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奥皮茨、库诺·克鲁斯
她拭去了一切,无论是令人作呕的粪尿,还是恶臭、恐惧。佐尔·艾斯马利已经逃离喀布尔四个星期了。那是1999年的冬天,她13岁。
一路上,他们乘载手推车、汽车、公交车、火车,离开阿富汗,离开塔利班,经由伊朗、土库曼斯坦到达了俄罗斯,不久就会到达德国。现在旅程已经过了一半。
实际上他们本来只应在这个莫斯科郊外的清真寺中待几天。约60个难民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黑暗中传来孩子刺耳的哭叫声。“每天都是这样,苦难仿佛没有尽头。”佐尔说。不管她今天身在何处,这样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今年27岁的她已经生活在德国杜塞尔多夫,成为一个模特,也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阿富汗模特。
“清真寺中最糟糕的是气味,男人的汗臭味。”终于,两周之后,她的父亲对负责偷渡的皮条客说:“别让我们等了。”他已经不管警察是不是会发现他们,动用了最后的积蓄,带着佐尔、继母、哥哥、姐姐和和她的姐夫们、两个小婴儿一起去了旅馆。“父亲不能忍受这种状态了”,佐尔说,“他是有尊严的人。”
在去旅店的那个早晨,他们第一次穿过莫斯科市。大街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和深深通向地铁的自动扶梯都让他们惊叹不已。阿富汗没有地铁,甚至没有列车。这就是西方。在莫斯科,女孩们穿着露出膝盖的短裙,尽管现在还是冬天。海报上是男是女?这么白的皮肤和长长的卷发。有人说:“这是迈克尔·杰克逊,一个歌手。”
晚上佐尔第一个洗澡,这是她请求父亲的。她沉入水中,吸进水,又呼哧呼哧地将它们吐出来。不久她就要抵达德国了。在那里,她也会散发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味道,就像那时候来到喀布尔拜访他们的德国人一样,她们的裙子那么好闻,那是欧洲的气味。
在莫斯科,佐尔还不知道这样的欧洲离她有多远。从阿富汗到德国的旅程共需一个月,帮助偷渡的皮条客这样说。没有人想到,这场逃亡最后历时半年之久。莫斯科的寒冷远远不及时常萦绕在心头的寒冷。在废旧汽车上、小木屋中,或是赤脚站在雪地中,无望地等待,寒冷慢慢地侵蚀手、脚、腿,最后是整个身体和意识。
今天,如果佐尔感到冷,造型助手会给她肩上披上一件大衣。佐尔必须保持身体健康,为《Vogue》和《大都市》时尚杂志展露笑颜。她的工作地点在伦敦、米兰、巴黎之间变换。今天她在科隆。化妆师往她脸上扑粉,梳理乌黑的头发,造型师拉直蓝色夹克衫。“她无需装饰的自然”,一位助手说,“能够带来好气氛。”佐尔穿着高跟鞋摆造型,常常数小时保持笔直的背部和清醒的目光。她是个坚强的女子。
但是,还有其他原因使得这位来自喀布尔的姑娘能够在时尚界如鱼得水。正是那些逃亡的时刻让她有种不一样的韵味。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所有人都打着寒颤。佐尔坐在小船边,弯下腰,感受冰冷的水流过指尖。“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佐尔总是很好奇。“这不一定是阿富汗的父母希望他们的女儿拥有的性格。”她说。她会悄悄和男孩们一起去放风筝,一个人在镜子前试穿牛仔裤。她想去上学,不喜欢待在厨房里,不喜欢那些闲聊的女人。
佐尔认为,她的坚毅品格来自她的母亲。她只从老照片上看过她的长相,时尚的刘海,没有戴面纱,两岁的佐尔在街上跑,母亲跟在她后面。后来,继母和她吵架时说,就是因为她在路上乱跑,她的母亲才被车撞死了。今天,佐尔能够理解继母的担心了,以及她的嫉妒。“在阿富汗,一个男人有两个老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佐尔说,“但是第一个老婆往往很难接受新来者。”佐尔的母亲就是新来者。她去世后,继母不得不抚养情敌的三个孩子和她自己的四个孩子。
佐尔十岁时根本不能在外面玩耍,她戴着面纱。“塔利班甚至还禁止了音乐。”佐尔也看到拿着麦克风坐在车上的男人,他叫所有人进入运动场,用石头砸死了一个人。她还记得当时听到的绝望的叫喊声。她的父亲禁止孩子们参加这些活动。“但是孩子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处都是“装备着子弹带和步枪”的塔利班。佐尔的阿姨被鞭笞,因为她在喀布尔的市集上露出了藏在罩袍下的涂过指甲油的指甲。
今天,佐尔的指甲涂成了法拉利红。碰上观众的目光,她也不会感到不自在了。她长长的手指,她的臀,她浓密的头发都让她独一无二。“我们阿富汗人是幸运的,很多人都有绝美的身材,只是,我是唯一展示它的人。”
刚开始一切都很难。她害怕父亲看到她的海报,不想只穿着内衣拍照,更不用说比基尼,绝对不可能裸体。“那时我认为,这是一种罪。但我学得很快,认识到秀台上的世界并不真实。”对一个阿富汗女孩来说,这种学习并不简单,需要很多调整,接受那些别人早已习以为常的观念。上身怎样才是优雅的?领子什么时候是开得太低了?撕碎的丝袜,这是朋克风还是有几分色情?
