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本才让
一堆厚实的乌云正在西边的天空中翻腾,眼看一场大雨将要倾盆而下。也许,这是一场冰雹。可这边却艳阳高照,一群群牛羊正悠然自得地啃着草。花丛中蜜蜂和各种蝴蝶飞来飘去,远近各处传来山鸟的啁啾声。随着蜜蜂嗡嗡的歌声,一股睡意袭来,嘉巴真想在这青绿软草上美美地睡一会儿。可他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最终还是饥饿占了上风。这时,他家黑帐篷上蓝色炊烟袅袅升起。嘉巴眯着眼睛扫了几下远处的牛群,看见它们在自已的夏季草场里吃着草。山垭那边有十几头不知是谁家的牛,正在往他家草场移动。没事,等会儿会有人来赶回去的。他这样想着,在头顶上挥舞着抛石索,朝着山垭那边几头牛吆喝了几声后向河沟边自家的帐篷走去。
嘉巴盘腿坐在灶膛右侧。从早晨起就开始忙着挤奶﹑打酥油﹑晒奶酪等做家务活的妻子,停下手中活儿掀开门帘进来,给他前面摆放好糌粑盒,习惯性地往灶膛里添了些香柴和牛粪,起身后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走了出去。嘉巴给自己做了“斗玛”(碗底放酥油和奶酪,上面再撒些糌粑,倒热茶即可食用,就像现在的快餐)。吃完“斗玛”,又在碗里放 了一块酥油,准备往上面放糌粑拌时,妻子进来说:“我家草场里有几头别家的牛进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嗷,没有事,等会儿有人来赶回去的。”说着继续拌糌粑。
“但愿是这样。”妻子转身走出帐篷。没过几分钟,妻子又急冲冲地进来了,提高嗓门说:“我家的草场里挤满了别人家的牛,再不管的话咱们家的草就吃完了。”
他了瞅了瞅爱人心急火燎的样子,微微一笑:“不会吃完的,几头牛能吃多少?你们女人就是心眼小。”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口刚拌好的糌粑疙瘩。丈夫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妻子急起来,说:“这个地方就你一个人宽宏大量,如果我们的牛进了他们的草场,会不管吗?”顿了顿,又大声说:“难道你忘了,去年咱们家的牛进了别人家的草场,还没吃几口草,牛身上就落下冰雹般的石头,还气势汹汹地跑到咱们家门口大闹的事吗?说不定那群牛是扎昂家的。”
妻子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进入他的耳朵里。这时,正在外面晒太阳的母亲也进来了,对儿子说:“你还没有吃完吗?要不回来再吃吧,我看着咱们家的草快被别人家的牲畜吃完了,这嘛呢(六字真言)都无法让人安心地念下去。”说着使劲摇了几下手经筒。
妻子和母亲两人唠叨,让他没有了胃口。他把碗往灶沿上一放,一骨碌起身走到外面,眺望了几下阳面的草场,看见大约二十来头牛正在里面啃草,后面还有几头正走进去。
“喂!那是谁家的牛,该赶回去啦!”嘉巴连喊了几声,仍不见驱牛的人。他下了坡,蹚过河,急速地爬到坡上,一根烟的功夫就到了草场。从草丛中捡起石块抛向牛群,正在驱赶时,突然看到扎昂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见到嘉巴用石头打自己的牛,嚷着说:“小伙子,出手没有必要那么狠吧,想打死我的牛吗?不就是吃了几根草吗。”说着大摇大摆地来到跟前。
妻子言中了。这些牛真是扎昂家的,扎昂是部落里出了名的无赖,一种不祥的预兆揪住了嘉巴的心。扎昂脸上露出轻蔑而高傲的神气,眼里放射着一股凶光。
“我只是驱赶而已。”嘉巴见扎昂家的牛都陆续出了草场,朝着坡那边走。嘉巴正欲回家时,扎昂却横在前面不让走。嘉巴只好闪了闪身子欲躲开他,可扎昂又跳到前面,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用石头打我们家的牛是什么意思?你家的牛也不是没有吃过我家的,想报复是吧,啊?”说着右手从怀里拖着什么。
嘉巴听完哭笑不得,他居然把去年的那点小事耿耿于怀,于是客气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都忘了那事,再说牲畜偶而进入别人草场吃草是正常的。”
嘉巴和蔼的态度,对方不但没有领情,反而用臂去撞了他一下。嘉巴打了个趔趄。
“正因为是不会说话的牲畜,你就要用石头使劲打是吧?”扎昂已经掏出了打狗棒,那是一个连着花色绳子的六棱铁制打狗棒,在烈日下耀眼发光。
