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青
在基层服务的大学生村官,随时会被调到所在乡镇的政府帮忙,在政府的各个部门需要人力资源的时候,充当后备军。11月26日,我和另外6个村官,被临时调入医保部,负责当地村民一年一次的医药费报销。这个乡镇的常住人口有3万多,参保的农民也有一万多人,我们在这里持续奋战60天,到2013年1月10日,送走最后一位前来报销的村民。
信任&责任
粗心马虎?从小到大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粗心大意的毛病伴随着我小学,中学,后来马马虎虎念了大学,毕业就业,我庆幸终于再不用跟数字纠结,扬长避短的理论让我得过且过很多年,还混得不错 。
来到医保部第一天,我的工种便被果断定位——计数员。窗口服务的同事收过单据,核对无误后交给我,计算,计算无误进入电脑系统,打出领款凭证,取钱。这就意味着,若我核算有误,将直接影响村民拿到手的钱数。我拿着计算器,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单据上的数字,一笔一划写在上面,诚惶诚恐直到这个村民拿着领款凭证相安无事地离开。我总担心,工作失误算错了数,会遭到投诉或者来自村民的谩骂。但是十多天后,我让自己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失误是难免的,但从来没有遭到投诉和谩骂。更正之后,村民拿到应得的钱自会悄悄地离开。有一次我问一位村民他是否核对这单据上的钱数,他说,从来不看,政府给多少算多少,即使不给,他这病也是得自己看的。这简单的回答,让我知道,村民的信任在这儿,你逃不了,错不得。唯有谨慎再谨慎。
耐心&良心
缺乏耐心?我对一件事情的持久力从来都是短暂的,虎头蛇尾是家常便饭。为此吃过不少亏,长辈断言:“终究一事无成”。
20天后,我们交换了工作,我在窗口负责接收核对村民手中的单据,直接面对他们。这就意味着,我要对每一位前来报销的村民重复一遍报销的比例和政策,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告诉他们,这一趟究竟能领多少钱回去,为什么是这么多。他们中又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因为儿女要上班),耳聋眼花又有很多人不识字,光是领钱时的签名就要大费周折。代笔是无效的,有时候,甚至需要握着对方的手,像教小孩子写字那样写下自己的名字。说实话,如果不来这里,给我十二分的想象力都想不出,这是首都的农村仍然存在着的现状。有很多次,我的耐心都到了极限,忍无可忍决定罢工。走出医保的门,看着窗外排着的长长的队,那些朴实的脸,充满期待地看着你,就像一位大爷说:“甭管多少钱吧,能割点肉吃也值了!”这眼神和面孔,一步步把我逼回到岗位上,继续重复着看不到头的工作。从前我去医院或者银行,或者售票大厅,碰到冷若冰霜的脸,机械劳动般的眼神,总是抱怨对方没有敬业精神,不懂得享受工作,此时,我在心底嘲笑自己:“来,来来,请你高尚地享受这工作吧,笑脸相迎始终如一,来啊,你发挥敬业精神啊?”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疏漏&后果
有一天,在医保科的门口,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突然倒地。我冲向门外,看着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生死,手忙脚乱打着救护电话,等待救援……这个事情的发生,给我强烈的刺激。让我从今往后再不敢懈怠。
因为工作的疏漏,没看清楚老人收据单上的“检查费”(检查费是不用处方的)一项,硬生生以“没有处方”为由拒绝为老人报销手里的医药费。在窗口服务的工作人员有4位,现在已经无从考证,这错误究竟出在谁,是谁告诉老人:“去医院找医生,开处方,否则一律不报。”就是这个人的这句话,让这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大雪天往返于区人民医院和政府六回。到医院,医生说,检查费开不了处方,到政府,政府说,没处方报不了。踢皮球一样,让老爷子来来回回跑。今天,老爷子忍无可忍,气急败坏跟我们理论:”姑娘,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是不讲理,你说,你们这样一回一回溜我,我没办法啊……”说着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再接着,突然从椅子上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生死不明……
屋里几个姑娘慌了神,120,急救中心,找领导……乱作一团。
慌忙中,我愣了两分钟,看着老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责问自己,如果这疏漏出自我手,如果今天老人倒下再不起来,我是否还能够背负这“生命的代价”,原谅自己的疏漏和不认真?我们总能够为自己一时的不谨慎,找寻各种各样的理由:我没有办法持续地爱这份工作,我的理想在远方,如此重复何时才算个头……可是,如果这疏漏跟生命相关,这些理由,又怎么能够成立!
好在,事后老人安然无恙,多少减轻了心中的愧疚,但这事儿,老人倒地那画面,深深地印刻在脑中,像一根刺,时不时扎一扎你疲惫的身心,提醒你,任何工作都不容小觑,一旦选择,便容不得区分好恶,要对工作负责,对自己负责,对面对的每一个不同的个体负责。
特殊病患&正义
再后来,我们接待一些患有特殊病的家属,他们的家人患有不治之症,在医院接受治疗,基本上实时报销。这样的村民,更是不敢有分毫怠慢,加班加点也要把该结的钱结给他们。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看过的病例当中,有一个很醒目的年龄:2岁6个月,诊断结论是脑炎并发症,但收治结果却是放弃治疗。病历上写了,孩子入院2天,从简单的咳嗽喘气,到昏厥抽搐的全过程,仅在2天的时间就危在旦夕了。医嘱写:“病情告知家属,自愿放弃治疗。”这对年轻的父母都是90后,跟我年龄相仿。还有一个父亲,13岁的女儿患脑癌,努力救治了2年,后来也放弃了,他最后一次来领钱,我向他要孩子学生证的复印件,因为需要留存,这位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都烧了……”
最初接触到这些人和事的时候,会觉得一整天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哪里不对,接触多了,慢慢就不那么纠结了,是啊,我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事情的对错呢?问责?矛头指向谁?父母绝情?医生失职?还是政府医疗制度的不完善或者旁人的冷落,好像都有责任,又好像都尽了全力。
我曾经自诩为一个心怀“新闻理想”的年轻人,试图找到一个杠杆,看待问题全部依仗这杠杆,棱角分明。但是,来到这个小小的村落,在医保部的60天,在我间接地接触到的这些事件和事件当中的人,重新构建了我思考问题的方式,撬开了头脑中那个顽固的“杠杆”。按照此前我“正义”的想法,一定毫无疑问会控诉这些放弃生命的家长,或者同情或者悲悯,也许换作一声无奈叹息。但现在不会了,撼动我生命中固有成见的力量,来自这片土地,和土地上质朴真实的人,他们让我懂得,对生活多一些宽谅和容忍、理解和接纳。
晚上跟一个年长的朋友聊天,我说出了自己的改变,她对我的改变提出了新的指引:“成见的松动是可贵的,松动之后的建树同样是重要的,生活错综复杂,真相永远都在复杂当中,像缕线头一样,慢慢慢慢捋吧,捋着捋着自然会有自己的东西,那个东西就离真相不远了……
责任编辑:方丹敏