穿想穿的衣服,这意味着自由。“过想过的生活,就是我的目标。”佐尔在网上订购了一个罩袍“以作纪念”。她说,没有人能够设想到,它下面是什么,“令人窒息,在夏天让人无法忍受”。而喀布尔的一切都像在这样一个罩袍下。只有在宝莱坞视频上,才能看到露出肚脐的穿着鲜艳亮丽的女人,“所有人都在骂她们,边骂边看”。
当父亲说“我们去德国”时,她兴奋异常。那时她的大哥已经在德国居住了十年。父亲变卖了全部家当,支付给帮助偷渡的皮条客5000欧元。他们历经艰辛到达德国,然而苦难还没有结束。政治避难者收容所条件糟糕,语言不通,浓密的黑发让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是德国人,她那么向往的学校里却没有一个朋友。她在卡塞尔的新家仍然是阿富汗的风格,不能去电影院,不能游泳,不能骑自行车,她的兄弟们仍然在监视她的举动。但是佐尔不是一个人,她记得她得到的帮助:女邻居送给她果酱;女老师告诉她,女孩子也能打篮球;有人送给她一个旧电脑;她不久就比父母更好地掌握了德语,陪伴他们去看牙医。
快满17岁的佐尔在H&M店中看衣服的时候被时尚界发掘。“你很漂亮”,站在她身后的女人突然说,“有模特的潜质。”佐尔从未认为自己漂亮,太高、太瘦,对一个阿富汗人来说鼻子太短。从小她就在睡前用梳子刮鼻子,希望它能变长一些。这个女人是海森小姐,她给她一个摄影师的电话号码。然而,父亲强烈反对。“阿富汗女孩不会去拍照。”
当佐尔的一个姐姐从加拿大打来电话,想给她找一个阿富汗丈夫。佐尔不禁对她恶语相加,“是那些你在德国永远不会听到的字眼”。佐尔把她的一条裤子、两件毛衣和一件厚夹克打包,决定离开家。“如果你无法忍受你的生活”,她说,“你就能做成一切事情。”
对她的父亲来说,女儿的离家出走是一种耻辱。她的父亲,在逃亡的路上为她在公交车上争取座位的父亲,在俄罗斯警察从清真寺中赶出所有男人、强迫他们进入雪中来榨取贿金的时候也没有丧失尊严的父亲,那么爱护她的父亲——她从他那里学会了战斗,她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她的兄弟们会去找她。佐尔知道,离家出走的阿富汗女孩的命运会是怎样——从桥上摔落,或是被车撞死。“在我的文化中,这些都是真的可能发生的事情。”比恐惧更糟糕的是令人绝望的念家之情。“夜晚我在外面流浪,有家不能回,这几乎让我崩溃。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她在另一个城市的一个德国朋友那里生活,直到18岁时得到劳动许可,成为一名模特。
今天,佐尔开始熟悉这个原本离她很远的世界。一个超市中有50种不同的果汁,超大包装,繁多的商品让她眼花缭乱。因为害怕买到猪肉制品,她的父亲至今仍不去大超市,只在土耳其超市购物。佐尔喜欢披萨,一次会买两个,她吃得很多。“我必须多吃点,不然就会瘦下来,我新陈代谢很好。”
在纽约时,她经常和犹太人一起吃饭。曼哈顿生活着如此多犹太人、黑人和像她一样的模特。她在早上试镜的时候遇到他们,晚上和他们一起在俱乐部庆祝。她和他们一起坐五个小时的飞机去哥斯达黎加出席一个酒店的开业派对。佐尔经常去纽约,她本可以在那里生活。“在纽约时,我总是在想,让我的爸爸、兄弟姐妹和继母看看这些。真正的快乐应该和家人分享,我们阿富汗人就是这样。”
她留在了德国,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朋友和一个男友。“你是犹太人,所以你能做成任何事情吗?”她曾经这样问斯图加特一个迪斯科舞厅中那个发牌的男人。现在,她和他生活在杜塞尔多夫。
在一对生活在斯图加特的阿富汗老夫妇的帮助下,佐尔的德国男友逐渐被她的家庭所接受。那位女士已经年迈,她的丈夫是穆罕默德的后裔,正是他安排了佐尔和父亲的会面。每个阿富汗人对来自先知家族的人都怀有敬意。终于,佐尔又能去父母家喝茶,她的兄弟接受了她的男友。在她再次见到父亲之时,这个年迈的坚毅男人泪流满面,拥她入怀。她的声音已经哽咽:“是我,我还是那个小佐尔,改变了生活方式,却依然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