国民党时县长家的后人,你们家的大人不是被关在监牢里,就是在接受监督改造,这些我都十分清楚,但想不到你如此勤劳,而且跟我这样的穷鬼交上了朋友,让我从心底里佩服你,相信你,所以我把实话告诉了你,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我十分肯定地点了头,并保证说:“你给我说的话我一定保密,请你完全放心好了。”
见我表了态,阿绒跑到门外去张望了一番,说村上的人都在忙麦收,周边连个人影都没有。随后,他娓娓而谈,道出了这两个月以来的奇遇。
原来,县上公安局的人到村里来抓他,是因为县革委的门在夜里被连撬了几扇,偷走了一些吃的和用的。案发后,县上不少人都说现在青黄不接,肯定是阿绒干的。县公安局的人相信了,就在各个路口设了盘查人员,并直接到村里抓他。正巧阿绒那天在城里一个熟人家中耍,听到要抓他的消息,就躲在那儿不敢出门。主人家怕连累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劝走了阿绒。
走投无路的阿绒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一定要吃大苦头,至少那些吃了他死驴肉的人会趁机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百般无奈,他觉得只有逃到西藏去才能躲过一劫。于是,他悄悄绕过重重关卡,在天亮时赶到了金沙江边。面对波浪滔天的江水,又饥又累的阿绒痛恨自己不会游泳,知道自己从金沙江大桥过无疑是自投罗网。
到了中午,躲在江边的阿绒忽然发现江对岸有人背了牛皮筏下江,于是大声叫喊。江对岸的人听到了,反倒把牛皮筏拉回江岸,不敢下水。情急生智,阿绒拿出了怀中揣的语录本,戴上了红卫兵的袖套,站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呼喊。
江对岸已往回走的人掉过头来,见阿绒臂戴红袖章,手举语录本,立即回到江边,把牛皮筏向他划来。到了江边,对岸的人问他是什么人,到村里来有什么事?阿绒挺起瘦瘦的身子说:“我是从上边下来的,到你们村里宣传革命,你们没接到通知吗?怎么到这时才来接我?”
江对岸的人听了,用怀疑的目光把阿绒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敢将牛皮筏靠到岸边。阿绒看出了来人的心思,说:“现在搞忆苦思甜,我们上边的人要象贫下中农一样穿旧的、吃苦的,你是不是看我穿得寒碜,就不接我去村上革命了?如果这样,一切后果都要由你承担!”
听了阿绒的一番数落,江对岸的人吓得不行,立刻将牛皮筏靠上岸,并小心冀冀地将阿绒扶上去,向对岸划去。
到了江对岸,划牛皮筏的人向村里打了几个呼哨,不一会,就见十多个人向江边跑来。划牛皮筏的人将阿绒介绍给众人,说这是上边派下来宣传革命的,而且是以贫下中农、翻身农奴的本色到咱村上,可不能小看了他。大家听了,都对阿绒有敬畏之情,并说自文化大革命开始,很久没有干部下来了,今天上边派人下来,一定是有大事。
在众人的簇拥下,阿绒表面上神态自若,但心里恐慌得要命。他说自己是从上边下来的,意思是从金沙江的上游下来的,而这儿的人理解成是从县上来的,说是宣传革命,自己连个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都念不伸抖,到时怎么办啊?
到了村里,大家见阿绒除了手上那本显得破烂的语录本和右臂上的红袖章,简直就是光身一人。有细心的人问:“干部,你的红袖套怎么戴在右臂上呀?”阿绒在县城曾听过红卫兵们的辩论,严肃了脸色回答:“现在红卫兵还是两派,我们这一派是毛主席一派的,要保卫解放军,保卫革命老干部,被另一派说是右派,所以我们的红袖章都戴右臂。”众人听了由衷感慨,纷纷赞说:“还是毛主席好,老干部好,你们保他们肯定是对的,我们一定拥护。”
见村民们围在自己身边只顾说话,饥肠辘辘的阿绒实在熬不下去了,只好要求说:“我从上边下来已经快一天了,能不能叫我先填填肚子?回头我再给你们说道说道呀。”众人听了,都不好意思,连说干部下来辛苦,我们马上安排您的食宿。
阿绒被领进一座大房子,安排在奓口楼一间整洁的房间里,一看就知道,这间屋子过去是作为经堂用的,只是现在没有了佛教徒摆设的经书、佛像和敬佛用具。但在挂佛像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挂了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不一会儿,就不断有人送来了酥油茶、糌粑、锅魁等。吃饱喝足,阿绒又觉困顿,就拿出语录本,招呼周围的人下去,说没有叫的话就别来打搅,他要认真学语录。
睡到日落西山,醒来的阿绒躺在床上,思量怎样在村里混下去。自己吹嘘是从上边下来革命的,如果不做点什么,肯定很快就会败露。他将历次工作组到自个儿村里的情景反复回忆了几遍,渐渐地心里有了底。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阿绒赶快拿上语录本去开门。进来的老头子低了头,双手捧着一包东西,怯怯地说:“干部吉祥,我是本村的老村干,给您送晚饭来了。”