“我只是抛了几块石头而已,这你也看见了。”嘉巴再次解释,他心眼里厌烦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纠缠毫无意义,他巴不得立马回家去,一碗糌粑还未吃完呢。他说:“让我走,别这样。”抬起的脚还未着地,扎昂用左手又把嘉巴推了一下。
“想溜走是吧,没有那么容易,我俩的事还没有完。”扎昂边说边收紧打狗棒的绳子。
“这样可不好。”
“你才知道不好吗?已经太晚了。”
嘉巴还未反应过来,打狗棒划着弧线落在他的肩膀上,一股麻木和疼痛像游蛇似的窜入了他的肉体,铁器的重击使他摇晃了几下,说:“你够了吧。”
“怎么了?有胆量就过来呀。”扎昂又挥舞几圈狗棒正要甩向他,嘉巴立即躲开了,落空的狗棒“呼”地一声进入他身边的草地里,打落了数片花瓣。扎昂拉回狗棒时,几朵花和草枝随狗棒飞向空中。在飘落的花草中,嘉巴看见西边的那堆乌云黑压压地往这边滚动,闪电划破天空,擂鼓般的雷声隆隆响起来,他收回目光站着愣了一会。“你傻愣着干嘛,是个男人就冲我过来。”扎昂继续逼他往后退。看来扎昂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此时嘉巴也不耐烦了,看着扎昂说:“你真的不放我走吗?”这是最后的妥协,但这句话反而助长了扎昂的嚣张气焰。“今天我们较量较量,看看谁厉害,这里只有蓝天在观战,只有风儿来劝架。”扎昂摆着毫不示弱的架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加凶光闪闪,好似结了八年的积怨血仇非要当即了断。
看到对方带着攻击性器械,可以随时出手,嘉巴后悔刚才匆匆出门忘了带上腰刀或打狗棒,手无寸铁怎么自卫反击?看样子今天吃亏是吃定了。扎昂发现对方没带任何器械,便昂起头咧开嘴狂笑了几声,笑得他肥胖的肚皮都在颤动。这狞笑让嘉巴感到惭愧,男人的尊严被降低了几分。赤手空拳的嘉巴迷茫了,他看看左右,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随着扎昂的攻击,他不停地后退和躲闪,正当陷入慌乱而不知所措时,他感觉后腿碰到一件硬物,青草稀疏的裸地上有一块红黄色的花斑岩石映入他眼帘。霎时,他迅速捡起那块石头,在转身的同时把石头甩向后面的追打者,只听见杲的一声,那块石头从扎昂的脑门上滑落下来,扎昂在原地不规则地打了几个转后,四肢一软,瘫倒下去,打狗棒滚到身边草丛中停止不动,紧握的系绳也慢慢松开。嘉巴见扎昂在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蓦地,明晃晃的雷电紧挨着嘉巴的脚尖蜿蜿蜒蜒闪耀了几下,随着山崩似的雷声,大雨跟着劈头洒下。被清凉的雨水打湿后嘉巴清醒了许多,刚刚发生的一幕清晰地显现在头脑里,他意识到事情不妙。雷声渐渐远去,这时雨水也慢慢变小了,嘉巴丢了魂似地依然站在原地,透过雨水他看到自己的正前方,横倒在地的扎昂身上雨珠在跳跃着。
这时,嘉巴的妻子撩着衣襟忙乱地跑来了,她问嘉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觉得妻子的发问是那么多余,更懒得解释谁先动的手。妻子看了看木然不动的丈夫,忙跑过去跪在扎昂身边,俯身把他扶起来,使劲摇了几下,并大声喊叫他的名字。只见扎昂的头颅像个硕大的果子一样垂吊在肩膀上。
因为草山纠纷或邻里之间不肯互让牧道而大动干戈的事情在草原上时有发生,无数年轻鲜活的生命往往在打狗棒或锐利腰刀下像脆弱的油灯般瞬间熄灭。他亲眼见过猛虎一样狂妄不羁的生命最后垂危得像一只病猫,也亲手触摸到送往医院抢救的伤员在途中逐渐变得僵硬。那一张张脸上恐怖的表情和一双双眼睛里无助的神色突然浮现在嘉巴眼前。今天这一幕,却在自己身上演示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中他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境。
从妻子发抖的嘴唇和双腿可以看出这不是错觉。“都怪我啊,当初是我发了疯似的催促你。”妻子有气无力地说,语气里带着悔恨和愧疚。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雨已经小了,远处还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雷声。妻子说:“出了人命,盖嘉家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肯定会‘出兵(有些牧区发生命案,被害方召集亲戚家族进行报复)。”不知是雨水淋湿的缘故还是内心的恐惧,嘉巴听见雨水滴落在草叶上时发出的一丝颤音。他仍然缄口不言,也懒得回答。妻子不说他也明白,一旦发生人命案,死者家属马上会扬言说要“出兵”血洗仇家,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有了泄愤的机会,一个个蠢蠢欲动,按捺不住找到用武之地的激动。
嘉巴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自然投到自家帐篷的方向。他看见那顶黑色帐篷门口,一个弱小的身影在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他隐约感到一声焦急的哭喊传入自己的耳膜。因为迟迟不见儿子回来,老母亲猜到这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雨水中视线变得模糊,嘉巴看见一群人骑着马,像乌云一样从四面的山坡和沟里吼着叫着向他家那顶破旧的帐篷围过来,群狼扑食般的混乱中,他家的帐篷被那些人用长刀和打狗棒撕扯得如小孩手中的碎纸片,圈里圈外的牲畜被围追驱赶,风烛残年的母亲在刀光中无力地倒下,一片狼藉中只剩一堆灰土的叹息。
嘉巴不由地浑身痉挛,嗓眼里发出哀号声,一股本能的力量拽着他往前挪动了几步。他擦了擦模糊的双眼,定睛一看,帐篷仍在原地,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嘉巴眼前出现的幻觉。可他觉得这是不久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被紧张和恐惧所困扰,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回家去,老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呢。他和妻子不约而同地从草场出来,跑回河边的帐篷。
老母亲怎么也不同意儿子和儿媳提出的全家出逃避难的主意。“我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已经到了山头夕阳、谷底阴影的年龄,没有多少日子待在世上。”她拭了拭眼泪,声音里没有一点恐惧和犹豫。“事到如今,已无力挽回了,我昨晚做的梦也不好,原来是预兆今天就要出事。”她叹了口长气后坚定地说:“你俩不能待在这里,能躲就去躲避一下,我还没有抱孙子呢,家里的财物能带的都带上,带不走的就算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东尤家的帐篷上炊烟决不能断。”
丢下老母亲一个人在家,自己带上老婆去逃命,作为儿子嘉巴怎么可能忍心呢?从四岁时父亲病故到现在,母亲一个人带他长大成人,现在好不容易能够自立了,真要让母亲安享晚年的时候就偏偏发生了这种事。看到母亲满头的银丝,他才发觉自己以往太疏忽,没有注意到母亲已经变老,她的腰比以前弯了许多。末了,他咬着牙说:“阿妈,你不走我们也不走。”他决心应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妻子见他们母子两人没有动身的样子,就带着哭腔说:“这样坐等怎么能行啊,得想想办法呀。”
没有谁有办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着。后来,天渐渐黑下来,嘉巴一家不再说话,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那场迟早会来的灭顶之灾。随着时间的推移,嘉巴再一次看见那幻像,一群人骑着马,像乌云一样从四面的山坡和沟里吼着叫着向他家那顶破旧的帐篷围过来,群狼扑食般的混乱中,他家的帐篷被那些人用长刀和打狗棒撕扯得如小孩手中的碎纸片,圈里圈外的牲畜被围追驱赶,风烛残年的母亲在刀光中无力地倒下,一片狼藉中只剩一堆灰土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门猛被人撩开,嘉巴一家人都惊了一下,嘉巴正准备去拿腰刀时,看见走进帐篷的是两个年青的警员,他们带着稚气的口音说:“谁是嘉巴?”
戴着手铐走出帐篷,嘉巴看见自己的草场上站满了人,那些人是扎昂的族人,他们默默地看着嘉巴被警察带走,那一刻,嘉巴心里升起的,没半点仇恨,反而是说不清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