送走了老村干,阿绒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见里面竟是一包还散发着热气的牛肉包子,不由得喜上心来,大吃特吃。正吃得开心,又有人来敲门,阿绒又一次拿上语录本去开门,来的人是一位老阿妈,恭恭敬敬地将一壶酥油茶放到藏桌上,然后退缩到门边离去。
有如此佳肴,阿绒心花怒放,吃喝得好像都到喉咙口了,他才不情愿地停下。打着饱嗝,阿绒决定下楼到各处走走。
二楼上住着房主一家八口,见阿绒下来,全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打招呼。送来包子和茶的,是这家的爷爷奶奶,阿绒特意向老两口道了谢,主人家连说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听说阿绒要到村里走走,马上叫儿子陪着去。
陪阿绒去的中年人叫朗杰,老实得象头牛,阿绒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不多嘴,这让阿绒非常高兴、放心。
没几天,阿绒已把这个村的情况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期间,绞尽脑子凑讲话,开了一次群众大会,搜肠刮肚地讲了一些文化大革命的话语,并用藏话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领着群众学习了几段语录,把村上的人也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这一切,反倒使村上的人对他格外尊重起来,无论走到哪里,大人小孩都会低了头向他道声扎西德勒。
村上有两户人家多次来找阿绒,要求化解两家的矛盾纠纷。听了几次,阿绒终于搞清楚,泽仁家有一个姑娘叫拉姆,早已定婚给远方牧业村的一个小伙子,可这个姑娘却爱上了本村尼玛家的小伙子桑珠,誓死不从家里包婚,并怀上了桑珠的孩子。这事传到了牧业村后,对方发话要求按藏族习俗作出巨额赔偿。泽仁家慌了,去找尼玛家商量,结果两家商量不成,反把矛盾越搞越大。在双方父母和亲友们的巨大压力下,桑珠和拉姆只好双双跳江殉情。有人发现了,救起了拉姆,但桑珠已不知冲到哪儿去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双方家长才冷静下来。泽仁生怕自己的女儿再去跳江,只得白天晚上地守住女儿。尼玛疼失爱子,成天在家唉声叹气,连门都不出。听说上边来干部了,双方就去找,请求阿绒给予调解、裁决。
听了双方的诉求,阿绒真是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但又不得不强装正神,尽其所能地作一番劝说。时间一久,阿绒渐渐有了主意,叫村上的两个小伙子到牧业村去对那家人说:“县上干部已知道了毁婚的事,由此引发了十分严重的后果,如果再来逼迫泽仁家,就派公安局的人去抓你们。”几天后传话的人回到村上向阿绒报告,说已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带到,那家人知道后,也觉得这事再纠缠下去后果严重,一定听干部的话,以后再也不提这事。
这事在村里一传开,阿绒的声望一路飚升,都说这个干部看似瘦弱,说的话也不那么齐整,但却是干大事的料。
接着,阿绒又以一个有威望的干部身份去说通了尼玛,使两家的纠纷得到化解。
自此之后,泽仁家对阿绒五体投地,经常把好吃的做好,叫女儿拉姆送来以表谢意。时间一久,阿绒也毫不客气地经常去泽仁家吃喝玩耍。人一熟了,话也就多了,每每谈到泽仁女儿的事时,泽仁总是垂头丧气,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了,害得她要一辈子守寡在家,真是死不瞑目。
又一次在泽仁家喝酒,再次说到拉姆的事时,挺着大肚子的拉姆伤伤心心地哭着为父亲和阿绒斟酒。阿绒不觉情从心生,就着酒胆大声说:“什么藏族规矩,我就不怕有人指着我羞辱,阿爸泽仁,如果你瞧得起,就把拉姆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好好待她。”
泽仁一家听了,个个瞪大了眼睛,连正在哭泣的拉姆也惊奇地看着他。阿绒干嚎着说:“你们以为我说的是酒话、醉话呀!我对天发誓,这是真话,心里话!”但泽仁一家都善意地劝说:“我们怎么攀得上您这颗大树呀!你就别拿这话让我们开心了。”
第二天,阿绒向房主人家借穿了一套整洁的藏装,又借了主人家两瓶青稞酒和一条哈条,带上朗杰去泽仁家求婚。这事一下在村里传开了,随后跟上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到了泽仁家门前,阿绒高喊:“我今天正式向你家求婚来了,请把你家女儿拉姆嫁给我吧!”
泽仁一家惊惊慌慌地全部跑了出来,一见阿绒如此郑重地来求婚,又有村上的一大批人来凑热闹,不得不将众人请进家门。在阿绒的又一次求婚和众人的不断劝说下,终于同意将女儿嫁给阿绒。
没多久,阿绒打探到县革委被盗的案子已破,决定风风光光地回去。泽仁家准备了嫁妆,在村里举办了一场简朴的婚礼,将阿绒和女儿、孙孙、嫁妆送到了江对岸。
听了阿绒这段经历,我哈哈大笑,说:“我今天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伟大领袖要我们到农村去接受你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